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徽州林记”
再说刘陵。
离开那饆饠店南来前,刘陵关照姚五盯紧小道童,有紧急状态就来裱画铺对面的“林记”酒店找他。于是,刘陵在大街上兜了一小圈,确信无人跟踪后,便掠过南街三叉街口,汇入东去的人流。
不一会儿,便来到崇义坊的东北角。有一家叫“徽州林记”的酒店。,街道东尽头酒店对面的街道旁。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横过大道进店,而是翻身回头走了两步,扭头朝对面一家座北朝南仅一间店面望去。
在京城,一间店面的酒店规模可不咋地。可大凡能把一间店面弄出点名堂,总有它的独到之处。这家也如此。它并无通常一般人家都会悬挂的黄幡,只有高高的徽州门楼下嵌就的一块黄羊木板上,是四个阴刻隶书大字“徽州林记”。据说这几个字明皇李隆基在当临淄王时写下的。临淄王时李隆基,表面是个大玩家。京城的好酒店,少不了他的身影儿。这四个隶字,虽然是酒酣歌畅后带着醉意一挥而就,却是金钩铁戈,至今还瞧得出那时笔笔力透纸背的遒劲。可见“徽州林记”之不同凡响了。只可惜店主并没就此广为渲染,如今知道这底细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了。不过,因了这小酒肆的店主待客恭谨诚恳,那酒也确实另有一番高妙好处,生意倒是一向不坏。这小酒店的店主是个瞧去总有七旬之数、清癯温宛的老婆婆。这婆婆总是一身旧而净的蓝布裙;特有趣的是颈悬一串青卵石佛珠。往常,总是这老婆婆在门前迎客。见了来客,总是先执手致意、温婉间自有一股子浩然清气。
今儿,刘陵没瞧见老婆婆在门前迎客。
刘陵顿住脚,又朝店门内四下里瞧了一瞧。店堂里竞然没一个顾客,与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大相径庭,颇有点儿反常。要命的是,从门前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刘陵突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幽暗的门后透出的那股少有的阴气。
504.修合
进,还是不进,他犹豫了。
忽地,刘陵眼前一暗。他朝西望去。西下的夕阳象是个喝醉了酒的老汉,出门没走上几步,就摇晃了几下,摔倒在远处的屋脊后。街头一下凉了好多。在瞧来往的人流,也似乎感觉到了要变天了,纷纷支起衣领,脚下的步子匆忙多了。
刘陵沉吟片刻,断然甩开大步穿过街道、来到酒肆门前。
其实,这老婆婆此刻正隔了百叶窗朝刘陵瞧去。就在他大步跨进店堂、有点儿疑惑地茫然四顾,老店主已是麻利地车转身,疾步上前招呼客人。她执手问了声好后,没等刘陵多想,赶紧引他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带天井的正厅,招呼他入席。——原来,店主一般会把客人安顿在不算太小楼上雅座。只有特别熟的老朋友,才引入天井的后厅。去年刘陵在京数月,没少光顾这家小酒肆。起先是瞧它闹中取静的江南格调,给了他一份新奇;后来这人家徽州建筑特有的光影明暗变幻和古朴宁静的茶经佛道,也滋润了他日渐粗糙的心灵。后来,他又从店主一老顾客嘴里无意间知道,这老人居然是五十多年前以剑快名满江南武林、人称“徽州娇娇线”的林氏。此人当年曾以一把快似天外闪电的细剑,撂倒过无数江湖豪客;因故流落京都后,也一度得到过不少豪赌政治牌的王公重卿的垂青,成为这类人竟相网罗的女刺客、一大催命鬼。
随后,她变戏法般便捧来一壶茶。
是现沏的徽州茉莉花。
505.意外
刘陵心气特净。
面对清且香的徽茶,任谁也不会心浮气躁。此时,店主那才五、六岁的活泼稚气小孙女,一溜烟朝他“噔噔”奔来。刘陵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空酒觞一顿,抬起头来。他近年新得一女娃,才三岁,跟眼前店主这小孙女极象,只是更大胆更顽皮。眼前情形,不由得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老家、想起极逗他怜爱的小女。去年到了此地,他便喜屋及乌,欢喜上了这女娃。此后一有机会,总要跟她耍上好一阵子。他伸出双手去,正待逗她一逗,却见她忙摆摆小手,垫起脚尖凑近刘陵的脸,套了他的耳朵,嘀咕着说是有人请他到楼上西厢房说话。
刘陵不禁一愣,大感意外。尤其是瞧着徽州厅堂后昏暗的楼梯道,满心疑神疑鬼。
沉吟半晌,他这才踏上楼梯。随着楼梯愈来愈深,一颗心也随之吊了起来,神经绷得贼紧。同时,他也早已把手里的宝剑带扣解开。
转出楼梯,刘陵眼前一亮。
这儿又有一条长长的俑道。俑道顶头是退在屋檐后面有半人高的护栏。东面有一片光线泼过来,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伫立在那里,手持一支极长的旱烟杆,若有所思地垂着脑袋;半白半黑的人影儿极劲瘦,却是衣袍鼓动、满身杀气。刘陵心里一凛,顿住脚步。等到这人慢慢转过身,朝他冷冷瞅过来,他却乐了。
是师弟印西桥!
506.聚散两依依
“板子!”
刘陵一激动,竟叫出了师弟小时的绰号道,“你——”
印西桥把个右手食指朝嘴巴前一树,示意且莫声张。随后走上前来,搂住他的肩膀。刘陵再瞧师弟,一对失了神气的细眼,已经红了。许久,印西桥使劲在他肩头捏了一把,指指背后的屋子,径自走了进去。刘陵转身走到护栏前,四下里一瞧,整个屋子上下没一丁点儿声息。连屋檐西南角的一只麻雀窝里的三只小麻雀,尽管都探出身子东张西望,却也是面有寒色、哑口无言。
他不禁失笑,紧跟着退入房门。
这房间不大,可除了一张食床,两架放了些古董的橱柜,并没有过多的摆设,因而显得还算宽敞。食床上放了三套茶具。一只高高的紫砂茶壶透着雾气,瞧去那茶是才沏了没多久。印西桥一边招呼刘陵入座,一边翻身回到房门前,瞧了一瞧楼下,沉吟片刻,这才转过身,又随手把门给轻轻掩了起来。只见他扶膝入座,高抬双手,先给对面刘陵的茶盅斟满一盅清茶,随后搁下茶壶,问起长乐坡桥头别后的情形。刘陵这才提起精神。他不假思索,把从印镇胁下获得秘件一节跳过,就此后至他回到“泰和”大院的一段故事,原原本本地编排了一遍。然后谎称他在杜典一朋友家歇了一宿,晌午过后才到的“小仙居”,准备待会儿去他那位于城西南角永平坊的一家养牛场的表弟徐通家。说到师兄弟俩错过的情节,都扼腕叹息不止。而印西桥也把遇见陶宝森、困于“恒昌”铁器商行后又逃离的经过,一一叙来。末了,他又把印镇伤病恢复得不错,如今正在表弟徐通家的情形一带而过,问刘陵此后如何打算。刘陵迟疑了一会儿,建议不如就此罢手,回乡给老母一尽孝道。
印西桥呆了。
他再也没想到他会做如此想法。
507.有客自去来
刘陵一瞧他竟是这般看定自个儿,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这精细过人的师弟,恐怕是瞧出自个儿偷窥了那“要命的东西”,才胆怯了,对他有了轻蔑而生的绝望。他不忍心再瞧一眼印西桥,一面慌忙低头喝茶,一面连声道,你若不乐意,咱再商议。
印西桥摇头,也不答话,一时竟陷入沉思。
只见那茶盅升腾起一线热气,而茶的清香却四散开来。按理,这环境该促人散愁淡忧才是。奇怪的是愈发使人窒息。刘陵见状心里一紧,不禁有些呆了。虽说他早已习惯于这师弟内敛而多彷徨苦恼的脾性,今日脱出绝境后的重逢,竟如此情态,也大出他的意料。于是粗豪的他也不觉间也拘谨起来。他席地而坐,垂头不语,只顾一盅盅喝茶。
这闷茶一喝便是半天。
刘陵估摸着师弟在此地侯他,会挑头说话,于是就等他竹桶倒豆子,把话儿全说出来,再做应对。可没曾想到,印西桥只是一个劲地瞧着对面的楼门,嘴里并不再吐一个字出来。刘陵觉得奇怪,又大口喝完一盅热茶,抬不起头来,才待说话,就在这时,忽然感觉楼下巷道传来一串脚步声。转眼间,身后的楼梯处由远及近,有极轻微的“噔噔噔”震动不已,于是闭口不语,把个小眼眯起,死死盯住对面的印西桥。他暗想,怪不得师弟不愿说话,感情是等这人。看来这人的来头还真不小哩。一眨眼功夫,便听得有人敲门。
印西桥对刘陵一笑,招呼来人进来。
508.李公公
话音未落,门外飘进一个人来。
房门“呀”的一声响过。刘陵一惊。就这一手,可见来人轻功之高妙。没等刘陵反应过来,这人早已冲印西桥肃手一拜。然后,他恭谨地朝刘陵笑道:
“刘大侠,辛苦,辛苦!”
刘陵愣住了。
他一面慌忙还拜,一面寻思这人怎地如此怪呛女调?他定神瞧去,眼前是一躬了身子的年青后生。净白脸皮;鼻子却象只蒜头,有股子蒜味直冲他而来;一对小黑枣似的眸子深深地埋在两旁,显得萎靡不振,倒也与那鼻子挺般配的。尤其显眼的是无须,平添了一股妖气。“此人怎么这德性”刘陵抬头瞧一眼印西桥,不禁纳闷。再一想,刘陵恍然大悟,此人乃宫里的阉官。
这一来眼里便已掠过了一丝轻蔑。
“李公公是内家高手——”印西桥早把这一切收在眼底,赶紧朝刘陵使过一个眼色,笑道,“一个朋友绍介他来帮俺的忙的,师兄不可等闲视之哩!”
说罢,他神情惶惶地请“李公公”还席。
然后他自顾席地而坐。
509.姨侄女
到了这时,刘陵也不敢造次。
于是他“嗨嗨”一笑,招呼“李公公”入座。这“李公公”哪会瞧不出刘陵轻蔑的眼神。可他也并不以为忤,只是朝他淡然一笑,依然站在那里。刘陵想这“李公公”这是怎地,只顾傻站在那儿?没等弄明白是咋回事,只听得楼门口一暗,移过一个人来。刘陵大惊,把身子一收,左手悄悄捏住胁下的暗器。
他才待瞧一瞧来客是谁,却见对面那李东,早已垂下脑袋。
他不禁奇怪。
抬起头,来人早到了眼前,竟是一个儿挺高却极瘦弱的大姑娘家。只见她端了一放满了茶具的圆盘,大大方方地给众人敛衽一拜,跪在一旁,给众客布上茶具、斟上茶。这姑娘才要起身离去,印西桥却示意她留下。这一连串的变故大出所料,把个刘陵弄傻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印西桥先请李东入座,随后便给刘陵、李东紹介道,此人便是他印西桥的姨侄女、早先在老家最喜欢的小表妹所生的娃,名林竺。他俩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如今却不意在京城遇着了。
510.“小红线”
刘陵听罢心头一震,忍不住朝她斜了一眼。
你道咋地?印西桥这一番说辞轻描淡写,在了解北国江湖的刘陵,可上了心。原来如今在京洛一带,有个叫林竺的女人,甚是利害,其风头差不多已盖过了当年的“徽州娇娇线”林氏,人称“小红线”。眼下这貌不惊人的大姑娘,难道便是声震江湖的林竺?要知道,这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啊。再一想,难怪她现身楼门口,却几乎悄没声息,可见其轻功高妙至极。更使他糊涂的是,他与印西桥从小拜师学武、一个锅里吃饭多年,彼此都把对方的家底摸得烂熟。嗜美酒、尤其又好色如命的刘陵,常笑话小弟不懂风情,可他从来没听说过印西桥有这么一个“最喜欢”小表妹呀。更何况,她如今还是声名显赫一时的“小红线”。而去年他流落京城、在这一带混得烂熟,与这家小酒店的女主人还颇有几分交情,却从未听说过“小红线”与“徽州林记”有甚瓜葛。可瞧她这模样,分明是“徽州林记”的什么人。
而那李东没等印西桥说完,早撇过身子,展身朝林竺施了个大礼。
那林竺慌忙还礼,却没说一个字。只见她略一思量,随即默然后退半步、席地而坐。印西桥朝李东笑道:
“都是自家人,李公公不必多礼。”
那李东紧挨着印西桥落了座,肃然道:
“鄙人李东,只是皇家的一个奴才,还望刘大侠、印大侠——”说到这儿,把身子偏向“小红线”林竺,“还有‘小红线’大姐,多多指教。”
印西桥正色道:
“李公公不必多礼,请讲。”
511.拉网的宫里人
刘陵心里一惊。
瞧这架势,师弟早就与来人联系上了。他弄不明白,师弟怎地与宫里的阉官有了瓜葛。他想,找机会单独问一问师弟。李东低头道:
“那就容小人无理了。”说罢扶膝正身,“高公公——高将军要奴才转达他对大伙儿的问侯,为国家铲除祸害、造福百姓,高将军愿意助印参军、刘大侠一臂之力,!”。
印西桥道:
“谢了!”
随后,印西桥把先前与刘陵的谈话,捡重要的环节告诉李东。李东也不再拘谨,侃侃而谈,说出了他掌握的情报和高力士的打算。——原来,这李东通过他手下的弟兄,在京城内外多处关键地点布下眼线。自印西桥的一队人马开进灞桥驿始,其行踪便在他的掌控之中。也已经猜想他此行的真实目的在于传递重要文件。印氏叔侄与刘陵在长乐坡被打散后的分两处逃去的第二天,他便得到了这三人还在长乐坡的可靠消息。只是因为无法判定秘函在谁的手里,才迟误没有动手。据他判断,如今秘函有可能已转到了陶宝森的手里。至于是否属实,还是个迷。而麻烦的是老道冯处澄也已开始注意到了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抢在冯处澄的头里与陶宝森接洽。以后再视情况而定是好取还是死夺。——据他手下禀报,眼下陶宝森就在他大弟子吴川开设的妓院“回春院”里。至于冯处澄,眼下他已回到了京城,现在太平坊。那里有一所宅子是北门禁军幕府书记朱铠的名下的产业。冯处澄便把它当做此次行动的大营。好在冯的大部人马被印重拖在灞桥驿。眼下,冯处澄人手不多。
他早已派人监视太平坊。
512.冷落
印西桥一面听李东说话,一面拿眼去瞅刘陵。只见他低头一声不吭,感觉被冷落了,满肚皮的不自在。印西桥担忧师兄拿大,坏了眼前要办的要紧事。
他的担忧并非多余。
刘陵听罢李东的这一番话,心里直嘀咕。他不得不佩服高力士城府之深、谋划得滴水不漏。可一想到要与人所不齿的阉官、尤其是跟眼前这寒酸卑微的李东合作,便还是觉得有点儿恶心。李东说完拿眼去瞧印西桥,想听听他的高见。谁知印西桥却不置可否地笑乐一笑,只是嘱咐他千万小心。李东再一瞧刘陵,顿时明白是咋回事。这下可有点儿恼了,冷笑道:
“感情是刘大侠信不过宫里的弟兄!”
刘陵听李东这一说,猛地抬起头来,道:
“没有啊,李公公宫里的弟兄自然个个是高手,哪有不手到擒来的。”
“李公公见笑了,”印西桥大为紧张。他一面连连给刘陵使眼色,要他忍辱负重,一面慌忙扶膝而起,俯身拜过李东,道,“还望公公慨然出手,鼎力助俺俩师兄渡过难关。印某此厢先谢谢了!”
刘陵见状大为不快,脸色倏然一变。他一向不与官府打交道,对官家的威势也一向不以为然。而对宦官势力,更是有一种天然的厌恶与排斥。如今,瞧着师弟百般牵就李东,不由得大为恼怒。要不是碍了师弟的面子,就要当面给李东颜色瞧了。那李东是何等乖巧机伶,早瞧出苗头来。一时也是恼羞成怒,差点儿骂出口来。只是一掉头,瞧见安坐在一旁一声不响的“小红线”林竺,他这才把这口气给硬压了下来。沉吟片刻,只见他冷冷一笑,对印西桥道了声“打扰”,随后两手一按食床,腾身而起,随后便起身跨出屋门。一旁的林竺愣住了,不禁起身迎了上去。印西桥大惊。李东见状,又突然顿住脚。也就这一瞬间,脸色暖了过来。只见他扭过身、朝愣在一旁的林竺恭恭谨谨地施了个大礼,这才拂袖而去。
513.突变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一来,留在楼上的仨人,彼此都有点儿尴尬。印西桥此时哪敢驳了师兄的面子去追李东,不禁跌足叹息。而刘陵并不说话,只是冷笑。就在此时,那店主老婆婆,由那才顽皮的小孙女牵着,一路大声说笑着朝楼上“踢踢挞挞”而来。她俩的身后,是满腹心事的姚五。那老婆婆还没进门,就嚷嚷开了,说是今儿店里怪冷清的,趁着老刘陵师兄弟在这儿,好好耍一耍。那小丫头一听乐坏了,“噔噔噔”地直跺脚。听来象是差点儿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摔了,慌得老婆婆“呀呀”一阵叫唤。于是又引来那小孙女的疯笑。
经这一老一小瞎折腾,倒也把屋子里的尴尬气氛给搅了。
一时间,众人都松了口气。
514.飨客
这边的印西桥,从一开始就静候着这一老一小的到来。眼瞧着她俩快进门时,猛一抬头,却先瞧见了走到前面的姚五,不禁愣了一愣。
还是小丫头抢先一步闪进门。只见她双手拎着只大食盒,已是气喘嘘嘘。没等刘陵师兄弟反应过来,林竺早移过身子,将她扶住。一边怜爱地帮她卸下颇有些份量的大食盒,一边嘟哝着埋怨她身后的老婆婆不该由着小孩的性子乱来。那老婆婆左手托着个排满菜肴食具的大食盘,右手提了只足有三五十斤绍兴老酿的半大酒坛子,逶迤而来,脚下有点沉,却再没发出一丝声响。
印西桥起身接过老人提着的酒坛子,顿在食床一旁。
这边林竺麻利地卸下老婆婆带来的食盘,飞快地布好满床菜肴和一应酒具。随后就把那诺大一个空食盘,撂在一旁的楼板上,又搁上只老婆婆带来的盛满菜的大瓷碗,拉过一把牵过小丫头的手来,把她安顿在楼板上。这下小丫头不乐意了,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林竺死死摁住、动弹不得。于是,她急得朝那老婆婆直叫唤。老人“哎”了一声,慌忙偎到她身后、席地而坐,把她搂在怀里,哄了又哄。这边印西桥也缓过神来,移过半个身子,把布在他跟前的一碟熏鸡、几片熬得红通通的糯米藕,挪到小丫头的食盘一旁。
那丫头夸张地惊叫一声。
刘陵被惹得“嗨嗨”直乐。
515.家短里长
这边还在闹。
那老婆婆满眼慈祥地瞧着她,显得极有耐心。相比之下,倒是林竺瞪了一对细眼、有点儿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只见她恨恨地腾然起身,给刘陵师兄弟斟酒。大伙儿一时无话。半晌,等小丫头满意地吃起眼前的菜来,那老婆婆才起身招呼刘陵师兄弟喝酒。印西桥着怠慢了师兄,忙不叠地赔笑、斟茶。朝老婆婆苦笑道:
“那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哩。”
老婆婆大笑道:
“谁说不是!”
刘陵道:
“天下事其实甚小,唯有家事才是真大。”
说罢,他朝这一家三代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印西桥仰起脑袋,乜了一眼刘陵,却是硬生生把一句要说的话咽下肚去,他哪听不懂他这话的别种深长意味,只不过他不想当着这一家三代的面,与刘陵争执而已。于是埋下脑袋,大口喝起酒来。刘陵瞧这阵势,自觉理亏,也不再想多说一句话,只是把先前林竺给他斟满的酒觞端起,瞧了一瞧,然后一饮而尽。随后索性又讨了一只大蓝瓷碗,于是就这么一碗就这么一碗豪饮起来。而那老婆婆,一家三口人,见此情形,料想劝戒无门,朝林竺使了个眼色,嘱咐她留下照应,便索性牵了那女娃的小手,悄然引退,躲得远远的,没再现身。而林竺会意,起身殷勤照应起来,而真正的心思也并不在这两人身上。
这一来,还不是早点儿送他俩一程。没一袋烟功夫,一大坛南酒就给喝了个底朝天。
此时再瞧他老哥俩,早已是歪歪扭扭、玉山欲倾了。
516.反复
刘陵有点醉了。
此时的刘陵,瞧了一眼对面浑浑噩噩、形容颓废的印西桥,反倒清醒过来。他沉吟片刻,吩咐林竺去楼下客厅,把先前他喝了一半的那坛“剑南烧春”摆到桌面上来。林竺谔然,却还是下了楼去。他瞧了一眼林竺飘然而去的身影,一把牵过印西桥撑在膝上的左手,悄声把那秘件得而复失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印西桥先是一个趔撅,茫茫然瞧着刘陵,颇有点儿恼。待到听罢他一席话,禁不住老泪横流。随后就翻身要去找林竺,却被刘陵一把按在席间。只见他仰起老脸,听着林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刘陵发出一声坏笑,对印西桥道:
“女人乃败事的货,老弟怎么连这你自个儿常说的话也忘啦。”
印西桥脸一红急了,连连嘟囔,“哪个事儿”本想就此了事,却又不甘心,道:
“事到如今,印某也只有硬撑下去。眼下也只有假手几个小女子,才不至于身败名裂。”
“还有那些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货!”
印西桥道:
“没错。”
517.鼓噪
刘陵不禁老脸一红。
半晌,他冲印西桥道了一句,“你是瞧我都老得不中用啦。难道就真的没退路可走?”。待到瞧见印西桥白了一张几无血色的瘦脸、狞笑着摇摇头,刘陵心底那股子豪气陡然腾起,一拍食床,冷哼连连地道:
“干罢——干它娘的!”。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附近隐隐约约有驴在叫。一声刚落,一声复起,后来引的驴声一片,端的是蔚为大观。
印西桥开始没在意,随后恍惚间一惊,把个脑袋象只卜浪鼓似的接连晃了好几回。到了竖起临窗的那只耳朵,细细听来。徽州人的屋子,大多造得高而厚实,窗则小得象个猫洞洞,高高地悬在半空中,要命的是这洞口还栅栏密陈。尤其是临街的后窗,更不用说是连身手再敏捷的野猫,也攀不上也钻不进的。这当口,就听有人吼了声“堵呀,别放跑了那小子”。接着,就听有人一顿脚,从后窗外的街上一路嘟嚷着跑过,这一通乱吼,把印西桥三魂儿给吓丢两个半。就见他腾身而起,只一掠,身子早已横在小小的窗沿上。随后,又听的“吃溜”一声,他瘦长的身子滑下高高的后墙,重重地摔在墙脚旁的楼梯口。继而,他顺着又陡又窄的楼梯,球一般一直滚了下去。
窗外鼓噪声大作。
518.人去楼不空
再说林竺。
她是何等机狡,早猜出了刘陵的心思。只见她飞快地下得楼来,到了厅堂里,却并不忙着去给他取那半坛摆在客厅食床一角的“剑南烧春”。满腹心事的她,眼瞧着身旁左右,颇有点儿忿忿然。在楼上,她其实也只不过虚应故事。她是在揣摩刘陵的心思,好助印西桥一臂之力。而她眼见刘陵的酒量本来就比印西桥好。再加上凡事无所谓的脾气,硬是不容易醉酒。她起先也听到了后窗外的驴在叫,感觉有点儿异常。可她并没在意。
等到听得街上人声嘈杂,这才上了心。
只见她没多思量,身子一扭,人已掠出屋门、正要拍后门出去瞧个究竟。此时,就听得楼上有人轰然摔倒,随后顺着窄而又窄的楼梯,磕磕碰碰地一滚了下来。林竺大惊,慌忙翻身出得甬道、正要上楼。就见楼上的刘陵此时已掠出屋子、径直翻上对面的屋沿。只听得头顶从南到北瓦片乱响了几下,便了无声息。料想他已掠过屋脊、翻下后墙。只听街道旁一阵喧哗,继而就听得一声呐喊,人群四处奔逃而去。
林竺惘然,也不去多想,径直攀上楼去。
眼前已是一片狼籍,只有一个姚五,站在墙角发愣。林竺忙移步楼梯口,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刚刚似乎摔得不轻、滚下楼去的那个家伙,已是人迹全无。
林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