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虫
一 钱文书孙号手只是替赵连长跑腿的小角色
很久以前打完最后一仗,他们仨在伙房里与众战友喝一宿的辣喉冲头酒说一堆的掏心热耳话,最后,撂下句,到哪咱们都别忘了是当兵的,就卸下领章帽徽,怀揣盖着红戳的转业函,头也不回地找地方政府报到去了。
连队里的文书姓钱、军号手姓孙,他们只是跟在赵连长后面替他提拎盥洗用具掮扛铺盖卷,鞍前马后跑腿的小角色。望着四川北路底那些巍峨气派的旧衙门楼子,他俩暗暗思忖,嘿,!这就坐定江山了。凭咱赵连长老八路的资格怎么也得在里面混个明晃晃的写字间,坐在锃亮的牛皮弹簧椅上粗声地使唤别人,自己也能跟着沾光觅上一官半职;然而,当他们坐在干部处门外的条櫈上等得哈欠连天时赵连长脸无表情地出来了,他俩迎上去问,哇,封多大的官!赵连长说,芝麻绿豆,庶务股副。那是干啥的?“庶”字咋写哩?赵连长孬声地说,熊玩意儿,怎就那多废话呢!后来才明白那只是个九品之外不入流的官衔。他们发牢骚,把咱连长当猴耍,哄个弼马温就打发了呢。话虽如此但绝无二心,依旧像行军驻防时一样随赵连长左右做些零碎活,当然,他们再忙也不忘给昔日的连首长奉杯香茶绞把热毛巾,只是腿脚不再那么勤快了。
为官之道,三分凭努力七分靠运气:赵连长仕途多舛成了守窝的老兔羔子,只送得小兔崽子一个个蹭蹭地往上蹿:钱文书荣登为赵连长的顶头上司,孙号手又大步攀过他俩。一时间,赵连长只是他两人麾下众多小吏中的某一个而已。场面上赵连长给足他俩面子,任别人再阴笃笃地说他只是嗞嗞嗞地抽烟,但回家后在住处的楼梯口撞见,他都会酸酸地掷出一句,嚯呵,诸位怎样称呼好呢,你俩小子祖坟上直冒青烟哩!钱文书嘻皮笑脸说,真不好意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得巧还要捞得到。孙号手涨红着脖子回道,讲到底离不开你老首长的培养呢。这话说得已见生分,感情如老茶叶梗沏了三潽已清水寡淡。官场如戏,二天,钱孙二人的屁股尚未捂热,被人踹了下来,灰头土脸重新回到赵连长手下打杂。人还是那人,但学会喘粗气了。再二天,上面说,错了!他俩又满面红光地与赵连长握别;再再二天,又是一轮回,忽而拔擢忽而贬谪,赵连长宽容,迎也笑笑送也笑笑,只觉得他俩每上下一次就通晓一种为官御权的套路,久而久之修练成官场金钟罩,油盐莫侵,手底下的走卒听差者流都嗟叹难伺候。
赵连长年轻时爱听说古,听到那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唱词以为是今人替古人耽忧,真到了太平年月才总算咂巴出点滋味:都好玩阴的,钝刀子暗绊子倒钩子,行武出身的人真招架不住,害得他仨见面也不知哪一句话该说哪一句话不该说,进进出出实在避不开就定怏怏地道一声饭吃过啦,赵连长恨得牙痒痒,装啥佯,也不看看啥时辰了,拉的屎橛子都凉透了。
终于有一天,这一茬子人全都稀里哗啦退下来,政府待他们不薄,仨人都赚个离休待遇。他们卸甲回家才发觉,进城后尽管满世界都称呼同志,可就没结交几个贴心贴肺的真朋友,想想还是从前一起扛枪打仗的老人牢靠。于是,慢慢地,他们又热络起来,拾回当年打仗时的兄弟情感,聚在一起发相同的牢骚叙相同的话题,多少陈隙宿怨故人旧事,都在抚掌呵呵中。
我未曾见过南下干部能将上海话讲得顺溜,大都聱牙绊舌头,南蛮子北侉子听了没有不憷头。赵连长还振振有词,上海银(人)戆呀:矮凳不单指矮的凳子,长脚不是脚长是指腿长,吃茶常指喝白开水,夜壶不是喝夜茶的壶是尿水钵子。
赵钱孙三位分别是我们几个出窠兄弟的父亲。记得从前做官不发财,只有些极稀松平常的好处:可向公家租借旧家具,多得几张黄豆票额,购得廉价处理的旧军装,子女入党当兵被人高看一眼,为人处世故作姿态等等。就这些,也是交由夫人们去经营。他们与我父亲一样自打进城后就越混越憋屈,越憋屈越认认真真地混,混得不得要领,终了还是憋屈。就讲住房吧,我们几家竟会几十年不变地窝在欧阳路的那个徒有干部宿舍虚名而实际上很不舒坦的弄堂里,唯有残缺的水磨石地坪、腻油的五彩玻璃还能想象曾经的荣耀。这还是前朝民国要员独居一栋楼时留下的印迹呢。
这些年,这几栋洋房里的住户能走的都走了,呆着不动的,都是些失势过气的官吏和曾经很怎么地的人物,当年炫过横过!所以如今的人家,大事小事屌子不朝你撒尿:你院子宽敞么,什么公共厕垃圾站变电所水泵房统统塞进去,还不敢吱声;你啰哩八嗦么,一句话就够你呛:你咋就混同普通老百姓呢?你还当你在位上呢!你不是熟识的人多么,去找来呀,晚辈我侯着呢!
然而,路边的老头不可欺呢,我就领教过。那天,赵连长步履蹒跚地走在弄堂的窄道上,后面跟着的小卧车死命地摁喇叭,他躲了两步,可那车还非得硬挤过去。赵连长火了举起拐棍就抡。赶来的警察对开车的鬼戳戳地说,兄弟,这忙帮不上,你咋惹他,咱局长都唯恐避之不及呢。赵连长听了这话竟掏出钱来执意要赔偿,对方张口结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话还得说回来,人活到这份上就不得不服老:在外碍事,回家没趣,食补药补,吃啥都补不出精神,莫说插手,嘴也无处插,说轻了权当废话,说重了又惧为疯话;节庆日有人上门鞠躬作揖,那说不清意味的傻笑和问候,不断提示着被恭敬者的老颓无用。
我一直尝试着读懂他们那一辈人,可水太深,怎么也探不到底,就如同我的孩子老是用困惑的眼光一脸陌生地打量我一样。
二 赵连长耽忧自己的藏品会被自己无意识地丢失掉
他人怀宝器,我有老主意。每当赵连长觅着中意的物件就叩动满嘴的假牙,仿照老戏音韵哼上两句自己窜改的唱词。过去戎马生涯带来的癖好,他的收藏品都洇出股战争时期刀冷剑寒烟熏火燎的戾煞气,那些东西年代并不久远--------打日本鬼子的。早年他还学着文化人,仅在写字桌上摆些军用望远镜机枪弹壳之类的端正物件作镇纸,离休以后便彻底张狂起来,什么都敢往家拖,满屋子的破枪断刀烂军装,塌顶的钢盔脱底的皮靴,日本旧饭盒美国空罐头。据说这里面很有些骇人惊心的东西呢,一柄砍过八个中国人头镌着菊花徽纹阴雨天泛血光的日本指挥刀,一把烂成筛子但半夜里自己会哀嚎的东洋军号,一具挂在窗檐上如吊死鬼般时不时晃动的防毒面具等等。对窗人家小囡女人谁还敢起床夜尿,都置办了夜壶尿盂,隔壁邻舍经过他家门口都紧走两步,硬咳嗽两声祛祛邪气,悚然感觉后脚跟踢后脑勺;他甚至诚恳地与邻居商量,能否把水电路一座废碉堡搬进洋房下的小院里,而后又遗憾万分地自我否定说,关键是搬不动呢。他自己的孩子见状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就一个个自找门路搬居外面,避得远远的。
你也别说,他对那个年代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感悟和超凡的洞察。比方常人只会呲着牙在旧军装上揪拔军用铜钮扣,他却独具慧眼,从大一堆别人扒拉翻寻了一整天的旧式衣物中发现那些布钮扣的硬衬是用某种金属圆片做的,拆开一看,果然,铜钱哩,二战时期野鸡钱庄私铸的铜毫子。再比方,人老了内急说来就来,那次他在山阴路上寻不着厕所,慌慌钻进一条背人的后弄堂冲着砖墙掏出来就瀌,探头探脑却发现二楼窗台上搁着个耷拉几瓣枯黄葱叶的破搪瓷茶缸,上面隐隐地描着图案和字体。也不知怎的,赵连长立马收住尿,心里奇痒非把它拿到手不可。二天他便捧着一个养满青翠小葱的紫砂花盆在居委会阿姨的陪同下登门要求调换,人家莫名其妙说道,也不知什么人扔在此的,尽管拿去好了;赵连长还是说了些腻人的好话,撂下花盆将破茶缸领回家。当用温水软布擦去茶缸外的泥垢显现出“保家卫国抗美援朝”的字样时他再次验证了自己的过硬鉴赏力。
赵连长的收藏只进不出,又不懂分门别类地把玩鉴赏,凡物收到手,抹去灰土就裹缠上旧布塞进房间了事,具体到底有些啥,他也不清楚,只是看紧那把悬荡在腰间的房门钥匙,任何人不许进去,包括家中的第三代;但每逢有什么战争纪念日,街道政府派人上门挑选参展物品,他又舒展开一脸的皱纹,说,到底还有识货的呢,慷慨地打开房门拿什么都行,只是得有盖红戳的介绍信还得留下附有实物照片的借条。这些人一来,赵连长就蹲在门边像猎隼般地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个见习干部对从破袜筒里摸出的一枚渡江战役纪念铜章喜欢得有些夸张,赵连长嫌他居心不轨,不容分说地将其赶出家门;一个小年轻人扣帽挂口罩、扎袖戴手套一脸的卫生相,赵连长就把他挡在门外,讥笑着劝他打好防预针再来吧。有一次什么部门借去几套旧军装作传统教育,归还时缝补破洞、洗清污渍,熨烫得笔笔挺,好心好意却惹得赵连长火冒三丈,小子无知!这是三八大盖的枪眼,那是烈士的血渍,你懂个屁,滚你个驴蛋,熊玩意儿!打那以后任谁来他都不接待。其实,人家小青年要不是奉命行事,谁愿意上他家门呢,背后都嘀咕,解放都这多年了,天知道这些破烂玩意儿从哪里收来的!也不知是哪个孤魂野鬼曾经用过的的遗物,想想都寒毛淋淋。
赵连长淘旧货自是另辟蹊径:从不光顾古董铺子,那里真的比假的还要假,假的比真的还要真,老板精成鬼,个个手里端着迷魂汤,哄着你自觉自愿地抢着喝药还谢谢他哩;也从不踏进旧货摊头,卖的是实货但转了几手出价奇高,更何况那些店主逮着个客人,哭穷炫富都在一瞬间,倘若你还价不买,一家老小可以追着你骂上半站路。他淘旧货的渠道是,黄昏时分等侯在交叉路口拦住摇铃收破烂的车子,从那里翻拣自己喜欢的东西。累了一天,那些人蹬着黄鱼车都急急地往家赶,饥渴乏困也没心思与你讨价还价,有赚头就行。每逢此时他就笃悠悠以不变的神态觅宝:泛泛浏览时采取蹲姿或坐姿,尽可能贴得近些细细鉴别,一旦锁定目标反而离得远远的,掸掸手灰,起身退后几步站着装傻,观天看地瞅街景,旁人从他眼神里猜不透他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似乎懒散茫然,似乎转身欲离,嘴里还叨叨,啧啧都是垃圾,三个手指却抽出上等好烟递给人家,还哧啦给点上火。打着哈欠等着人家挽留,说一句这都是垃圾呢,这样他就能顺势以垃圾价买下了。其实赵连长怎会缺钱,可他就好这一手,体验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那种花小钱办大事的能力和与众不同的收集藏品的方式。当然,他也不让卖主吃亏,成交后总按说定的价格翻倍支付,所以这些收破烂的汉子都高兴与他做买卖,有好货还特地绕圈子过来留给他。
此刻的赵连长又在一车子脏兮兮霉呛呛的旧物前睃巡着,熟识的男货主将赵连长犒劳的一支香烟用鼻孔滤成两股奔腾的青烟又憋出响亮的屁声,赵连长想这小子怎就像马路上那些破摩托的排气管一样的放肆呢。借着一闪而过的联想,他已经从乱七八糟的杂物中发现有几样东西十分眼熟:那好像是拆散的枪械零件,对,是一只歪把子机枪的附件--------带有刻度的瞄准器,淆在一堆破铁壶漏铁盆碎铁锅中间竟还泛着蓝光,黄鱼车的把手上怎还挂着根枪探条?不会老眼昏花看错吧,绝对不会!他最后一次摸枪距今已过去六十多年了,可当年是把枪当作新媳妇搂着睡觉的,哪一块小肉哪一抹腴膘不都是摸了又摸掂了又掂的呢,能不认得么。他不露声色地压抑住情感,仿佛嫌这些东西碍道,用脚往边上踢了踢说,你这是改行拾垃圾了吧,都不值钱哩。货主说是哩。赵连长宕开一句,现在废铁掉价掉得厉害哩!货主叹道比青菜都贱,只是以前的半价。赵连长话题一转说这几个铁件我要了。货主不咋声,他女人从车边的麻袋包里拔出杆老式细秤来。赵连长笑着用手挡开对男货主说就用你收货那杆粗秤吧,男货主转身朝自家女人吼道,说你傻,用戥子卖黄金哩,这是赵连长,革命老前辈,咱可不敢和他玩秤。他忙不迭地打招呼。赵连长看着女人称完,指着枪探条又说这个就奉送了。男货主说,不卖,留给孩子当烧烤串肉的铁钎条。赵连长说你也忒小气,那索性都不要了。男货主一挥手说拿去吧。
归途暮色浓重,赵连长提着布兜特地绕个圈子从马路尽头开始数门牌号码,数着数着数进欧阳路的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弄堂。刚才那男货主告诉他这些东西就是在此地收到的,他也想再去碰碰运气,可他越走越感到不对劲,这是什么地方,那弄堂的青灰砖墙和小家子气的日式建筑怎么如此熟悉,一抬头,哟!这不是自家小院吗,中午晾晒的老头大裤衩还在阳台上猎猎飘扬呢,怎么回事呢。他感觉那摇铃的男货主在开玩笑,但又想何必开这种玩笑,嬉弄人?不像。他看看手上的物件,倒抽一口冷气恍惚记得这东西自家从前收藏过,熟识呢。莫非?他抖抖地捏着钥匙捅第一道门的锁眼,发现错了,换了几把才找对,第二道门第三道门都是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打开那间储存旧物的房间,慌慌地钻进去一阵乱翻,柜上橱下一卷卷的破布包,哪儿都揭开看看,没有。他便认定刚才买下的那两件东西真正是自己的藏品。如果真是这样,又是谁把它卖给收破烂的呢,这是不可能的事呀,自己小心万分,门钥匙掖塞在腰间走哪带哪,怕有闪失他连政府免费配给的钟点工都辞退了。他想得头都痛了也没想明白,干脆不想了。他来到外面仰脸看看钱孙两家,窗户黑得如窟窿,进屋让老伴下碗卤子面,一个人吸溜着吃完,倒头便睡。
次日,赵连长随着早班公交车孤寂的喇叭声起身了,带着一夜的疑虑满世界地找昨天摇铃买货的那对夫妻,中午时分终于看见他们俩在甜爱路公用厕所门口,男的偏不进去尿而尿在墙上,也不怕那上面涂写着“在此小便烂一家门屌子”的狠咒,女的倚在僻静处蘸着唾沫飞快地点钞票。喂嘿!赵连长喝住他们,谁知那男的转过身拍着巴掌笑道,就知道您老要来,您也不要多猜了呐,那些东西都是您自己拿给我们,然后又从我们手里买去的,让您找门牌号只是给提个醒哩,钱在这,拿去,咱是正经买卖人哩。那女人说,大爷您上岁数了吧。
这还不得不信哩。赵连长知道自己最近一个时期有时会犯些颠三倒四的荒唐毛病,做过的事转眼就忘。那次在医院,他抹下裤子打针,几位护士小姐拧着柳眉用异样的眼光瞅他,自己还以为抹裤子时老筋糙肉的屁股露得太多不雅观,一直到晚上睡觉才发觉错穿了条老伴的花内裤,丢尽老脸。现在他又怕再说下去还会闹出什么笑话就一声不吭地转身回家。
从此,赵连长耽忧这些收藏品会在某一个时间被自己毫无意识地出卖或出送给什么人,不敢想象一对老夫妻守着个空荡荡的屋子是什么样的感觉,更何况这每一件藏品都有着难以被今人理解的特殊意义。赵连长想多了想久了就想成心病了,咋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