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滩边回来的人群早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就连那些在族人心目中一向稳重的长者们都在议论纷纷,孩子们围在独木舟周围,伸长脖子向里面望着,那孩子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早在这群人从海滩出发的时候,就有几位善于长跑的土著去给“乌古娅”报信了。这群人嘴里喊的“乌古娅”其实就是这个岛上的居民都公认的领导人,类似于大酋长或者部落联盟的首领。这时候一位满头大汗的报信员跑到这群长者身前,比划着给他们传达了“乌古娅”的指令——把这个男孩抬去首领所在村子。
这群人加紧了脚步,抬独木舟的汉子也换了几批,等到他们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太阳也快要落下海面了。
这是一个圆形的广场,中间的土地被特意隆起来做成三级台阶,早已得知消息的村民现在正围在这个高台的周围,他们的身后是一圈奇怪的,好像鸽舍一样的阁子,这些阁子的外面就是他们的房屋。因为这里是首领所在的村子,所以这里的村民数量是岛上所有村子里面最多的。首领“乌古娅”正站在广场中间的高台上等待着,四周都已经点起了火把。
一阵喧嚣声从远处飘过来,这里的人群也开始踮起脚尖胡乱张望着,彼此小声议论着。八个精壮的土著抬着独木舟从路上走来,他们一直把独木舟抬到高台前面的土地上。“乌古娅”拿着一根火把,然后连下了两级台阶,仔细地把昏睡在里面的男孩看了一遍。
不久之后,“乌古娅”做出了决定:先把这个男孩抬到一间屋子里,等到明天再商议该怎么办。随后“乌古娅”让一位村里面的老人挑选了几个年轻人把他抬进了村子外围的一间木房里。在此之前,几位巫师还对睡在独木舟里的男孩施了几次法,以祛除可能附着在他身上的鬼魅。
这间木房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睡觉的地方,住在这里面的大部分都是刚成年的还未结婚的男子,女孩们也有她们的公共房间。今天晚上,这间公寓里面的房客早已经退避三舍了,只留下一些村中的老人在这里照看着。
独木舟已经被单独放在一个地方,这个男孩睡在地上新铺的床铺上,周围围满了满头白发的老人们。燃烧的植物油发出淡淡的香味,火光在少年的身上投下了一个个老人的身影。这些平日里无忧无虑的人们此刻紧张地盯着他,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完全是靠打手势,半点声音也没有,好像怕吵醒这位沉睡的来客。
门口一阵响声传来,背对着大门的几位马上让了过去,“乌古娅”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这位首领的打扮十分奇怪,她是一位女性,与这里大多数人穿草裙的打扮不同,她全身上下都披着黑色的纱衣,这种衣服是用比较有韧劲的纤维织成的,用颜料染成黑色。她的头发在火光下看上去也是黑的,披散在背上,略有弯曲。一双眼睛非常大而圆,鼻子也比一般的岛民要细长一些,脸上的神色很冷峻,看上去并不高兴。
她用眼神询问了这位男孩是否醒了过来,众人都摇摇头,她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然后让这些老人们都回去睡觉了,老人们刚走没多久,一条纤细的身影闪进了这间屋子。
陈同昏睡在公寓的地上,耳朵像被塞了棉花一样,他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是他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渐渐地,他感觉手脚可以动了,两条腿像脱了臼一样疼痛,他慢慢睁开眼睛,四周的光很暗,他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一股香气,这香气好像燃烧的树脂散发出来的,接着他听见哔哔啵啵的响声,但是刚才的低声谈话已经听不见了,他晃了一下脑袋,头下面有点东西硌了他一下。背上的衣服还有点潮湿,他动了动发酸发痛的肩膀和腰部,双手触摸到了一道道条纹。这时他才看清自己的上方是几根木头搭成的屋顶,几根火把被绑在柱子上燃烧着,他挣扎着起来,看见了面前两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啊”地喊了一声,挣扎着向后挪动身体。
门外是一片黑色,陈同看见那两双眼睛在火光之下发着寒光,他定了一定神,发现两个人盘腿坐在他面前的地上,两个人都是女性,打扮极为相似,都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几乎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让人无从分辨。可以看出右边坐着的是一个年纪不太大的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几岁,身材比较矮小。左边的是一位成年女性。这两人一直盯着陈同却并不说话,而且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火光照在她们的脸上,陈同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们是谁?”小女孩把头转向左边的那位,而左边的那位却对着她摇了摇头,陈同又用英文问了一遍她们是谁,那女人还是对着女孩摇摇头。陈同又往后挪动了一段距离,那两位却仍然坐在那里并没有动,只是拿眼睛盯着他。
陈同现在已经退到了屋子的一角,靠在原木堆砌而成的墙壁上喘着粗气,血液在他虚弱的身体里面快速地流动着,冲击着他的心脏和神经。这时候左边那位女性站了起来,陈同看见眼前飘动着一大片黑影,像鬼魅一般,只见她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罐子,走向一把燃烧着的柴火,往那火把上浇了一些东西,那把火顿时旺盛了许多。
陈同在火光下看见一张清秀冷峻的面庞,在这热带的夜晚他也能感到这副面孔带给他的一丝凉意。只见她就在绑着火把的那根柱子旁边坐下来,双眼平视着贴在墙上的陈同。她双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嘴里面说出了“乌古娅”这个词。
陈同听见的是非常粗糙和低沉的声音,完全不像女性特有的那种甜美圆润的高音调,就像长期不说话的人突然开口时忘记了怎么说话一样。但是陈同还是能听出她说的是“乌古娅”,“乌古娅”是什么?陈同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但看她的动作应该是介绍自己,他也说了几遍“乌古娅”,然后点点头,表明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他学着她的样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乌古娅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准确地发出“陈同”这两个字的读音,陈同耐心地帮她纠正。但是旁边的小女孩显然比这位年纪稍大的女性要聪明一些,她很快就能记住并且叫出陈同的名字。这位小女孩也坐到柱子旁边,陈同这才看清她俩的面容很相似,就像是母女一般,这时候小女孩已经在帮那位看上去像是她妈妈的女性纠正“陈同”这两个字的发音了。陈同突然看见两人的脸上居然划过了笑容,那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很不易观察到的笑容。
等到两人都能够发出“陈同”这个音以后,小女孩转向陈同,缓缓说出:
“卡——依——娜——”
“卡伊娜。”陈同报出了她的名字,小女孩点点头。
他也对卡伊娜点点头。然后那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继续看着陈同,不再说话了。陈同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现在他的心情也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忽然他觉得肚子一阵叫唤,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的他现在实在是有些饿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然后又做了一个吃的动作,那两个人才会意。乌古娅拍了拍卡伊娜的肩膀,又指了指屋角的一处水罐,她自己则从身后的一个篮子里拿出了一个水果。这水果看上去像是芒果,但是要弯一些,又有点像香蕉,乌古娅扯开了一点皮,然后就把果子递给了陈同。
陈同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看上去这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好吃的,反正现在饿得慌,吃点水果先垫一下再说。果实的味道相当不错,陈同把皮都舔得干干净净,又稍微喝了一点卡伊娜递过来的水。水是盛在椰子壳里的,这是刚摘下不久的椰子壳,上面还有一股椰汁的香味。陈同由此就想喝点椰汁,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想了好久还是作罢。
接着陈同又吃了好几个不同的水果,这些水果的味道也各不相同,在摄取了足够的糖分以后,陈同的呼吸开始平静下来,但是他的身体还是相当虚弱。他脱掉了一只脚上的鞋子,乌古娅和卡伊娜都好奇地盯着那只运动鞋,陈同向她们的脚上望去,只见卡伊娜赤着脚,而乌古娅脚上却踏着一双草鞋,看上去那草鞋还很精致。“那么她们有没有‘鞋’这个词呢?”陈同暗自思忖,于是他指着那只鞋对她们说道:
“鞋子,鞋子。“
乌古娅和卡伊娜嘴里嘟囔着,陈同又用手指了指乌古娅脚上的那双草鞋,一副询问的表情。乌古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又看看陈同。陈同指指她的草鞋,又指指自己的运动鞋,乌古娅好像顿悟了一般,”咪咕”“咪咕”地叫了起来。陈同就这样又学会了“咪咕”这个词。
陈同把身上的衣服和身体部位的名称都和她们交流了,最后他抓起了那条项链,这条项链还戴在他的脖子上。一看到项链,他的心情一下子失落了下来: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现在在哪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他拿起项链看了看,泪水就禁不住流了下来。
原本兴致很高的乌古娅和卡伊娜这时也不再说话了,卡伊娜把头埋进了妈妈的怀里,乌古娅则低头抚摸着卡伊娜的头发。陈同此刻非常沮丧,触景生情,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发作的酒精一样在他的胸膛里翻滚着。最后他干脆睡倒下来,背对着乌古娅母女二人,小声啜泣了起来。
乌古娅和卡伊娜都没有说话,没过多久,她们两个就离开了这间屋子。房子里面只剩下了哭泣的陈同,火把的亮光越来越弱,一颗爆裂的火星落到了陈同眼前的地面上,陈同眼睁睁地看着这颗火星慢慢变暗,最后冒出一股青烟变成土灰。他闭上了眼,看见了火星残留的影像,也看见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模糊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