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5.冷面
再回到“逍遥池”大堂。
老板郝老六从小浴池踉踉跄跄回到大堂,已是面无人色。那忐忑不安的老账房先生,就正站在大堂里朝瞧过来浴池方向。见郝老六回来,赶紧迎了上去扶住他。郝老六喘了口气,把老账房先生一把拽到身旁,套了耳朵说了几句。老先生一愣,却又马上反应过来,会意地点点头,返身走到那间会客室兼账房的屋子前,一撩棉布门帘、跨进屋里。
此刻,大堂深处的这间屋子里,多出了好几号人。
打头的朱铠,坐到了账房先生的案头;站在一旁的是先前到了浴楼的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的亲兵什长、一个胖硕剽悍的中年人。他俩里边横了一个曹二,垂了脑袋、盘腿坐在客席边沿;柳横在中间的空地不停地踱着方步,而蔡麻子则已远远地躲到了南窗下。听到大堂里传来慌乱杂挞的脚步声,柳横扭过头来。他估计是郝老六回来了。没料到迎面而来的,竟是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老账房先生。这边柳横正要发话,只听坐在账房先生案头的那个胖硕剽悍的中年军人,已经腾身而起,大声道:
“娘的,那郝老六没回来?”
老账房先生吓得一哆嗦,连棉布门帘都没敢摔下去。他瞧了一眼柳横,嘟哝着道:
“在、在大堂候着呢。”
柳横道:
“是么!--”他转身朝那个中年汉子笑骂了句,“三儿,瞧你这那驴脾气啥时能改过来吆!——他郝老六呆在大堂候着,总有他的道理嘛。”
朱铠冷道:
“是这个理儿。还是有劳之宽兄跑一趟了。”
他面无表情。
656.老童生
柳横苦苦一笑。
他这算是把差使应承下来。他可以对“三儿”摆老资格,是因为不仅是他的本家晚辈,而且早年还短时间做过他的徒弟,跟他学做木匠。后来,又是他给推荐给如今的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的。因此,柳三对他甚是恭敬。而朱铠就不同了,与他毫无渊源不说,还不时跟他较劲。刚才,为了如何对付小浴池那几个对手,柳横与朱铠就爆发了一场争吵。就在柳横把秘函交给葛福顺的堂弟葛老九,扬长而去的没多久,葛福顺突然回家来了,还着人找来了以前在严挺之幕府呆了大半年的失意幕僚、如今在兵部瞎混的一个老童生。——这是今儿在他的一个亲家的酒席上结识的新朋友。这老童生也听说了严挺之要告发王毛仲的消息,明白表示了对严挺之的不满。葛福顺一听大感兴趣,酒后就一面赶紧跑回家来,一面通知那人到他家见面。
一到家,堂弟葛老九把柳横带来的秘函交给葛福顺。
葛福顺瞧过后将信将疑。就在与那老童生聊得起劲的时候,拿出秘函给他验证真伪。那人对严挺之的笔迹很是熟悉,断定后半部分有假。这一来,葛福顺对冯处澄和柳横大为不满,马上找来冯处澄、颜修和朱铠,大发雷霆,限三天内一定要拿到真本。冯处澄开始不信会有人将秘函掉了包,直到回家后找来何十三的小表弟童能仔细盘问了半天,才确认他拿到手的竟是假货。此后,他便着朱铠去找柳横,商量对策。另一方面,亲自带人直奔“逍遥池”。——“逍遥池”东北,还有幢“逍遥楼”。眼下,他还坐镇在那儿,监控“逍遥池”。
657.人烦人
偷懒不成喽,他想。
就在此时,门外的大堂里传来一阵喧哗。柳横一愣。他朝老账房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好好款待这俩难伺候的主儿,然后就要出门去。那老先生赶紧闪开身子,把身后的棉门帘撩得高高的。
柳横大步跨出屋子。
接着,他又回身,朝那老先生拱手道了个“谢”字。老先生是个文弱书生,只想着别得罪身后那帮蛮横暴虐的主。眼见柳横出得门去,早手一松,任厚重的门帘掉下去。这会儿瞧见柳横回过头来,一边赶紧弓身重新去撩那门帘,一边连声道罪。柳横被他弄得心烦透了,不禁顿足。
就象是跟他闹着玩,他身后也是一串沉沉的脚步声。
还有人大声嚷嚷。
658.高调
来人有十来号。
“逍遥池”很贵族。以往来这儿的人,莫不心存敬意。这群憨悍的汉子排哒而入、恣意说笑,全不把口称“新年吉祥”、上前恭候的老伙计放在眼里。倒是一旁有个略显笨拙的中年人乐呵呵地喝了声,这才让这帮家伙收敛了些。瞧得出,这人便是这帮人的头儿。他是谁,柳横并不识得。柳横抬眼挨个瞧了一遍来人,笑了。这一群没一个入他的法眼。倒是退在后边、书生模样的年青人,叫他心头一动。他闯荡江湖有年,阅人可谓多矣。这年青人瞧去略显文弱,只是在一帮粗笨的莽大汉中,显得很是滑稽可笑。可盼顾间,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霸气。怪哉,怪哉。十有八九,此人才是这些个不速之客的领袖,也是他强劲的对手。他一向不认邪,还有股子专跟好手扳扳手腕的楞劲。于是,他含笑让过那乐呵呵得中年人,把一口劲气沉入丹田,横身径直拦住这人去路。
年青人一愣,顿住脚。与此同时,早有一伶俐的小伙计从斜穿出,垂手侍立到柳横跟前,来听他的使唤。这柳横明白是咋回事,冷冷地哼了声,朝小伙计撇了撇嘴。小伙计会意,扭头朝后院一溜烟跑了。显然,这是去给他搬援手了。不过,虽说做好了交手的准备,他还是想先礼后兵。见这小子顿住脚,他躬身一揖,笑道:
“客官贵姓名讳。——您老请留步!”
659.礼字后面藏个兵
这人嘻嘻笑道:
“咋地,洗澡还得先申报户口?”
柳横道:
“非也。老夫好交朋友,尤其喜欢跟有学问的年青人讨教。客官可否赏脸教老夫一招,免得下回又叫人尴尬哩。”
年青人迷起一对虎眼瞧瞧柳横,道:
“您老有趣。俺偏不说,阿好?”
静。柳横楞不说话。
他哈哈大笑。不过,他还是笑得早了点儿。没等他想好如何与横在身前的壮大老者周旋,别屋“呼啦”一声,涌进七八个明火执仗大汉,直奔年青人而来、将他团团围住。
同时,店堂四周隐隐有或高或低的胡哨声。
满屋的浴客大起恐慌。
柳横大为满意,笑呵呵地对年青人道:
“也好。您老请宽衣。”
660.绝技
“对头。”众人道。
这边话音刚落,便有一小伙计从年青人身后钻出,伸手要帮他宽衣。
年青人道:
“慢着哩。”
只见他提剑的左腕一抬,扪着一小伙计的手,一边的右手“哗剌剌”扯开了身上的锦袍。只见他一横身,宽大的锦袍已被他褪下、晾在左臂。一柄长而沉的古剑,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了他的右手。这一招声势颇大,劲风卷过,围在年青人身旁的一群莽汉纷纷后仰。就众人不由地一愣神间,又见他那身锦袍,已“嗖”地一声,稳稳地挂上了屋顶那晾一的横档上。如果把他前边宽衣换剑,看着一手硬功,后来将绵软修长的锦袍,稳稳地抛上一丈开外的横档,而且横直锊齐,却是上乘软功。没十年八年练就的内力,别想。
众人失声道了句“好!”。
他这一手,是前些年浪迹秦淮、跟扬州“混堂”即浴池老浴客学了的,没曾想在这儿用上了。京师的浴池主顾,大多一个月来两回,哪象扬州人把“混堂”当茶馆泡的,自然没见过年青人这势派,也难怪要喝采了。众人这一声参差不齐的喝采,足足惊出柳横一身冷汗。他也没料到眼前这文弱书生,却还有这一手。俗话说,山外有山,可见这小子不好缠。这么一想,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失声道:
“好身手!”
661.逍遥游
年青人道:
“鄙人李白,见笑了。”
他环顾左右,见原先那些聚集在他的身旁、先他跨进店堂的同伴,眼下都已俩仨结伴、嘻嘻哈哈四散而去。按事先的安排,他们把住了浴池前后的各个通道。不过此事做得并不太张扬,因而没讨来多少顾客的诧异。见状,他含首称快。他的心情蛮不错。近来事儿多,可都还算顺利。尤其是把老陆申安全送到宝昌寺,了结掉他的后顾之忧,使他心胸为之一宽。此后,他倾全力与隐身在茫茫人海的对手周旋,颇感得心应手。昨晚安业坊一闹,最为他看重。结果也令他击节称快。眼下他见诺大一个“逍遥池”,俨然被他玩弄于掌中,更是得意。于是豪情顿发,喃喃诵道,“逍遥池,小天池,李白且作逍遥游”,随后低声吟起《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吟到这儿,他顿了一顿。
浴池大堂里的众浴客,不禁愕然。他们不明白,眼前这书生忽然把浴池当书院,似颠若狂地吟诵起古文。李白见状越发得意,陡然拔高声调诵道: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好文章、大嗓门配上好内劲,气势如宏,一泻而下。
整个大厅的空气震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