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盘泛泛的介绍,谭言承知道自己右边眼睛硕大的魏鼎文教授。他是驰名中外的文化大学者,散文写得尤其出色。他大眼睛下有两个皱巴巴的墨眼袋,沉坠坠的,像半老徐娘下垂的乳房,里面准是蓄满多情的热泪,只要手指轻轻一弹,便像早晨荷叶上积的露水,断珠滚下。这也许是职业病的表现,因为做为文人是难免要动情的。每当亲朋好友三亲六戚亡故之时,就是他散文悲剧情结的并发症的发作,所以无法前去送花圈赠挽联吊唁及参加告别仪式,只好忍痛伏案做凭吊文,拟好的挽联舍不得叫人赠去,总爱留在文章末端处。这些他有的是好词句,一边写一边借读者的眼光鉴赏,譬如朋友英才早逝的挽:"天忌英才根不留,万人同悲恨苍天";岳父病突瘁寝的挽:"丈人峰坠嗟已矣,半子无依泣何如。"他挽得上瘾,根据朋友亲戚各人身份早替他们挽好了一大堆,恨不得他们接二连三的死去。自从他的名字载入英国剑桥大学里的<<国际著名学者录>>、<<世界名人录>>、<<杰出贡献者名录>>后,它就骄傲得更大了,向上冒犯把两个眼睛挤得鼓鼓欲蹦,仿佛要失掉自主力。他创出一种新的文体,叫"记忆文",专写个人传记。但他忘了去申请专利保护,这是他巨大的损失。他像患有绝症的人,未死已先知自命不长,因此短暂的一生安排不下他传记里丰富的传奇。所以写完一本自传还谦不够,还要向别人借我一生来写第二本。第二本比第一本有重大的突破。他凭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敏锐的直觉能力追朔出自己的第N代祖宗。一开始考究出是明朝的宦官魏忠贤,吓出一身冷汗,跺脚手乱刹住笔。竟有此理!可恨!可恨!祖宗居然是位太监,岂不让世人笑掉大牙!颜面何在? 忧心忡忡几天,想方设法推翻之前的根据:魏忠贤服了秃鸡散,死灰复燃,咸鱼翻生,和熹宗乳母客氏生了一子。可两三个月来,几乎绞尽脑汁耗尽毕生的智慧也不济于事。幸好,一天心血来潮突然记起魏忠贤未挥刀自宫之前是姓"李"的,叫李进忠。姓都不同 ,当然是认错了祖宗。该死!该死!这么浅薄的东西都不记得。之后,他又追加了几代考究出是魏胜,鼎鼎大名的南宋抗金大将军,这才称心如意,楣门有光。可不幸的是,他把个人自传写成了头重脚轻的家谱灾难史,虽然可歌可泣。出版后,三亲六故看了,继以续彼地指出种种不是。可见自传是很难真实得起来的。因此有人说看他的自传远远比不上看他的散文,尤其是文化散文。那当然!毕竟那是他千辛万苦不知踏遍多少文化圣地古迹,由感而发的,情真意切,不但有历史精神的深度,而且还有时代的感性,所以久销不衰。只要你看了,你就会按不住燥动的心,想破费去他笔下的地方旅行。因此他的文化散文同时也不失是一部优秀旅游指南。间接推动了那些地方旅游业的发展。比蜗牛的触角还要灵敏的官员,聪明发现这玄机,便热情邀请他去作文表率。例如前年,山东省临清具为打造"西门庆故里"旅游品牌,就请他去作联一对:"曾经风月恨离别,如今风光好年华。"此联一出,当地的旅游业果然发展得日与冲天。最近,他又受函邀请将下个月十五号去为杭州大闸蟹作赋。说白了,就是去当"蟹模",可"蟹模"总觉得比不上美女车模,至少可以令人秀色可餐,过屠门而大嚼。不过,天下总有不测之风云,凡事应该试目以待之后再盖棺定论。
大鼻子的是历史系教授洪忠光。那大鼻子像个大写字母A挻尸般地搁在狭小的䠣脸上,大有吊称过重崩盘的危险。巨鼻准不仅有道弯沟疤而且红得发亮,仿佛将要熔化掉的红蜡烛,配上那一撮韧劲鲁迅式的胡子,诧异教人想起陵兰笑笑生的白描:"裂瓜头凹眼睁圆,落腮胡挻身直坚"。他对历史研究的态度主张从人物细节方面入手做考证,所以他缜密细心考究出唐代杨贵妃并非是处女进宫;明孝宗皇帝是因为性无能所以才只娶一个老婆张皇后;雍正是由于色欲饕餮死于乱服**之下等等。他没有上<<百家讲坛>>这类节目是他的不幸,同时也是那些学者的大幸。他心里鄙视这些学者,骂讲三国的分不清对谋权术的态度究竟是批判还是赞赏;讲清宫史的视清宫好比翁姑宠爱娇妾百般呵护;更妙的是,讲周商的竟然替荒淫暴虐的商纣王雪洗冤屈,拜称为"文武双全,功勋卓著"的仁君,害得困在德国十八层地狱里的独**独栽者希特勒大咸冤屈要移民到中国地狱。最后,他一腔正气总结道:"作为一个学者假如常年累月整天在电视上抛头露面,想他的学问也无所益增了。中国的学者最大的障碍,无疑就是商业意识过于**和方达,好比萨梵冷(Brillat-Savarin)的舌头和史泰龙的胸肌。"骂完后仰天大笑几声,这时候那大红鼻准跟着变本加利更红更亮了,仿佛打上了蜡。难怪有人笑它是他身体上驰名的商标,起有防伪的作用。可他写的巨著<<历史上的若干无名细节>>却无人津问。他就是小时候挑灯苦读到天亮,第二天还精神抖擞去放牛的那个人。
欧布里德的著名"秃头论证"说只要一根根头发往下掉,迟早会掉成秃子,可洪中光身旁的有名经济学家董正寅偏不把这当回事,结果他以身作则成了秃子。空前绝后那种秃法不是他的风格,他的是地中海----中间秃。开始时,他把一边头发梳过来掩盖,后来越掉越疏,梳过来的那两三撮头发,打上发胶,远远看去活像一副鱼骨骼搁在头顶上,雅致极了!他病急乱投医,结果害得秃得更快。一天,他老子去公园叫那看相假尼姑替他掐指一算,背口诀似的说:"'发疏皮薄皆贫相,父母难为左右偏'。劝君趁早把头剃,以光返照福归来。"一语中的,难怪自己冠心病每日况下,老伴又常常犯头痛。原来这全是儿子这秃贼害的!他拿了这偈语回家对他说,并叫他把头剃了。他是个信科学主义者,对这尼姑的偈语不屑一笑。可是天真未凿老子和老母执信不疑,天天唠叨他:"留这狗不丁点的头发,破坏头上的风水,你是想我们死,你就直说,不用天天折磨人,生子看小时,我也知道了!"他文明科学的态度拗不过俩老迷信的蛮横。他回房唉声叹气,辗转反想,留着这几缕残兵败将的头发,也的确够煞气的。天天这样闹也不是办法。何不做个孝子,顺了他们的心,剃个光溜溜呢?于是他从百度搜索出成千上万个光头名人为伍作气,一咬牙根把头剃了。果然日后父亲的病也好,母亲的头也不痛了,还有自己的知名度也大大提高了。想来假尼姑的话一点也不假。他怕别人问话,找了一个自以为雅趣的理由,说:"庄稼长久种在地里,吸收尽有机物,使土地变得到贫瘠、不肥沃,头发和脑袋也是这个道理,所以----不用我说,你懂的。"说罢,呵呵地笑了。不料有一回夜宴上,碰上个顽固的老教授并不买他风趣的账,道:"你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够坦诚,像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应该说'野矿上不长草',呵呵----"众人都笑了,他闷闷不乐,狠抽口烟----"不过,你倒让我想起个笑话。传说中古希腊悲剧秃头诗人埃斯库罗斯被一只空中乌龟活生生地砸死。乌龟怎会有可能飞天上去?是这样,一只鹰捉到这只乌龟后,要寻找地面的石头,以抛去击破龟壳,才能吃到其肉。可结果无巧不成趣,那只鹰却误将埃斯库罗斯的秃头当作石头了,所以一抛----正寅啊,看来你这高达一千瓦的光头,可得更要提高警惕了----"脑筋突然一转----"不对!不对!现在看完全没这必要。因为当前中国的环境污染得很,连一只麻雀也见不着,更何况说鹰。哈哈,我这可是笑话,你别生气。"一说完,众人哄堂大笑。董正寅的心里气愤得很,头像真的被乌龟砸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抹下头,众人看着又大笑了,他狠命抽烟,喷一口烟雾,堆笑道:"哪里!哪里! 今天听前辈们讲了不少典故,受益匪浅,那可是晚生的荣幸啊!"老教授笑道:"过奖了!过奖了!受之有愧,咦!----"惊讶的表情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现在看你吐一口烟,从背后衬上你这头,倒又教我想起王维的千古绝句:'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我有个小人的推测,当时他准是看到一个和尚像你此刻的情景有感而发的,借景喻景,并非实景实写,哈哈!"这时候众人笑得更猛了。董正寅恨不得把他捏为粉,然后送酒下肚。但最终还是挤出一朵笑脸陪着众人。回家后,他对镜怜影,边照边叹,仿佛猪八戒在银角大王那看到自己的长嘴大巴和大耳朵。虽然他的头光明磊落光彩照人光宗耀祖,甚至还能光合作用。但他的文章却光怪陆离,一点也不光洁,语言晦涩难懂,爱夹杂怪异暧昧的术语。假如他说"吃饭"也会不小心说成"生物本能驱使的摄取热里进化分解并最终循环排出体外的单向闭合流成;说"放屁"也不至于说成:"高级生命体恶性气体在常度状态下的自然释放"。所以,他每周在<<南方经济日报>>上发表的经济评论,几乎没人看懂。最近他应主编的要求改变文风,尽量写得通俗易懂些,于是他分析出大城市高房价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还提昌高水电费,以及建议建高层廉租房不要建电梯-------"这些都是符合国情的"。结果人人都得懂,反应却不符合国情,所以他近日频受攻击。
国画家程贯熹年过六旬,留着平头,头发韧劲挻耸得好比李世民的虬须,一副不谐调阴骘的脸色,使人以为他害内分泌失调。当然不是,缘故是他半脸罹先天麻痹,无法施展各种喜怒哀乐的表情。所以要辨别他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只能看他那双斗鸡眼的一眨一动。想来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用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他学方绚<<香莲品藻>>把女人的小脚分为三六九等的作风,也把国画分为九品。假如将画与脚等量齐观,那么他的画是介于小脚的妙品与神品之间,当然这也是他谦虚的自称。虽然小脚的神品上上有一条原则:"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但他画品的定义里并没有这一条,因为他每一幅画几乎都有自己的专属孪生兄弟或姐妹们。莫非他作画时服了多子丸?他画来画去都是那些子子们,例如老子、庄子、孔子、墨子、绚子等等。当然肯定没有老妈子。文化大革命时,老子们不得不像冬蜇的冷血动物一样处于休眠状态,到了改革开放,给久违的春风吹得暧气呵身,蠢蠢欲动。等到中国加入世贸后,之前苏醒的爬虫竟立刻进化成热血的雨燕,飞出中国冲向世界----画价越拍越高。从此,他靠不停生产和拍卖老子们获得一笔笔丰厚的资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就这一点,与他对面的带眼镜中年哲学家兼汉语语言学家徐毅森教授顶妒忌他。因为他的提出哲学观点比不得他的画可以拍卖而兑现成货币。他同时也是位奉信弗洛伊德主义者,把一切问题归根结底于性。在研究汉时,他从"叉"字的中央一点,看到女性"意志的焦点(Glistning Pussy)",进一步从"叉"字开封揭盖到"义"字,他看到一个少女演化成少妇的过程;而"大"字到"太"字再到"木",他看到一个男人固有资产日益壮大的历程。他的名字里的"森"字有三个摆罗汉阵的"木"字,这一点无疑他是要自豪的。更妙的是,他从"嬲"字,猜出古代“双飞燕”的流行,亏得他没有想到借天然成语"双管齐下"来阐释,不过他焉然一笑,记起潘金莲的妙语:"哪有一只碗里放两把羹匙还不冲撞的吗?"他教法国妻子学习汉字时,常参插这些笑话取乐她,可并没有减少对他的严厉。不过并不令他他烦恼,或许他还甘愿呢。因为他知道伟大的哲学家大多数都是出于河东师吼调教之下,譬如苏格拉底还常常遭泼妇太太往头上泼粪水;亚理士多德还全身赤裸裸被情妇当马骑,爬得不够快还要遭吃鞭子呢。只恨的是自己偏偏属于大器晚成型罢了。令他的烦恼的倒是妻子是什么罗马天主教的信徒,要遵从该教仪式一条奇怪的教规:已婚配偶之间的床笫之事要严格根据本教指定日历和女性体温在某个摄氏度值才能进行。这简直要了他的命,难怪他会从汉字里联想翩翩。在哲学家里,自然他最讨厌将性简单归结为是本能的冲动的叔本华,而忽略了精神的净化和升华,需要靠助如火如荼的肉欲来推动。这一点他后来发现与叔本人的敌人黑格尔的观点不谋而合,从此他更加确信自己日后准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在座相貌长得最丑的算是小说家葛晋铭,尖头窄额,鬼斧神工的五官,大有刺猬寒冬聚集取暖的精神,不怕你刺痛我的肉,我扎破你的皮,全挤扭成一团,丑得可怕。当然丑不是他的过错,但他的胞兄胞弟居然毫无客气的生有周润发般的英貌。可见,遗传的偏心反衬出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负责证明达尔文的进化论。"存在即合理",造物主造物总有他的主见:"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人神共愤的外貌,激发他天才文学创作的异能。他站在人的角度思考出粗俗而**是中国人普遍的本性。怪不得他作品里的男男女女似乎深受过华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影响,领悟到一切生理活动是意志的客体运动的表现,视自身为土木形骸,所以着力像日本**大无畏地干那傻大姐所说的"妖精打架"的事。早年他的作品荣幸得到某名导的临幸,改篇拍成电影,格外成功,因此他的小说依附电影的口啤而名声大震,洛阳纸贵。从此他享誉中国文坛,名利双收,财源广进。由此可见<<麻衣相法>>里说的"五岳不正,终始贫寒"一点也不可靠。上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自以为他当时的新作<<波澜壮阔>>志在必得,谁知刚进入十强就淘汰了。这次是第四次与该奖擦肩而过。他气得大骂茅盾奖选评的老头们全是些陈腐发霉的老古董,有眼不识泰山。为了这事,他吃不香,睡不好,突然想到了死。像一切文人一样自信自己仙逝以后,作品也会得道成仙,意义和价值猛地倍增。只希望自己的死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仍在,还能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到那时候,留一手未发表的作品如张爱玲的遗作一本本地推出,肯定会大受影响。尤其自己蓄谋已久续貂的<<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那本。他背地里研究了<<红楼梦>>二十多年,早已透彻,连里面的婆婆嬷嬷们几时行经几时而止,都了如指掌。为此他将不得不摒弃他之前的文风,秉承曹雪芹的遗志,力图恢复自称二十八回原意,杀尽里面所有人。可这是桩极力不讨好的事啊!因为<<红楼梦>>里面的老幼大小有名无名神仙鬼怪近乎一千人。这可必须要采取快刀斩乱麻策略不可,见鬼杀鬼,见佛灭佛,不但要做到章章见血,而且还要针针见血,实在杀不死的就弄失踪他,假如还不足以见效,就来几场天灾地祸,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九泉之下的曹雪芹佩服得直打哈欠,不得不向阎王告假,爬出坟墓来向他翘大拇指。到那时不要说茅盾文学奖,就算诺贝尔文学奖也不放在眼里呢。他如痴如醉地想着,嘴角傻笑了一声。可惜他没有胆量去践行,倒是桩遗憾的事。其实 ,像这种死法(或者说是活法)并非绝有,譬如可以参考植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