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婆家的大伯伯(二)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8 16:55:33

我每次回家,还是会遇到大伯伯。他是一年一年地变得越来越老了。他比一个号门里的其他长辈们老得都快,也变得更是清瘦,脸色更是白白的,脸上的皱纹也多起来,头发也白了许多。满头花白,花白的头发。

我记得好像是一九八几年吧,有一次我回家时在大门口的楼梯边遇到了大伯伯,他也刚从外边办事回来。我就喊了他一声,“大伯伯。”

大伯伯一看是我,他就站住了。他很高兴地对我说:“强子。你回来啦。”

他突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对我十分兴奋地笑着说,“我的问题,这回算是彻底地给我解决了。”

他在说这些话时,满脸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去了。

我为他的兴奋也感到兴奋,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地兴奋,如此地高兴。我看得出来,他满脸的高兴是从他内心里发出来的。

听了他的话,看到他满脸的兴奋,我的心里却有点莫明其妙。他到底有什么问题,现在给他彻底地解决了呢?还使他如此地高兴?

回家后,我就问母亲,“好婆家的大伯伯,看到我很是高兴,他对我说,他的问题给他彻底地解决了。从前,他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呀?”

母亲这次才笑着认真地对我说:“我们家搬到这里来以前,好婆和她小儿子的家,就已经搬来了。我们整个楼上楼下的人,并不十分地清楚大伯伯是什么问题。但是,就在你这次回家来的前两天,市里法院的人突然地来通知他说,‘你的问题,当年是搞错了。现在来给你平反。’公安局当年把他抓错了,现在彻底地为他纠正过去的冤案。并还要给他重新安排工作。大伯伯从法院的人手里接过平反通知书时,他的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

我说,“他当年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母亲继续沉重地对我说:“他是交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他还是解放初的大学毕业生呢。从前,好婆的家里是很有钱的,好婆的几个小孩都是大学生。大伯伯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一家研究所里上班。听说,他研究的专业还是很尖端的一种技术呢。他在二十九岁哪一年,大伯伯要结婚了。结婚的那天晚上,就在大伯伯结婚的婚宴上,公安局的人就把他给抓走了。他连洞房都没有进去过呢。他后来就被判刑到青海改造去了。还没有与他结婚的老婆也与他离婚了。你从乡下回上海来的那年,他刚刑满从青海回到上海来。他人虽然是回上海来了,但还是戴着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到崇明的农场继续劳动改造去了。他的其他的几个弟妹,他们都在外地工作。由于他是一个戴帽分子,他们也从来不与他往来。假期里,他也没有什么地方去,他就只有到弟弟家里来看望母亲了。弟弟一家人对他倒是很好的,并没有把他当作劳改分子看待。几十年来,他一直如此。直到前几天,法院的人突然地来给他宣布平反了。说他过去的案子是冤案。其实,我们是不知道,这些年里,他一直是在为自己的案子申诉着呢。”

“啊!”我惊叹一声!我震惊了。

大伯伯的一生,原来是这样悲惨呀!

到了晚上。我听到好婆的家里,突然地传出来大伯伯和弟弟大声吵架的声音。我只听到好婆的小儿子在大声地骂他的哥哥。说,“这些年里,我待你怎么样呀!你要好好地拍拍自己胸脯,用自己的脑子好好地想一想。你的事能怨我吗!”

同时,我还听到大伯伯号啕的大哭声从一楼传上来。

好婆急得也在大声地骂着他们哥儿俩。她也大声地哭着,抽泣着。

大伯伯嚎啕的哭声,他弟弟的怒骂声。我们一个号门里楼上楼下的人,全都听到了。

我母亲是居委会的调解委员。她听到一楼好婆家里弟兄俩吵架声和好婆的哭骂声,就紧忙地跑下楼去了。我也紧跟着她跑下楼去。

我们来到好婆的家里,只见身体高大的弟弟,用左手捏着还在出血的右手的一只小手指头。那只在出血的小手指头,痛得他龇牙咧嘴。十指连心,小手指头的疼痛,使得他的脸部表情十分地痛苦。他还在大声地骂着他的哥哥。大伯伯的弟媳妇紧忙地找来红药水,给老公还在流血的小手指头上抹着。她用一块纱布,包着那只小手指头上的伤口。老公脸上的疼痛,她的脸色也变形了。

大伯伯坐在好婆床前的地上,抹着流出来的眼泪,号啕地大声哭着。他嘶哑地哭着。好婆的手里扶着一根拐杖,坐在床沿边,她流着眼泪,浑身地乱颤。她的另一只手抚着大伯伯的头,抬头看着小儿子在往外渗血的小手指头。两个小孩站在一边,也在哭。

她小儿子见到我们走进去,就对我母亲说,“这些年里,我对他这么好。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了。刚才我们俩就说了两句关于要照顾好妈妈的话。他就突然地生气了,就和我吵起来了。他还一把抓住了我的这只手,像只疯狗一样,在我的小手指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只小手指头都快要被他咬下来了。你还是个人吗?你是只疯狗呀!”

他说着,说着,越来越生气地又说,“我。我今天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我母亲已经知道是咋回事了。她微笑着对他说:“你们是亲兄弟,你做弟弟的要耐心些,你也要冷静些。你哥哥的这些年里,他的心里是多么苦呀。你想过没有呀?你哥哥为什么没有去咬外面的其他人呀。因为你是他最亲的人呀!你们哥兄弟之间的事,还是不要闹到派出所里去了吧!”

大伯伯坐在他母亲的床前的地上哭泣着。他伤心地对我母亲说:“阿姨呀。刚才的事是我不对!我向弟弟认错。阿姨呀。在这些年里,我每走进弟弟的家里时,心里是多么痛苦呀!刚才我和弟弟发生了几句争吵,一激动,我就在他的小指头上狠狠地咬了这一口。这都是我的错呀!阿姨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呀!我连畜生都不是呀。这都是我的错。这完全是我的错呀!”

大伯伯更加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了。他“啪啪啪”地在自己的脸上抽了几个耳光。

他站起来,又一下跪了下去,给他的弟弟磕起头来了。

他又给他的弟媳和两个孩子磕起头来了。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我不是人呀。我不是人呀!”

他又对着好婆磕起头来了。

好婆的一只手拉住大儿子的一只膀子,但她拉不动他。她就赶紧对小儿子大声地说,“你。你还不赶快把你哥拉起来!”我看到好婆浑身颤抖着。

我母亲总算是把他家的人劝说得安静下来了。

我们回到家里,隔壁的张阿姨也出来了。她听了母亲对她讲述事情的经过后,她就笑笑说,“我们大家都来帮帮他的忙吧,赶快地给他介绍个老婆,他都要六十岁的人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睡着,老是想着大伯伯的事。我当时还在想,大伯伯当年在青海劳改时,肯定是要比我在黑龙江插队落户和油田开发初期时还要艰苦得多吧。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介绍给我看一本书。这本书的书名叫《夹边沟,“右派”的死亡集中营》。书里讲的是一群精英人物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后,被送到一个在甘肃的叫“夹边沟”的地方。到了大饥饿的年代,他们没有东西吃,就去把死去的同伴们的尸体都挖出来吃,甚至连死兽的骨头都去捡回来吃烤了吃。

书里其中的一段是这样描写的:

《夹边沟,“右派”的死亡集中营》节录:

夹边沟,这是一个特别的、具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该知道的地名。五十年前,几千名中华民族的精英,被作为政治犯关押在这里,最后绝大部分又饿死在这里,使得这里成为当代政治迫害最为惨烈的地点之一。

夹边沟在甘肃河西走廊重镇酒泉三十里外,地处祁连山下,荒漠戈壁之中。1957年4月,成立于1954年3月的夹边沟农场改变为劳教农场(行政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开始收容甘肃和各省的机关、企业和学校在大鸣大放期间因“右派”言论被揪出来的“右派分子”。

夹边沟风大沙多,有限的农田“严重盐碱化”,“主要植物为芦草”,“几乎无降水”,这些长年的生态记录一目了然。事实上,这个小型农场自开办时起就只能接收四五百名劳改人员,因为它只能养活这么多人。但1957年甘肃当局却将两三千名“右派”源源不断地押送至此,没有人想及以后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

只是三年半的时间!前一年半是右派们的劳累史,后两年,也就是1959年初到1960年底,则完全是三千右派的饥饿史。在饥荒中,吃尽了荒漠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所有东西,最后超过一千五百人成了饿殍!

根据幸存右派的回忆和杨显惠的调查,1960年春播时,有一半的人已经累垮了,下不了地,只能在房门口晒太阳,躺着。死亡开始了。每天有两三个人从卫生所的病房里被抬出去。

傅作义的堂弟傅作恭是留学美国的博士,水利专家。他是由当水利部长的傅作义写信从美国叫回来报效祖国的,安排到水利部工作,后来被借调到甘肃进行规划修建引洮工程。傅作恭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在反右运动中,别人开的玩笑话“引洮工程是银河工程,大禹治水都没有治出来,gcd能治出来吗?”硬栽到他头上。傅作恭被打成极右分子,开除公职,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改造。

就在这年冬天,傅作恭在场部的猪圈边找猪食吃时,倒下了,大雪盖住了他的身体,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生前他曾经给哥哥傅作义写信求救,据说,傅作义无法相信弟弟信中的描述而没有邮寄钱物。

在死神面前,“右派”们开始了本能的挣扎求生。夹边沟生存条件极为惨烈,“右派”们的自救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惊诧莫名。

在每天吃过了食堂供应的树叶和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后,他们蜷缩在没有一点热气的窑洞和地窝子里,尽可能地减少热量散失,等待下顿的糊糊汤。

如果有了一点力气,就到草滩上挖野菜、捋草籽,煮着吃下。体质稍好的,到草滩上挖鼠穴,抢夺地鼠过冬的口粮;看到蜥蜴,抓来烧着吃或者煮了吃,有人因此中毒而亡。

到了寒冬腊月,野菜无迹可寻,“右派”们只能煮干树叶和草籽果腹。草籽吃了胀肚,树叶吃了也便秘,无奈之下,只好趴在洞外的太阳地上,撅着屁股,相互配合掏粪蛋。

俞兆远,原是兰州市西固区工商局的一位科长。在吃遍树叶野菜草根草籽之后,他开始吃荒漠上的兽骨。杨显惠在书中写了这样一个场景:"骨头经风吹雨淋变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同室的人都说那东西没法吃也没营养,但他说没啥营养是对的,可它总归没有毒性吧,毒不死人吧!这就行!他研究怎么吃骨头,总也想不出好办法,便放在火上烤着看看。谁知一烤竟然出现了奇迹:白生生的骨头棒子被烤黄了,表面爆起了一层小泡泡.他用瓦片把泡泡刮下来,拿舌头舔一舔刮下的粉末,无异味,尚有淡淡的咸味。于是他把几根骨头棒子都烤了,把泡泡刮在床单上集中起来,居然凑了一捧之多。他像是吃炒面一样把它放进嘴里嚼,咽进肚子,后来,他们全窑洞的人都去山谷和草滩上搜集兽骨……"

1960年9月,夹边沟农场除了三四百名老弱病残之外,悉数迁往高台县的明水农场。这里的条件比夹边沟更为恶劣。“右派”们开始大面积出现浮肿。一位存活的“右派”回忆道:“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

由于“右派”死亡太多,而且渐渐地连掩埋死者的“右派”都很难找到了,他们都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了,因此,对死者的掩埋越来越草率,大都是用肮脏的破被子裹一裹,拉到附近的沙包里,简单地用沙子盖一下了事。当时的“右派”们形象地称之为“钻沙包”。1960年的冬天,在明水的夹边沟“右派”们进入了生命的绝境,最为骇人听闻的一幕出现了:活人吃死人。“钻沙包”的死者都是饿死的,身上皮包骨头,于是,他们的胸腔经常被划开,内脏被取出……

这些“钻沙包”的死者都有亲人啊。古时唐诗有此凄美的名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其悲情非常动人,但现在这些死去的右派甚至不敢企望得此“享受”!首先,“无定河边骨”生前不管怎样说也是为国捐躯的战士;而自己却已沦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是“人民”的敌人(右派分子的全称是“**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还有,自己会是千里之外的“深闺梦里人”吗?真不敢有太多的想象。君不闻,“一张大被不可能盖上两个阶级”,许多亲人在高压之下大义灭亲划清界限还唯恐来之不及。不过也有例外。杨显惠书中有一位不懂政治不理会政治的上海女人,从遥远的上海赶到夹边沟时,活着的丈夫已经消失了。泪水已干的这位女人非常坚强,抱着对丈夫的一腔忠贞,终于找到连屁股上一点点肉都已不知被谁吃去、干巴得如同剥去了树皮的树干似的丈夫的躯体。这位女人还是“幸运”的,她毕竟将她丈夫的遗骨带回了上海;这位右派丈夫也是"幸运"的,他毕竟圆了生前的唯一的心愿……

读到这里,我已是热泪盈眶了。我的心在颤抖!

我也又一次地想起了好婆家的大伯伯来了。

在“夹边沟”里改造的哪些所谓的右派们,他们都是些国家的精英呀。在国家的经济建设正需要他们做贡献的哪个时代里!他们渡过的却是那么悲惨的人生。

我就想,这个叫夹边沟的地方在甘肃,甘肃省又和青海省是紧挨着的,夹边沟里那个死亡集中营里的故事。好婆家的大伯伯肯定也是一样地经历过的吧。在那个死亡集中营里改造的人,他们都是些像大伯伯一样,是一些国家的精英。他们不能把自己所学到本领为国家做出一生的贡献,却还一个一个地死得那样地悲惨。这到底是谁?是谁!一手制造了像好婆家的大伯伯一样的精英们的悲惨的人生呢?这个一手制造了哪些精英们的悲惨人生的人,一定是一个罪大恶极,罪孽深重,罪恶滔天的人无疑了。他到底是谁呢?他到底是谁!这样一个罪恶昭彰之人,他所犯下的滔天罪恶,难道再也不会被历史清算了吗!难道用一层红色,就能够永远地把哪段真实的历史掩盖起来了吗?

好婆家的大伯伯,要是没有那个冤案,他的一生,会是多么辉煌的一生呀!他一生的生活,该是多么丰富多彩。他可能会给国家和人类做出多么大的贡献呀!

或许,他还会成为一名著名的科学家呢。

这都是完全可能的事。

2011年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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