三 赵连长说,兄弟这枪归你了,哥借来用用
那块属于gcd的抗日根据地小得可怜。友邻部队的兄弟常打趣道:界东的公驴尥蹶子唤春,界西的母驴听见咴咴声颠颠地狂奔过来,还能赶上趟哩;晨起遛蹄的骡子第一泡尿撒在北边,第二泡必瀌湿了南面别人的地盘。周边鬼子军、国民军、民团和土匪各占一面,都不是省油的灯,可gcd的武装还是像揳木楔子一样硬挤出一条缝来。
杀猪出身的赵连长当时还只是个独立排的排长,领着三十来号人在这一带与形形色色的人物周旋,他手下每人脊梁上背一柄雪亮的铡刀,虽说仅有几杆俗称两人抬的土枪但每个人的子弹袋却鼓鼓囊囊地塞满高粱秸,吓唬人哩。赵排长自己都只挎着一把打一发填一发的独撅龙。他告诉大伙没枪不怕,延安的八路从敌人手上夺取大炮,如同当年诸葛亮草船借箭一般轻巧呢,所以打仗是个手艺活,急不得莽不得更蔫不得哩!他尽管可以把别人说得一愣愣的,其实自己心里也虚荡得很,毕竟这支队伍都是由刚放下锄柄犁把的农家汉子组成,练的是宋太祖长拳关云长大刀,不识枪炮。这仗没法打。那次,独立排与和平军在集市上狭路相逢,战士们抡刀怕伤无辜放枪哪有子弹,只能端着土枪像在草垛里搜野狗般乱捅一气,晚上擦枪才发觉枪管子里塞满一团团腥黏黏的毛发头皮,恶心得都吐了。
赵排长听旁人说,亲眼所见西村牛大户雇了一班的国军背着崭新乌黑的洋枪看护场院,就顾不上辨别真假连夜带着队伍劫枪去了。那是个大宅子,对方躲在高墙后面懒洋洋地说,抗日?就你们?打狗有狗棍哭丧有丧棒,你们有啥?把鼻涕擦干净回家吃奶去吧!赵排长火了,从隐蔽处亮出身子蹦着双脚往死里发毒咒,**十八辈祖宗不拐弯!轰。对方开枪了,哪有什么国军大兵洋枪洋弹,纯粹的家丁土兵放了一铳子打鸟的铁砂,冲着赵排长飞去,巧的是那一瞬间他转过了身子,但此后无论怎样求医问药都抹不去他脊背上无数粒洼进去的麻坑。夏日的他好脱去上衣光脊梁,人见人怵。
除夕的夜晚,他领着队伍带着白面红肉住进一座带院墙的荒庙,犒劳大伙准备过年。
“叭啪”,当村口野坡响起第一次清脆的声响时,屋里忙碌着下饺子的战士和赵排长都以为是谁家的顽童早早地燃起鞭炮二踢脚;“叭勾”当第二次声响在庙后的灌木林里发出并明确辨别出是三八大盖的枪声时,所有人都紧张地意识到鬼子已经摸进了村子了,几十双眼睛齐唰唰望着赵排长;又是一声枪响,房顶上应声栽下个人,是队伍布的暗哨,那人倒在地,手脚在抽搐,头上有个对穿的小黑窟窿,暗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柄上缚着红绸飘布的大铡刀嗖地插入地面,颤颤地发寒光。场面有些慌乱:有人边喊娘边扎进里屋,有人哆嗦得把铡刀哐当掉在地上。赵排长压低嗓子吼道,熊玩意儿!一班把前门二班守后院三班跟着我,哪个再怂软,军法论处!他蹑手蹑脚攀上院内的一棵老槐树拨开树叶张望:房顶上无人,四下漆黑一片,远处的狗在狂吠,巷子里却死一般的沉寂。他溜下树与三班长耳语:继续闹哄哄地包饺子烧大锅,把风箱拉足让烟囱的火星子窜得高高,一切照旧。他提着独撅龙猫腰攀上房顶,缩进脑袋趴在女儿墙后面,揭下檐瓦掰碎,用力朝四个方向掷去,又紧贴在墙角侧耳听外面的动静:瓦片砸着人了,胡同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铁器撞击声、日本语的咒骂声以及硬忍住的咳嗽声。他惊出一身冷汗,这座荒庙正被日本人包围,外面在迅速地运动,每一个通道都已堵住,只等天亮收网,看来对方是不知院内的底细。天不灭我呵!他许多年后还告诉听故事的人,幸亏呵幸亏,鬼子没有一下子打进来,否则自己几十号人真成了日本人嘴里的饺子了。
他看看天色,估摸着战斗将在两个时辰后的黎明时分才能打响,就示意跟上来的战士卧在女儿墙后,打手势告诉他们一旦有人在屋檐露头就用铡刀削脑袋,千万不能让对方站稳了。随后,他下到地面,不动声色地把整个院子又巡查了一遍,几个要害位置派了双岗双哨,还特别在北边靠茅厕猪圈的那堵潮漉漉的院墙上摸了又摸,抠下一块碎砖在掌心捻碎。他掩在每一个战士的耳朵上重复同一句话:机会来了,贴近肉身砍铡刀,让狗日的有枪没法使,记住,夺着枪莫忘夺子弹哩,谁夺得归谁!说多了,他自己都觉得此番豪言壮语怎听着像是心虚壮胆呢。
回到堂屋,赵排长再也端不住在战士面前的镇静神情,语速极快地向几位班长骨干摆明现在的处境,形势实在是危险,打起来等不了县独立团的救援,这破墙断垣大刀土枪挡不了几分钟就会全部完蛋。一人问咱们放出去的游动哨和警戒哨怎也不报信呢?一人问外面到底来了多少鬼子?一人问咱平日里练习的武艺功夫能抵挡多少时间?一人问咱死了不足惜只是咱娘咱孩子咋办?众人又一致说,就别讲这些没用的了,赵哥,当初是跟着你出来打鬼子的,你就拿主意吧,只要不投降咋都行!赵排长知道大家都看着自己,他一慌全军慌,他一怯全军怯,未曾开打已先输一半,他不怕自己死只怕对不起这些自己带出来的弟兄;他仰脖灌了一大碗凉水定定神转换一下情绪,说,再也不许说晦气话,我琢磨了个主意,只是没有十分把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试试。他用桌上的茶壶水杯和筷子做战场演示,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最后讲,还是那句老话,打仗是个手艺活,告诉战士们,三个人一组往大水泊的芦苇塘里跑,不要恋战,跑出去多少算多少。我自有法子找你们。
半个小时后,战斗打响了:南面,几个战士隔着院墙猝不及防地抛出去几大把捆在一起的木柄手榴弹,炸不死人炸出个惊天动地的声响,墙外叽哇乱叫,吸引了日本兵的所有注意力;与此同时,几十号战士呈马步站桩,擎一根粗长的树干在已拆除茅厕猪窝的北墙下咬牙运气膂力同发,一声吼竟将整堵院墙瞬间推倒,守在外面墙底下的日本兵尽数被压伤砸晕;先冲出去的战士挥着铡刀杀开一条掩护通道,后面的人跳出墙豁口不顾一切地跑,眨眼间全都跑出去了。赵排长和另几个战士各持一把三眼火铳作为殿后最末撤离。夜黑得只听见四处一片拼死的呐喊和铡刀抡舞的嗖嗖作响,仿佛到处都是人影在重叠在晃动,但又看不清某一个具体的人。有几处在撕心裂肺地哭嚎,听声音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
清醒过来的日本兵开始朝着黑黢黢的野坡打曳光弹,七八支手电在摇晃。透过微弱的光线赵排长看清,侧后方高高的坟墩上有俩日本兵撅着屁股突突地操纵一挺歪把子机枪,打得漫无目标。赵排长在跑动中发现身边的一个小伙子竟然转身迎向吐着火舌的机枪口跑去,这莽小子要干吗?嗄,夺枪,你不要命啦!他想喊又不敢喊,只能跟着往回冲。接下来发生的场景总让赵排长在后来的和平年代每逢不顺心时就必在晚上梦到:借着夜色的掩护那小伙子已匍匐在坟墩下面,距离近得能摸到上方的机枪,他一跃而起铡刀划出一道寒光,机枪口倏地调转过来,一梭子弹轻松地穿透他的腹部,他踉跄着没倒下,再次跃起,又是一梭子弹轻松地钻进他的前胸从后背飞出,他倒下了但奇迹般地把那挺歪把子机枪死死地压在身下。那俩日本兵吓得掉转身子乱蹿,赵排长追上去一人送上一刀。事后,他总嫌自己那两刀不像个老手干的活,运刀太冲刀脊没竖直,刀刃错过骨臼骱,溅了自己一身血,甚至连铡刀都嵌在日本人的脖子里没能拔下来。
当再次在黑暗中奔跑时,赵排长让别人扛着机枪和弹药,自己像怀抱婴儿一样抱着那肠子都流出来没有一丝气息的小伙子,一颠一颠地进入了芦苇丛,似乎听见他在背上说,赵哥,你说过的,谁夺的归谁,但他的身子分明已经凉透,沉沉地往下坠,失血的手脚像惨白的布条一样随风飘荡。
枪声稀落,黑暗中赵排长啥也看不见,他一只手把枪搂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从头到脚地摸索着年轻的尸体,说,兄弟,全怨哥不好,鼓动你去夺枪,可哥还有一句话你没听见,打仗是个手艺活哩!兄弟,这枪归你了,哥暂时借来用用,杀那些狗日的。赵排长放下枪将一捧软绵绵白糊糊的肠子塞回他的肚里,又在泥地上蹭了蹭满手的稠血,连薅带折用一大蓬鲜嫩的芦草掩盖住尸体,拾起枪便走。路上,他总感到有东西粘在头发上,甩也甩不掉,捋下凑近鼻尖一看竟然是片人耳朵软骨肉哩,那感觉至今想起都反胃。
这个故事钱文书每次听了都有疑惑之处,吹吧!凑巧了吧!只是个传说吧!赵连长怎就料到那堵墙能推到呢?想问不敢问,憋不住还是问。赵连长木然地回答,这不稀罕,那墙早被陈屎老尿泡得灢软一推就倒,稀罕的是从庙里跑出的战士还用长衫的衣襟兜出一包半生不熟压瘪的水饺哩。
能吃?能吃!只是鬼子作贱人,屙了一锅灶的屎尿,部队上赔百姓哩。
此后,赵排长走哪都扛着这杆枪,即使升任连长他也照扛不误,任别人怎样说他只回一句话,这枪是向我兄弟借的,打完仗得还给他,你们使糟踏了,咋办!进了城实在不方便,他才由自己的通讯员孙号手扛着,但一到晚上就亲自用熬好的老母鸡油涂搽。为了伺候这枪,毛手毛脚的孙号手没少挨赵连长的骂。
转入地方的时候,别的军官都提前把短枪佩刀上交了,唯独他那些日子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琐碎事可忙碌:蓄水烧水喝水尿水,尿水喝水烧水蓄水,磨磨唧唧没完没了,只字不提那枪的事。以他的脾气和资格,小小的士官枪械员自然不敢追着索要,只是每天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挺直腰板朝他行标准的军礼:五指并拢抬在帽沿边几个小时也不放下来,让人看了心疼。而赵连长骨头又贱,最担当不起人家朝他行军礼。枪是交上去了,但机枪的瞄准器和枪探条却被私自卸下匿起来,同僚们也都眼闭眼睁地装看不见。有人说孙号手就是因为替赵连长袒护此事而被命令提前退伍复员的。
眼下,这俩物件成了赵连长家中无数收藏品中的压箱之宝。
四 钱文书怀疑自己越老越不正经了
当初,都以为孤身老头钱文书恋栈,怎么也能赖上个几年,尽管那只是个寡淡无趣的清职-------他穷窘,是他不会玩,别人馋得直咽唾沫,窃窃私语说,玩好了是个肥缺呢,以致于上下左右都以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位老端着革命前辈的功架而学不会打哈哈凑趣添乐的老头,到底吃了什么滋补品可以有如此旺盛的精力,最早来最晚走,滴水不漏地大声吩咐手下如何如何,整座大楼数他资格最老,他杵在那里谁都别想放肆。当那些苦熬小半辈子盼他走,甚至咒他生恶病出车祸,想升迁而不能如愿的人绝望时,钱文书选定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刮净烟灰盂里的陈年垢痂,拔钥匙封印戳,朝那些目瞪口呆的晚辈同僚挥挥手,离休走人了。
这是因为人事科的那家伙吃人饭不办人事,午休时踱到办公室将屁股歪搁在写字桌上说,男人如果能同时戒掉官瘾和烟瘾,这人也就做到头了。隐在书橱后打瞌冲的钱文书听懂了此话的弦外之音。所以当钱文书把人生的最后一朵烟蒂用脚碾灭的同时也就下定决心回家不干了。他早就省悟嗜官之烈甚过嗜烟,沉湎难戒,寻思体面地抽身,只是犹犹豫豫拖至现在,凭了这句话才痛下狠心。尽管如此,当他迈下办公大楼的最后一步台阶时,门卫老头把满脸的皱褶聚成一盏怒放的秋菊,说,开会去呀,怎么开会还自备茶叶罐,秘书呢?他心里还是一抽,仿佛有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遗忘在办公室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连纸篓的空烟盒都曾拾起揉瘪,可总觉得身上少了一大块,想哪哪不舒服。
自打官升三级,钱文书每次回家都尽量避免遇见赵连长和孙号手,公家的小卧车都停得远远,生怕引得老上级老战友不高兴,可今天不,他故意把院门阖得极响把楼梯踏得极重,巴不得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想找个说得上话的人聊聊,特别是与他有共同经历的老人叙叙旧。赵连长的家门闭着,孙号手的家门也闭着,敲门吧又怕别人嫌自己冒失,踅了几步还是上楼进自家门。
这一夜,钱文书独自一人倚在床头不咸不淡地看电视,念叨可千万别失眠,谁知一觉整整睡了两天才醒。醒来他感到窗外满眼碧绿,诧异什么时候对面墙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往日怎就没注意呢,看着看着他的情绪就慢慢地起了微妙的变化,直至彻底想通想穿:没什么大不了的,奶奶的x!自参加部队后就没骂过脏话的钱文书也开始骂了。骂毕,他仰天吁出一口浊气,开始重新安排生活了。他才看不上赵连长那般偏激固执,他可是有底蕴的,可做些斯文的事,比如说练练毛笔字什么的。想当年,他可就是凭着划拉几个字当上连队文书的。
他老家的门楣上镌着几个大字“渔樵耕读”,谁也讲不清楚来历,只记得那些不苟言笑的叔伯们啥事不干,穿着圆口千层底鞋倒背双手稳稳地踱进书房,咿咿呀呀一呆就是一整天。下人背后说,这就叫“酒醉饭饱没有事,走进书房去写字”。他听着像听戏文。当时及以后,也从没见过哪种显论哪本煌著出自本家族人之口手,但字却写得日见长进。自然,老宅门廊外的废纸也就格外的多。写过字的纸照例是不能随便作践掉的,敬惜字纸哩。下人把黑字用剪子铰下熨抹平整摞集起来,邻里红白喜事都会来讨上几张回去墙上挂挂,以示避邪文雅富足之意,只是办喜事时将黑字用桃胶红米粉染成红字;更有人鱼刺鲠喉,吞硬饭喝陈醋终不见效就上门索个“飞”字烧成灰烬调水喝下,心诚则灵呢。乡下人识字的不多胡乱地挂字,常常文不对题闹笑话:人家新人洞房,缀个张黑女墓志摩拓本的“独”字,人家盖房上梁,贴个颜正卿哭侄子的“巢倾卵覆”。干脆,全是睁眼瞎子也罢,一旦撞着了断文识字的人,一言点穿,那就不是打架斗嘴那么简单了,记血仇几辈子!这是题外话,但整天价的笔墨濡染使钱文书自然就会抹上两笔。所以他退下来盘算如何打发日子,首选就是练字,到公园去练毛笔字。
他以前看过人家蘸着清水写地书,多好,一点不耗纸墨,便也去买来硬毫提笔塑料水桶,还怀揣智永和尚的“永字八法”,每天几个小时撅着屁股俯在虹口公园的柏油地上一遍遍地描呀写呀。刚去时春意盎然满目清朗,他倒也轻松愉快,累了与人交流哪一笔牛头哪一笔鹤腰,怎样又忘了逆入回出。他从不在地上模仿领袖的狂草,亵渎神灵哩,即使别人写了,他也会呵护着不让人踩踏。他毕恭毕敬照着传世字帖努力地临摹,到了溽郁逼人的盛夏就自感起笔收毫古韵古趣了,傲得直跟公园的头头商量,咋样,请我在石崖山上写榜书吧。可总有经过路过的闲人假装行家的神态说:啧啧,蓬头垢面懒妇扫地,啧啧,无规无矩小狗撒尿。太刁钻刻薄了,我大小也是个离休干部!气得他拗断笔管骂骂咧咧回家去了。
关上门,钱文书不服老的犟劲就上来,我就不信了!他从福州路气咻咻捧回一叠子黑乎乎的碑帖,腋下还夹着微黄的毛边宣纸:白天趴在桌上闷练小学生描红簿,点横竖弯折钩撇捺;晚上眯着眼睛捉摸《九成宫醴泉铭》,念叨九九八十一宫。可怜他无论怎样用功,字都写得不咋地,只是隔三差五地惠顾着纸张铺子的生意。但他不气馁还接着练,那怕崴了右手筋也不辍笔。一日他经过公园看见有人在写地书,忍不住讨过笔又开始挥洒起来,只是手伤作祟,次次处处受掣制,自我审视比先前写得更差了,无一可圈点。正当他惭愧不已时,一个声音骤起,呵,好字!一个老头在旁边喝彩。钱文书起先以为是喝倒彩,再仔细看看对方的神色又不像,老头又说,这字写得空灵飘逸,笔涩而意润也,嗬!钱文书总算遇到知音了,他握住老头的枯手摇了好一阵子,说,自古惺惺惜惺惺吶!他激动得几夜不寐。然而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待两天后,他右手恢复功能再去公园一本三正经拉开场子写字时,却怎么摆弄也寻不回那天的感觉了。这手筋时崴时好是过去打仗时落下的毛病,谁知对几十年后的练书法字有如此大的妨碍,由此他及其负责地推导出一个假说:但凡独具一格的书法大师必定或拐或蹩都有手疾,如古人怀素狂草郑燮隶书,如今人新我左笔等等。所以他决定不再练字了,练也白练,自己不是那块料,老也老了,总不能为写字而把手敲残废了吧。他忧郁地想。
此行路不通,那就玩些轻松愉快的吧,想当初在乡下未参加八路军之前钱文书也是富家子弟,飞鹰走狗垂钓斗鸡哪样都曾耍弄过,现如今离休了享政府的福,衣食无忧,活得滋润精神,怎样看都比实际年龄小一大截子。孙号手开玩笑说,老钱在虹口公园里白相要带好身份证,免得闹风流误会。
那天中午他蒙着头在被窝里找闲气生,楼上人家在敲麻将牌,本来就难以入睡的他听了心更烦。嘀笃一声,嘀笃,又是一声,嘀落落落, 牌滚到床底下了,惹得钱文书一阵烦躁。他寻上楼去。楼上哪有什么人打麻将,是一只蓬头垢面的狗,坚忍不拔地啃着一根精光的肉骨头,骨头敲打木地板类似敲麻将。狗的主人,一个眼袋肿得发亮的男人抱怨说,真没办法,吵您了,但它一刻都不消停,打也没有用,扔了几次都自己找回来,您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在这同一时间,因骨头上没肉而神情沮丧的狗和思绪跟不上节奏的钱文书目光友好地对视了。就这样,它跟他,不,他领它回了家。下到半截楼梯钱文书回过身透过木隔栅问前主人,起个啥名?没起,都叫它“喂”。钱文书想起抗战时老家乡亲的家狗都跟了日本人姓,依此类推,这只就叫“毛希”吧。
此后,钱文书可有事干了,他按照乡下的古法土方:先剃光全部毛发,再用辣椒花椒胡椒甜椒浸泡的浓汤给狗洗澡,目的是杀杀它的浮躁孤傲之气;这一系列的程序走完,钱文书累得老骨头酸痛,他忍住一房间的狗臊臭回头瞧瞧,毛希没皮没毛肋骨根根如同一挂南腐汁闷烩的熟肉直挺挺地晾在砧墩板上,让人心怀不仁:活啖狗肉狠咬一口。等到再度站立起来时,它甩着脑袋萎瘟了,嘴里咝咝地倒吸冷气,驱赶麻辣劲,战战兢兢再也不敢正眼看人。效果不错哩。钱文书瞅着俯首帖耳的毛希,脑袋里作遐思:一位宽裆长袖的老人,一条孤苦伶仃的小狗,一叶无人自横的孤舟,一根枯黄细长的鱼竿,一付愿者上钩的坐姿,一湾夕阳西下的碧水,富春夕照渔歌唱晚,惬意呵!时光就这样打发倒也真不错呢。
几个月后,钱文书牵着它去虹口公园钓鱼:去时他梳理得山青水绿还搽了点头油,让毛希走在自己后面;回时他满裤脚管的烂泥汤水背上粘着点点浮萍,被毛希拽着自己上楼梯。刚才钱文书牵着毛希在公园里找了条流水潺潺的小溪准备放钩垂钓,但怎知狗眼尖利,盯上了对岸的一只佩着花铃铛的小母狗,尽管那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的倩影,就让饥渴如鳏夫的毛希猛地勃动雄起,将毫无防备的钱文书拖进了溪水里。
回到家,钱文书敞开房门教训毛希,打断了三根笤帚柄却未碰着毛希一根毫毛,那小畜牲一脸无辜蜷缩在床底下,任凭主人的狂怒咆哮或花言巧语就是不出来,整栋楼只听见钱文书气疯了的咋咋呼呼。声音惊动了一楼赵连长的老伴,她以为是谁家夫妻吵嘴就上楼劝架,见了这滑稽的一幕便笑着回家,拿来满是肥膘的猪骨把毛希引回家,钱文书劝也劝不住。
此后的日子,钱文书蔫了,大热天的不孵空调却如同上下班一般,天天搬个小板凳摇把蒲扇佝在弄堂门口观街景,见着熟人也没有往日的热情,至多隔着玻璃柜台与烟纸店老板娘说说闲话。赵连长和孙号手背后说他有毛病,为了那吃力不赚好的官位至于吗!老伴进进出出见了心痛,女人软心肠,包了饺子烀几个家乡菜让赵连长邀孙号手钱文书来家聚聚。那天晚上,赵连长往钱文书碗里搛了一大块小葱炒鸡蛋,说,兄弟你还把我当大哥吗。钱文书说,这话咋说的!你一辈子都是我的领导哥。赵连长又说,你瞅瞅自己那张驴脸,这哪是你的作风?孙号手在一边呷口酒说,让兄弟猜猜,为权?不是。为钱?也不是。那为啥不痛快?钱文书吭哧着说要找个女人陪伴,你俩是知道的,这人呐,不能闲,闲了就无聊,无聊了就不不安分,也不怕你笑话,练字养狗瞎折腾就是为了打消这个念想,你们说是不是我有些老不正经了?钱文书说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女人,怕自己突然死去而没人在坟头哭灵喊魂。一席话说得另两人目瞪口呆,因为钱文书老婆死时他可是发过绝誓的,怎么老也老了又不守规矩了呢?事后,老伴点着赵连长的额头说,你俩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当时,老伴见大家都在发窘,便摇着钱文书的肩膀头说,啊呀呀呀,说出来就好,我当啥事呢,屁大的呢,包在嫂子身上,咱公园跳舞的单身老姊妹有的是哩。话是这么说,可真正要找也不是那么随便的呢。丑了不行,拿不出手,亏了咱兄弟,尽管钱文书属于那种头秃而体毛旺盛一类;俊了不行,把持不住,拆散了咱兄弟的那一身老骨头,这把年纪还能抗颠簸吗;拖个油瓶,为他人养孩子,不拖油瓶,老了谁养自己;富了受欺负,穷了要遭罪。翻来覆去没有个准星哩!老伴去跳广场舞,赵连长孙号手躲在人丛中跟着她的暗示偷窥装嫩的老女人,那些天他们手中的女人相片多得如同捏着一副纸牌,横拣竖挑总算相中一个可心的,就是属相差一轮。
当钱文书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与那老女人坐在湖心亭扭扭捏捏努着嘴吸汽水时,对方的一句问话差点让钱文书把满嘴的假桔子汁喷了出来:离休干部铜钿么捞捞,合我心意的,不过请问,老先生你是啥个星座呀,我可是狮子座呦。钱文书想,啥啥星座?我是天煞星你是地煞星,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