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4:37

49、一个夜晚发生的事

1997年我再到八医院时,是5月。与冬天有着很大的差别。阳光澄澈,连土坯房都色彩鲜艳。杨树林更是生机勃勃,在风中铺张着它们的美丽,树冠绿油油的,树干是灰白色的,净漂亮极了。你走近看,会发现树干上还有很多“大眼睛”。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树结疤吗?不好听。但它们真的像眼睛一样。

(照片:杨树的眼睛)

那次去八医院,是冉启培陪我去的。我自己住在医院里,他去了日喀则军分区,他在那边也有采访任务。小冉走时,给我介绍了一个他认识的护士,叫高静。我提出当晚跟高静一起值夜班,院里同意了。老实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想好写什么,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想写西藏军人,男女都写,所以想体验一下女军人的生活。

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由于我经常进藏,并且经常在西藏部队采访,我的一位女友就委托了我一件事,她托我打听一个人。这个人是她少女时代暗恋过的男友,后来该男友大学毕业后参军到了部队,然后到了西藏。这些年他们失去了联系。她很希望我能帮她打听到他的下落。可是除了他的名字,和职业(军医),她再没提供别的信息了。

我当时想,怎么可能找到呢?西藏那么大,军人那么多,军医也那么多,我跑的地方却是有限的,怎么找啊?所以答应归答应,我并没采取什么行动,不是不够哥们儿,是没那个能量。这回从拉萨到山南,从山南到米林,又从米林返拉萨,再从拉萨到日喀则,一路走来,一点儿与之相关的信息我也没碰到。

那天晚上9点,我就跟着外科护士高静去上夜班。高静是河北人,个子高高的,脸庞红扑扑的,健康开朗。她忙碌,我跟着看,同时和她聊天。毕竟在西藏当护士,还是有很多常人没有的见识和经历。我挺有收获。

到了夜里,她刚闲下来,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高静职业性地跳起来冲出门外,很快就没了人影。我也跟了出去,看见医护人员簇拥着一辆担架进了急救室。过了一会儿高静跑回来对我说,要输血,我得去叫护士长。我说我和你一起去。高静说,好。我们俩拿上电筒就往外跑。

天很黑。西藏的夜晚通常都有大月亮的,偏偏这天晚上没有。我和高静互相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医院。路上高静告诉我,送来的是个小战士,施工时开挖土机,挖土机翻了。小战士本来可以跳下来的,但他想保机器没有跳,结果被压在了机器下面。6点受伤后,一直昏迷到现在。我问6点就受了伤,为什么现在才送来?高静说,部队离这儿太远了,一百多公里的路,路况差,天黑还不能开快。

护士长是个藏族人,家就在医院外面的一所藏民院子里。高静冲着院子叫护士长,最先回应她的是狗吠,接着灯亮了。高静说,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说你不等护士长出来?她说不用等,她会马上来的。她已经习惯了,经常被我们半夜叫醒。果然,我们刚回到科里,护士长卓玛就来了。卓玛一来就上了等在那里的救护车,到附近的采血点采血去了。高静告诉我,他们医院每次输血时都是现去采集,因为没有好的贮存设备。医院为此在当地建立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献血人群,以备急用。

回到病房,高静开始填写那个战士的住院资料。小战士才19岁。我问她,谁送伤员来的?高静说,肯定是军医了。军医这个词触动了我,我说,这军医叫什么名字啊?高静说,不知道。他们吃饭去了。我想,不会那么巧吧?但既然遇见一个军医,总得问问,也许同一个行当的,容易了解情况。

过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人上护士办公室来。我惦记着那个受伤的小战士,高静说,你上手术室去看看吧。我就自己上去了。

  手术室黑着灯,显然手术已经完成了。可伤员送到哪儿去了呢?我想找个人问一下,却四下无人。我一间一间病房找,终于在走廊尽头,发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我走过去,一个护士正好出来,我问,今晚送来的那个出受伤的小战士呢?护士说,就在这儿。我进去,见小战士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输血的,输氧的,导尿的。让人看着心悸,心痛。床边还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好象睡着了。

我问护士脱离危险了吗?护士说,眼下生命危险倒是没有了,但很惨。我说,怎么,残疾了吗?她说,他把**压碎了。是这样!他才19岁啊,就在突然之间改变了一生的命运。他还能遭遇爱情吗?他的父母还有别的孩子吗?他醒来之后,发现这一切时,会是怎样的心境呢?我非常难过,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个老兵走进来。我问他,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老兵回答了我。我随口说,你们那儿有没有一个叫T××的军医?老兵朝床边那个人努努嘴说,他就是啊。

他就是T军医?我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吃惊地张大了嘴。老兵说,对呀,去年调到我们卫生队的。

我万分惊讶,惊讶得有些心跳。这样巧合的事,是需要天意的。用我一个作家朋友的话说,是需要上帝插手的。我毫不掩饰我的惊喜,我说太巧了,我就是想找他呢!

老兵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连忙主动介绍说,我的一个好朋友和你们T军医是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托我打听他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老兵释然了,但并不和我一起惊喜,也许他觉得这很平常。他说那好吧,等会儿他醒了我就告诉他。

他醒了?意思是我现在还不能叫醒他?我不解。老兵说,他太累了,刚才吃面的时候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面都没吃完呢。让他再睡会儿吧。这我相信,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T军医始终没动一下,睡得很沉很沉。可是,我真是想马上叫醒他,告诉他我的感受,也看看他惊喜的样子。

但我终于没叫醒他。我留下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大概事由,还有女友现在的单位和电话,就离开了。我一再嘱咐老兵,他一醒来就告诉我,我要和他说个重要的事情。

回到病房已经2点了,我困得不行,连打两个哈欠,眼泪也出来了。高静说你去睡会儿吧。我说,那我去睡会儿。如果T军医来了,你就叫我。高静说好的。我去了值班室的小屋,脚上暖着高静给我灌的热水输液瓶,很快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时,走廊一阵嘈杂。我拉开灯看表,7点多了,不明白高静何以没有叫我。我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去,高静还坐在那里看书,好象我离开的只是一瞬间。她抬起头看见我说,怎么起来了?我还想让你多睡会儿呢。我说,那个军医呢?还在睡?高静说不知道,一直没来过。我觉得不对劲儿,咚咚咚地跑上楼去。

跑到那间特护室,看见那个小战士仍插着各种管子躺在那儿。但

他身边的已不是T军医了,而是那个老兵。我连忙问,T军医呢?老兵说,走了,4点钟走的。我大吃一惊,怎么走了呢?他不知道我要找他吗?老兵说,知道,我告诉他了。我把你的纸条给他了。我很失望,怎么会这样?早知如此我就不睡觉了。

老兵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说,喏,这是他留给你的。

我连忙接过,打开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对不起作家,来不及和你见面了,我必须8点以前赶回部队,家里没其他医生了。谢谢你,我会和她联系的,也请你把我的电话和地址转告给她。

后面就是他的电话和地址。

我就这样错过了一次精彩的邂逅。我放好纸条,走过去看小战士,看这个19岁就遭遇了重大挫折的孩子。不知是不是麻药的作用,此刻他的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安详,平和,充满稚气。我心里默默的为他祈祷着,然后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太阳升起来了,天地通明。我走出医院,到街上的邮局给远在北京的女友发了一张明信片。我简单地告诉她我昨夜的遭遇,最后我说,我是因为你才遭遇这个夜晚的,但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其重要性已经超过你了。

我想她不会明白的。就像没来过西藏的人,总也无法想象风雪高原有怎样的风雪。我把一张小小的明信片写满了,然后意犹未尽地丢进了邮箱。丢进去后我才想起,我忘了写上那位军医的地址和电话。

当然,他们联系上了,很久之后,我的女友告诉我,他给她打了电话。其实我已经不关心后面的事情了。我对他们的关注,到那天晚上为止。

在西藏,总有奇迹发生。

晚上9点半,我和Y已打算休息了,C大校又让认来叫我们,说还是希望我们去八医院坐坐。我们就去了。汽车在喀则安静的街头行驶,三拐两拐,眼前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大门,就进去了。

尽管是晚上,我还是发觉八医院已是一个全新的八医院了,与我记忆中的八医院几乎没了一点儿关系。人说物是人非,在我,八医院已是物非人非,了无旧痕。其实上次离开时,医院领导就跟我说,新医院已经开始建了,建好之后他们就要搬了。但看到这样一个医院,我还是没有思想准备,好像我到的是另一家医院。那些土坯房呢,那些白杨树呢?此刻它们应该还在暗夜里静静的站着吧?

     我们被直接拉进饭堂,C大校被一帮人拥戴着坐在中间。看来一顿海喝是免不了了,用他的话说,不喝过意不去。院长和政委都在,我都不认识。说起曾经来采访的事,他们说他们那时都还没调来。当然,和他们比,我是老兵了。另外还有两个女尉官,面庞年轻到可以叫我阿姨。不过她们的眼神,比我当女兵时成熟多了。我礼貌的与在坐的每一位碰杯,但至始至终,没找到任何感觉,好像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采访已是前世的事情。

    这就是岁月,令天下人臣服的岁月。

    50、且歌且行

早上7点20,我们的车队驶出了日喀则分区的大门。

天蒙蒙亮,风很凉。Y透过窗户在拍摄。看上去心情不错。而且,我们的车上终于有了歌声,是昨晚应我和Y的要求,在日喀则买的几盘歌碟。我们先放韩红的歌,《我的家乡在日喀则》。歌本来就好听,又在歌手的故乡听,唱的就是我们走过的大地,所以特别有韵味。

我的家乡在日喀则,

哪里有条美丽的河

阿妈啦说牛羊满山坡

那是菩萨保佑的

……

我们反复听,反复跟着唱,车内顿时有了轻松的气氛。

我很喜欢听西藏的歌曲,在我写这篇东西时,我反复听的就是几首西藏的歌,比如《向往神鹰》,比如《卓玛》,比如《故乡》,还有早年的《翻身农奴把歌唱》,还有《无字歌》。这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无字歌》,是老电影《农奴》的插曲,罗念一作的曲。

说到西藏的歌,肯定会说到罗念一,他写的西藏歌曲影响非常大,许多歌至今盛传不衰。比如《叫我怎能不歌唱》,《洗衣歌》,《请喝一杯酥油茶》,《阿妈你不要远送》等等。而这位优秀作曲家,也是一位老十八军战士。1950年进藏时才17岁,后来成为西藏军区文工团的作曲兼指挥。他在西藏呆了整整46年!如今他已回到成都,但他的歌将永远在高原上流传。我想这是作为一个作曲家最为欣慰的事了。

我们边走边唱。准确的说,是边走边听。我已不可能边走边唱了。那样的状态于我无缘。不是年龄的缘故,是从来就不曾有过那样的轻松快乐。我即使走,也很少唱,即使唱,也无声。太多的回忆作了行囊,让我沉默。尤其是踏上西藏的土地,回忆总是像山路一样绵长。

歌声虽然轻松愉快,窗外的景色很凝重。冈底斯山脉绵绵无绝,褐色的山,白色的雪,空旷,冷硬。走在这样的路上,你会觉得西藏的大地是父亲,雄性十足。

好在,因为是早上,田野里有一层薄薄的雾,让雄性的景色多了几分柔情。太阳渐渐升高,一束金色的光在山顶上闪耀。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全都沐浴在新一天的阳光中。

行驶150公里后,我们到达嘎拉边防检查站。4220米,在康马县境内。太阳不知何时隐去了,气温很低,我注意到树上全是冰凌,树杈因此成了银色。若有阳光照耀,一定会璀璨如水晶。不过我还是照了一张,作纪念。

(照片:树枝上的雪绒)

我们进到检查站的里面去唱歌。院里的武警战士们都在忙碌,有的训练,有的搞卫生。比较有趣的是,两个藏族青年正在接受训练,大概是民兵。一个武警战士给他们喊口令,他们就齐步走,立定,向后转,再齐步走,一边走,一边看我们,不是余光,是正视。武警战士没有批评他们,但自己很克制,连余光都没扫过来。走到后院,我看见三个兵正往地窖里储存蔬菜,尽管已经5月了,那些蔬菜放在地面仍可能冻坏。有茄子,黄瓜,莴笋,土豆。莴笋已有些蔫儿了。

返回车旁,武警同志已为我们送来了开水。一个武警战士听说我是军区创作室的,连忙问我是否认识某某画家,我说不认识。他一再的问,仔细讲那人的名字,带着期盼的目光。他说那个画家也曾从这里走过。我真希望我认识他,好让战士的表情高兴起来,让他在这里单调的一天里有点儿高兴的事。但我真不认识,连听都没听说过。那个战士很遗憾,我也很遗憾,好像对不起他似的。

后面的车跟上来了,我们告别,继续前行。

检查站的武警官兵们,则继续恪守着他们的职责。

驶出一段路后,天气又转为晴朗了。老天爷真是随心所欲。看到阳光Y高兴的说,今天我们一定能看到神女峰的。

出发前,就知道路上要过神女峰。神女峰在日喀则去往亚东的路上,照说看到很容易。但因为它的海拔太高,经常处于云遮雾绕的状态,很难露出她的峰顶。据说能看到神女峰的人,将会有好运气。所以Y早早预言,今天我们一定能看到神女峰。其实她是在企盼。我也在企盼。

神女峰是喜马拉雅山系的第七峰,藏语叫“卓莫拉日”,海拔7012米。为什么又叫神女峰,我不清楚。是因湖得名吗?因为神女峰脚下有一湖泊,名为多情湖。多情湖畔多半站着女性?或者,是前面那六峰喜马拉雅山系的山峰已经是男性了?我不敢妄下断言,只能小心揣度些个。

歌声仍伴着我们前行。

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

美丽河水泛清波

雄鹰从这里展翅飞过

留下那段动人的歌

……

果然如Y所料,很远,我们就看到了神女峰,蓝天下洁白的峰顶被缭绕的云雾簇拥着,雍容高贵。山顶不是刺破青天的那种,有些像珠峰那样润泽。真是与一路看到的山峰完全不同。

我们想停车拍照,C大校以专家的口吻说,还没到最好的位置。于是又向前。我们又说停下来拍,他仍说不够好。我已经按耐不住了,透过车窗,拍了几张。后来我们终于靠近,停车,拍了之后再往前,再停,再拍。一次又一次,渐行渐近,终于走到了神女峰的裙裾下。

我说的裙裾,就是山下那明镜般的多情湖水。

(照片:多情湖)

我们全体下车,再下公路,朝湖畔走去。多情湖,还有个叫法是“错情湖”。我和Y一致认为错情湖更好,更有味道。其实两个名字是相关的,多情肯定错情。

湖畔水鸟翩翩,成群飞落,让挺立于湖畔的雪山呈现出温柔的模样,儿女情长的模样。高原9点的太阳,新鲜而明亮的照耀着,我们在阳光下尽情的眺望,尽情的拍摄,以各种角度各种理由。照说我已数次走过这条路,在以往的记忆里,怎么没有看到过神女峰呢?也许看到了,没人介绍,或者介绍了,我没在意。西藏的神山圣水很多,我可能不留神滑过耳了。也许是在此之前,神女峰没有召唤我。

(照片:神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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