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岗巴故事
忽然想起,多情湖我有印象的。那年西藏笔会,我和一帮作家前往岗巴时路过过。但我们没有停车,只是从湖畔走过,去了岗巴。
当时我们没心思看风景。就在头天晚上,我们还对是否去岗巴犹豫不绝。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们,岗巴不仅海拔高(4700米),还环境恶劣,一棵树没有,荒凉寒冷。去了会很难受,身体不好的会出问题。如果是我自己,根本不用考虑,肯定去。可毕竟带着这么多人,而且有几个人身体还不好,所以左右为难。后来,我们从江孜县人武部借到一个导弹那么大的氧气瓶,心里有了底,这才下决心去岗巴。
我还记得那天是七一,是香港回归一周年的日子。战士们在收看庆祝晚会。我们在营区转了一圈儿,不便打搅,就坐在会议室听营领导介绍情况。由于高原反应,作家们一个个坐在那儿打瞌睡,脑袋垂得像熟透的灯笼辣椒。我只好强打精神提问,作记录。后来会议一结束,我倒头就睡。由于条件有限,我们每两人合躺一张床,盒盖一床被子,可我还是睡得死死的,根本不知身在何处。早上听见有人叫我去钟山古堡,我一口回绝。实在是起不来。难受得厉害。
岗巴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去的时候还是最好的季节,夏季。想象一下倘若是冬季,再想象一下长年累月在那里,你就能深切的体会到岗巴官兵的不易。
关于岗巴,有太多的故事。西藏军区因此出过一本书,就叫《岗巴故事》,讲的就是岗巴某边防营官兵的驻守边关的事迹。而我去岗巴,感受最深的不是别的什么,是蔬菜。在那样一个满地石头,满山冰雪,连草都不长的地方,他们竟种出了绿油油的蔬菜。
参观他们的蔬菜大棚时,我激动莫明,以至于把油菜秧错认成萝卜秧。后来我特意和那个种菜能手李伟照了张像,还和他种的绿油油的南瓜照了张像。我看其他作家并没有特别的表情,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普通的蔬菜在岗巴出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这些菜是怎么种出来的。
(照片:我与种菜大王李伟)
说到西藏的蔬菜大棚,西藏的领导告诉我,有两个人功劳比较大,一个是徐其敏,一个是张顶壮。前者是原西藏军区后勤部军需处长,功劳大很正常,后者原是某边防团助理员,怎么会有很大贡献?说起来,可以讲个有趣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H将军讲起。1994年春,H将军下边防,去最西边的一个边防团检查工作。走到不能再通车的地方,他下来渡船过河。这是全军陆军部队中唯一一个有编制的渡河班。H将军坐在船上,和渡河班的两个聊天,忽然发现其中一个大个子兵,穿的军装很不合身,棉衣短到肚脐以上,裤脚短到脚踝以上。H将军握着战士冰冷的手当即表示说,我回去后,一定尽快解决你的服装问题。
H将军说话算话,回去后即让人给大个子兵做了合体的冬装夏装各两套,并赶紧让机关出差的人给大个子兵带去。4个月后,秋天了。西藏的秋天等于冬天,H将军再次下边防,再次走到渡河的地方,河面已经结冰了。他忽然发现,大个子兵依然穿着短一截的衣服,一问,大个子兵根本没拿到他的特号衣服。
这下H将军生气了,追查下去,追到了张顶壮的头上。原来张顶壮拿到别人转交给他的衣服后,没太当回事,当然他也确实忙,一个团军需助理员,柴米油盐,拉拉杂杂的事很多,他搁下就忘了。
这下好,他为他的马虎付出了代价:团里撤销了他的职务,将他下放到最艰苦的昆木加哨所去当兵半年,以观后效。
张顶壮没话说,谁让自己如此大意?一个将军且能为士兵如此着想,自己一个军需助理员,却把战士的冷暖放到了脑后。他闷了一阵子,就暗暗下决心,振作起来,在哨所干出点成绩来。
昆木加海拔4900米,极苦。最苦的是没有蔬菜,长年累月吃脱水干菜,战士们因为缺乏维生素而皮肤龟裂,指甲凹陷,牙龈出血,等等,毛病很多。张顶壮决定在那里研究出大棚蔬菜来。因为昆木加如果能种出蔬菜,其他哨所就都可以种蔬菜了。
我在这儿就不详细写他怎么努力了,怎么钻研了,总之,当兵半年结束时,张顶壮在昆木加搞出了双层大棚,种出了蔬菜,嫩嫩的黄瓜已挂在了藤上。
回到团里后,他继续研究蔬菜种植,不断改进完善。在西藏,仅有塑料大棚是不够的,蔬菜照样会冻死的。张顶壮又研制出了半地下温室,确保了棚内的温度。第二年春天,团里成功的种出了11种蔬菜。团里想把他提为后勤处长,报到分区,分区想他是挨过H将军批的人,不敢提。H将军知道后说,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分明。
张顶壮于是重新站了起来。现在他已到后勤工作,将蔬菜大棚在全分区推广,于是连岗巴这样的地方,也长出了那么鲜嫩的南瓜,豆角,辣椒。
岗巴的营长告诉我,他们种的蔬菜官兵们吃不完,送了不少给当地百姓。他们还教藏族老百姓搞蔬菜大棚,想帮助他们改变饮食结构。当地老百姓来参观,啧啧称奇。那原本是个草都长不高的地方。
现在,在西藏的不少地方,老百姓也开始搞大棚蔬菜了。
(照片:我在蔬菜大棚和南瓜合影)
52、遥望查果拉
那次我们在岗巴住了一夜之后,就带着一大包信件去了查果拉。因为查果拉的吃住都非常困难,所以我们不能上去住,只能去看看。我们在上面呆了两小时,和战士们小小的联欢了一下。其实我当时很想在那儿多呆会儿的,跟战士们多聊聊。
关于查果拉,讲述它的人,写它的人,甚至唱它的人都已经很多了,但我还是想讲一下我知道的查果拉。毕竟它是个著名的边境哨所,也是全军最高的哨所,海拔5370米。1965年10月,查果拉被国防部命名为“高原红色边防队”。这样一个哨所,不容省略。
一写到查果拉,我心里有些肿胀。脑海里会浮现出那座光秃秃的山,还会浮现出一张张黑红的面庞,同时耳畔响起歌声:查果拉山高风雪大,山上自古无人家……
那是我记忆中的查果拉。我不想再重复别人讲过的关于查果拉的事。那里的残酷,那里的坚强,凡去过的人,都非常清楚。凡没去过的人,一听到那样的海拔,也会吓住。我就讲4个不是查果拉的人上查果拉的故事吧。
(照片:我在查果拉,手上拿着的花是山顶上仅有的植物)
从官大的讲起。因为上查果拉的大官不多,也不容易。官大毕竟岁数也大。
刘将军是上过查果拉的最高长官,上将。上去时年届花甲。走到岗巴大家就开始反对,走到塔克逊反对声更加强烈了,七嘴八舌的劝阻,毕竟海拔5370米啊。为了让他放弃念头,大家不惜动用了夸张和“恐吓”。刘将军听得不耐烦了,说,那你们在下面等我,我自己上去。当然,没人敢在下面等,都呼啦拉的追随而去。刘将军上去以后没作指示,也没听汇报,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和查果拉哨所的每个兵握手,和每个兵照相。为了让自己的精神状态比较好,他还脱掉了大衣。临上车离开时,他忽然发觉有两个站岗的兵漏了,又下车来补照。然后再上车。车子下山,他依然透过车窗,深深回望着那些站在山顶的士兵们,那是他的孩子,也是老百姓的孩子。
我不知道那些小战士的心情,是激动,是拘谨,还是什么?我没有采访过,不敢随意替他们表达。但我知道将军的心情,他心疼,心疼得厉害。这是他女儿告诉我的,他女儿当时就在旁边:“老头的目光柔和的,哎哟,一看就知道。”
其实我知道,每个上去的人,都会心疼那些孩子,看他们黑的发紫的脸,看他们一开口就裂出血丝的嘴唇,看他们粗糙的皮肤和凹陷的指甲,看他们有些木纳的笑容。
然后说H将军。H将军是中将,时任西藏军区政委。H将军去查果拉时,正赶上电视台的记者在查果拉拍片子。记者想要拍一个战士们冲上查果拉山顶的镜头,就趴在一个沟里端着机器指挥拍摄。战士们跑了一遍,记者不满意,又跑第二遍,记者还不满意。那是海拔5300米的地方啊,坐着都会喘气的。H将军去上厕所,下了个小小的坡,再从小小的坡上来,就拉风箱似的大喘。一看那些兵,还在跑,顿时心疼得火冒三丈,冲着兵大喊,不要再跑了!他爱拍不拍!不上电视查果拉就不是查果拉了吗?!
大家看将军发火,有些不知所措。年轻的哨长跑来小声对H将军说,首长别生气,我们多跑两趟没关系的,你可别把记者得罪了。
H将军眼圈儿顿时红了,一直红到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都累成那样了,他还替你着想。你看看我们的兵啊。”
H将军在西藏做了7年领导,跑遍了西藏所有的边防哨所,遇险多次,险些丢命。那句著名的话:“我们绝不把主权守丢了,绝不把领土守小了!”就是他最初讲出来的,他在北京的一个宴会上,向(中共中央?)总书记敬酒时脱口而出。据说总书记激动得嚯一下站起来,差点儿碰倒椅子。总书记说,就冲你这句话,我把这杯酒喝了!
现在H将军已离开西藏多年,但这句话留在了西藏,刻在了西藏,因为它代表着西藏军人的心声。
再讲讲我的前辈,我们军区著名女诗人杨星火。杨星火7上查果拉,是上过查果拉次数最多的女性。那首著名的《鲜花献给查果拉》就是她写的:
金色的草原开满鲜花
雪山顶上有个查果拉
查果拉山高风雪大
山上自古无人家……
这个歌儿,每个查果拉的战士都会唱,每一代都会唱。当然,杨星火写的歌词很多,著名的也很多,比如《翻身农奴把歌唱》,还比如《一个妈妈的女儿》。但很少有人知道它们是杨星火写的,更没人知道她的那些传奇经历。
解放军打到南京时,杨星火是南京大学化学系的学生。她立即满腔热情的参加了解放军。正读大三呢,还没毕业呢,在我看来真有些冲动。参军后她害怕连累家人,就改名字,一眼看见黑板报上写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便改名星火了。从此一个女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女兵,走进了西藏。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十八军的普通炊事员,有了自己的女儿,再后来,她又认养了一个藏族孤儿。如今她的这个藏族儿子早已大学毕业做了国家干部。她在西藏呆了二十多年,离开以后仍是每年进藏,西藏所有最艰苦的哨所她都去了。她的血液里流淌着西藏的水,西藏的风,西藏的天空和大地。晚年,她潜心写出了四卷本的回忆录《雪山春秋》。但在今天的出版市场中,她的这个回忆录没有出版社愿意出。就是出了,也断然是赔钱的。后来听说四川大学图书馆收藏了。若是真的,应该向这个图书馆致敬。
1998年7月,我去了查果拉。在查果拉的山顶上,我听到了战士们大声的唱那首“鲜花献给查果拉”,当时泪水汹涌,止不住长流。回到成都后,我即给杨星火打电话,我说杨老师,你的歌儿现在还在查果拉唱着呢。每个上查果拉的兵都会唱。她很高兴,应我的要求,在电话里一句一句的把歌词念给我听。
两年后,她病故了。那次通话,成了我和她最后一次的通话。我为杨星火老师写了一篇怀念文章,最末一句话是:我相信,西藏的山山水水,西藏的官兵们,会永远怀念她的。而这样的怀念,是最高处的怀念,最干净的怀念。
最后讲一位大学老师。这位去西藏旅游的大学老师,因为丈夫曾经是军人,她就在丈夫战友的安排下,去了查果拉哨所。起初她一直在微笑,气喘吁吁的微笑,后来,突然抱着一个18岁的小战士痛哭起来,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还得让小战士反过来劝慰阿姨。这位老师回到拉萨后,买好出藏的机票,就把剩下的几千块钱,全部买了光碟和书,委托西藏军区的有关部门,转交给哨所的战士。
这个故事,是我昨天在酒桌上听来的。这个老师就坐在我旁边,她在一个理工大学教力学。故事是她丈夫酒后讲出来的。她丈夫讲的时候,她去捂他的嘴,不让他讲。但曾经是军人的丈夫,一定是被老婆感动了,非讲不可,故事就是在这样争执中断断续续讲出来的,但依然让在座的每个人,眼睛湿润。
其实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包括刘将军,包括女老师,甚至包括我,尽管心疼,尽管想对战士们尽可能的好一些,但对战士们来说,我们的好,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一走,剩下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他们自己度过,扛过,熬过。我们掉眼泪,我们送东西,我们做这一切,仅仅只能安抚我们自己的心。
当然,我们的心需要安抚,就说明我们的心还在。
今年10月,是国防部命名查果拉哨所为“红色高原边防队”40周年的日子,我把这一段截下来,发表在报纸上,以志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