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毁与存

作者:浴火胡杨    更新时间:2015-03-02 17:03:12

                                        644.雾

        

    话说“逍遥池”小浴池。

    此时的小浴池里,演了一出活报剧。这是一砌制装备得极大气的浴池,大致被划成三个区域。有近一半的地块是给了浴池。其余是一个清水池和一大一小俩附设的蒸气池。那大些的蒸气池还配有木门窗,供有的喜好更厉害的蒸气的客人享用。

    眼下,整个浴池总共才三个老浴客。却有一老一少俩伙计在侍侯浴客。

    这其中,有一个精瘦的老年人。这会儿,他正在给一极肥胖的老爷子做推拿,动作麻利而有举重若轻的从容。而少年伙计看样子是老伙计的孙子,前一阵子累坏了,正歪在一旁歇息。那个老年浴客是个僧人,正微闭双眼,弥陀佛似的脸上,一副飘飘欲仙的神态。而另一角,是便是并排坐在蒸气池上窃窃私语的陶氏兄弟俩。他俩的身下,是湿润的桃木格,木格底下滚烫的热水不断地朝上冒着蒸气。

    雾气迷漫。


                                        645.细作


    雾气动了。

    老账房先生闪身进来,背上是浑身裹着条大浴巾的曹二。他俩朝陶氏兄弟俩方向蹑手颞脚而来。老头儿认得陶氏老哥俩,瞧他俩正并排坐在说悄悄话,不觉一愣,赶紧顿住脚步。就这极细微的脚步声,早被极警省的陶家老大察觉。他立即把话头打住,扭过脸来。

    老账房先生朝他俩弓身行了个礼。

    陶家老大冷眼瞅了老者好一会儿,又掉头去瞧曹二。略一打眼,就不觉一乐。这男娃瞧去也就六七岁般大小,精瘦精瘦;一张小脸有半边在不停地抽搐着,弄得两只细眼还一大一小。怎么瞧也是个废人,却被老账房先生当宝贝似地哄着捧着,可见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而富贵人家的德行,他近年是不看好的,眼前这娃儿又给他提供了一个佐证。想到这儿,他不觉放松了心情。他哪里想得到,柳横等人会误打误撞地来到这儿,而素来规矩的浴楼老板会依柳横的主意,把个有小曹操绰号的半大娃儿派入浴池、刺探他哥俩的消息。

    老账房先生一笑,把背上的曹二放在浴池边。

    他吩咐那精瘦的老年人回头服侍好他,这才抽身离去。


                                        646.妥协


    陶老大好心烦。

    原来, 陶宝昌决定与冯处澄有限合作后,很担心他老弟跟他犯倔。果然不出所料,等陶宝森听罢他介绍的冯处澄的来意以及掌握的情况,却很不以为然。就在这哥俩僵持不下的当口,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的老管家柳横,单枪匹马地来到陶宝昌女儿家。这柳横跟陶宝森极熟,与他老哥也不生份。咱前面说过,那葛福顺曾经是他陶宝森的老长官。陶宝森晚年回到京城,生活拮拘又不愿靠旁人救济。无奈之下找了葛福顺的门路。那葛福顺倒也还恋旧,委了他一个禁军的编外药材采办,聊补晚年衣食之窘。初五一早,他便进了城。初六给老长官葛福顺拜年,没遇见,就是老管家柳横接待的。

    好在就这当口,柳横来了。

    柳横来后,只说是冯处澄提到,老朋友陶宝森身体不适,托他表达问候,却只字不提原来说定取秘函一节。其间,陶氏兄弟说到外面有关王毛仲传言。柳横听罢,却大不以为然。说到有谣传说皇上前些日子有意冷淡王毛仲,甚至于要对王毛仲动手更是媸之以鼻。

    这哥仨人聊得很开心。

    结果,陶宝森改变了主意,主动把秘函交到了柳横手里。


                                        647.解乏


    柳横一待就是半天。

    跟柳横的好兴致相反,陶宝森一点儿都提不起精神。他明显感觉到老哥有点儿不快。即便他已乖乖交出了秘函。他心里透亮,那是因为此前在是否把秘函交出去的问题上,他迟疑了一下,没给足老哥面子。把柳横送走后,他提议去“裕德池”泡一泡、解解乏。他也有意让外界看一看,他哥俩是一身清白、坦然自若的。禁不住老弟的一再催促,陶宝昌勉为其难,与老弟进了“逍遥池”。

    这陶氏兄弟俩并没从“逍遥池”正门进来,走的是极僻静的后院,从一道平日很少开的后院便道、直接上了楼转入小浴池的。而他俩的六七个亲随,分成三队不动声色得把守住了“逍遥池”的各个要道。兄弟俩泡澡的小浴池外面的过道旁,是三个或赤条条横七竖八躺着,或裹了浴巾佯装瞌睡的剽悍的年青人,眼睛却警惕地盯着四周、尤其是出入口的动静。其身旁不远的角落里,藏了随身带来的各色武器。显而易见,这几个汉子便是陶氏兄弟众多随从中的一部分。今儿各处的情态有些特别,令陶家老大心神不安。于是出门前,他关照吴川给多派了几个手下的弟兄,随他俩而行并格外警惕。为安全起见,陶家老大还特意着人把浴楼老板找来,交代他注意浴池四周的动静,一有异常立即禀告。刚才,有个随从跑来禀告,外面来了十几个北门禁军官兵,把浴楼搅得乌烟瘴气。他听罢朝老弟瞧了一眼,没吭声。

    陶宝森当然明白此中的意思,要手下加倍小心。


                                        648.气氛有点儿拗


    多了个曹二,气氛就有点儿拗。

    没过多久,那浴楼请来给客人槎身、理疗的老年人,服伺好原来那位老年浴客趟下后,跑来一面与曹二逗着玩儿,一面给他洗浴、搽身推拿。

    “唰,唰,唰”,小浴池又动了活气。

    陶宝昌沉吟片刻,朝老弟倾过来。他悄声告诉老弟,让他放心,此次交出“那玩意儿”,并不会对不起江湖朋友。相反,倒有一种各得其所的奇妙的效果。陶宝森一愣,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陶宝昌笑吟吟地摸出搁在一旁的烟袋,捏了一小撮金灿灿的板烟丝,埋入小烟锅。随后,得意地朝烟袋呶呶嘴。陶宝森以为老哥嫌自个儿手湿,要他给打火石,于是挪过身子,把手又在半干的浴巾上擦了擦,伸进烟袋旁另一搁火石的袋儿,却意外地触到一张皱皱巴巴的麻纸片。他一愣,禁不住好奇,抽出一角,却正是那盖了大红印泥的秘函原件。


                                        649.偷梁换柱


    他的脸顿时白了。

    原来,陶宝昌匆匆入城,就意在阻止老弟再往印西桥等人这事里陷,接果还是慢了一步。得知老弟从姚五棉袍的下摆,抽出一封口押了太原府关防大印的牛皮纸信封起,就在盘算如何化解眼前这的棘手活儿。在胡守仁家的小院里,他装病,演了一出“盗书调包”的好戏,瞒过了除他的心腹包十一以外的所有人。——这种做假弄真的活儿,对满肚子杂学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如今,他要让老弟亲自把这封已夺去几条性命,如果不毁掉的话,还会有人为之命桑黄泉的秘函,当作烟引烧掉。

    陶宝森迟疑了。

    陶宝昌一笑,迅速抽出那张写满字且加盖了太原府大印的麻纸,看也没看便卷成一长条。

    随后,他打着火石……


                                        650.暴冷


    “嗄——”

    就在此时,那躺在不远处的老和尚突然猛烈地咳起嗽来。其声势之大,气浪之雄劲,着实把陶宝森吓出一身冷汗。陶宝昌见状,赶紧一把夺过秘函,牢牢捏在手心。再瞧那老和尚,刹那间脸涨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晌,他才缓过劲来,一张老脸已是白成纸似的了无人色。

    这陶氏兄弟俩慌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真要在这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玩了。那此前一直在服侍曹二洗浴推拿的老年伙计,慌忙丢下曹二,把老和尚扶起身来。一面抚着他的背,一面埋怨老人不该长时间侧躺,把整张老脸凑到滚烫的开水旁熏着。他的小孙子也惊的跳起身来,帮着老人给和尚送凉水、递毛巾。而呆在外面过道里的陶氏兄弟亲随,也纷纷腾身而起。有的溜到门旁、朝这边瞅过来;有的已一下掠到小浴池的出口警戒起来;有的则一个翻身,挨近藏了武器的角落、偷偷捏住遮盖武器的大浴巾。这好心的中年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把个陶宝昌烦得直拧眉。倒是陶宝森跑到老人身旁,摸了摸他的脉,令那中年浴工取来一桶凉水,然后亲手提起来,慢慢浇在他的肥厚结实的背脊上。

    老和尚脸色转暖。

    众人透过气来。


                                        651.说慈悲


    陶家老大好恼。

    眼前是这乱哄哄的一幕。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而且变得焦躁起来。本该化为一缕青烟和几撮残灰的秘函,还紧紧攥在他的手心里,真的成了一个烫手的玩意儿。而且一时半刻还甩不掉。瞧着眼前这奇怪地突然暴咳起来,刹那间又啥事也没有的老和尚,不禁起了疑心。此时,他蓦地想起,他哥俩进入这小浴池后,原本悠闲地在此泡澡的几个中老年客人,瞧着苗头不对,早已先后悄然离去。这期间,他曾派亲随盯住其中有个似乎有点可疑的老年浴客,结果是虚惊一场。此后,一个象是小弥洒的男娃,进来跟老和尚咬了好一会耳朵,才匆匆溜走。这后来,这老和尚愈发从容不迫,索性请那中年浴工给他慢条斯理地搽身按摩,惹得他烦起心来、好一阵子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叫他愈想愈觉得非常不妙。于是他也凑到和尚跟前,道:

    “真是阿弥陀佛,老人家这等辛苦,直教俗人不忍。”

    和尚没睁眼,只是舒口气、缓缓道:

    “陶居士慈悲。”

    陶宝昌一愣,道:

    “大和尚认得陶某人?您老——”

    和尚长出一口气,睁眼瞧过陶宝昌兄弟,道:

    “陶居士,在佛祖眼里,大千世界里的各种族群,都是有生命的,都要好生看待。慈悲二字自有深意再耶。”说到这里,他盘腿趺坐、重新闭了眼道,“泽及一族或二三亲朋好友的慈悲,固然令人肃然起敬。泽被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的慈悲,才是真慈悲、大慈悲。——陶居士以为如何?”


                                        652.规劝


    陶宝昌愣了。

    他没想到这和尚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一时语塞。捏在手里的玩意儿在不停地挠他的心,使他坐卧不宁。他朝老弟乜了一眼,示意他给自个出头。陶宝森笑了,道:

    “大和尚宝号哪里,要不要给备辆车,让小的们送您老回去?——小的们就只能行些个如此等等的小慈悲哩。”

    和尚道:

    “不必了。贫僧普润,明日还足可在宝昌寺撞撞钟。”

    这陶氏兄弟听罢,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宝昌寺住持、大和尚普润的当年的武功和名头,远在时侠之上。只是他激流勇退,近些年来已不为人提起。可对他俩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其声名却是如雷贯耳、记忆犹新。然而,更使他俩头疼的是,就在他哥俩接待柳横之前,宝昌寺暜润大和尚的大弟子、寺庙副住持恩检,携宫里的一个叫李东的年青太监突然来访。这恩检与陶宝昌有多年私交,一度关系相当密切。只是近年陶宝昌身体垮下来,又开始迷恋道家学说、很少进城,这才与他疏远了。此次过访,李东带来了高力士的口信,请陶氏兄弟以国家社稷为重,不要协助王毛仲犯上作乱。并提醒他俩,近来皇上确实开始对王毛仲等人不满,时刻关注着其动向,免得陷于绝境不能自拔。

    陶宝昌垂头一想,份外沮丧。看来,这和尚今儿在此现身,并非偶然。对他兄弟俩近来的所作所为以至于今儿留连此地的目的,这和尚难道早就了如指掌?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暴咳,恐怕也是装出来的,或许别有深意。想到此,他不禁出了身冷汗。扭头朝那先前还傻乎乎地在池旁玩水的小曹二瞧去,这才发现,此时那小人儿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再举头一瞧,满屋子连才是藏不住人的,而满池热水波澜不惊、清澈见底。这不啻是在他的头顶炸了一个闷雷。他腾身而起,只一掠,人已到了浴池门外。

    他四下里一瞧,更是心惊。

    哪里还有那个傻娃儿的身影。


                                        653.亮色

    

    头上泻下一股亮色。

    那是西边高高的窗口。此时,已是午后时。陶宝森见老哥愣在浴池门外,知道事情不妙。于是冷了脸、仰起脑袋,仔细捕捉外间的动静。只不过转瞬间,他分明听到浴楼大堂里乱纷纷一片嚷嚷声。于是悄悄吹了个口哨、展身而起。门外那帮亲随闻声动了起来,用浴楼的大浴巾把自个儿裹了又裹,怀里揣上长短不一的家伙。陶宝森见状,不觉豪气陡升。他“嗨”了一声,把老哥拽到身旁,嘱咐他殿在后面。准备与手下一同往大堂趟过去。就在此时,和尚普润道:

    “各位施主,且容贫僧说句话再动手不迟。”

    陶宝森一愣,道:

    “这里没和尚的事,何必多说。”

    普润道:

    “还是这句话,在佛祖眼里,众生都是有生命的。凡生命,都要好生看待。慈悲二字的有深意就在这里。这位施主——”说到这儿,他把目光转向陶宝昌道,“有一时不能了断的俗事,可以由贫僧代为办理。不便带走的物件,可以交给贫僧暂为保管。或者托交吾友张盖。”

    说罢,把一双慈眼垂了下来。半晌又道:

    “他就候在院里。”


                                         654.别道


    陶宝森愕然。

    他瞅了一眼和尚苍白的老脸,又把眼儿朝老哥瞅过来。陶宝昌一声苦笑,摇了摇头。和尚叹了口气,拽过一条浴巾,围起下体。随后对避在一旁垂手而力的老年伙计道,“请师傅给老板通报一声,就说宝昌寺和尚普润有话要对他说,请他老人家过来一趟。”瞧着那老师傅喏喏而去后,和尚淡然一笑,又朝掩在他身后的那颇有几份机伶相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那小伙计先是一溜烟跑出浴池,察看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回头掠到蒸气池旁,在墙角的木格底下拨动了几下,然后猛地用肩撞去。只听“喷”的一声,墙上被他撞出一个可容一人弯腰钻出的窄门。随后,一股冷风“呼呼呼”地直往里灌。

    那小伙计跃跃欲试、要引导众人从这秘道径去二楼包房或直接出得浴楼去。

    陶氏兄弟俩一时相视无言。他俩带来的亲随,也没说话,只是注意聆着外间的一举一动。就在此时,浴楼大堂里传来老板郝老六的高声应答声。陶宝昌见事不宜迟,示意众亲随按老和尚普润的意图行动。于是,那几个亲随又找来几条大浴巾,分给陶氏兄弟俩。然后拥了陶宝森“呼喇喇”钻出门去拐入秘道、径往二楼包房而去。和尚一笑,然后双手合十对陶氏兄弟俩道:

    “施主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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