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认真地注意起来。有时候,我会突然地走进仓库里面去看个究竟。
有一天,我走进了仓库。我一下就看见了在北面的窗台上,从栅栏的中间挤进来一只黑猫。
它钻进栅栏后,先在窗台上站了一会儿。他还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它“喵”地朝我叫了一声。
我以为它是钻进来帮我抓老鼠的。我的心里一阵高兴,我马上对它产生了好感。此时,我的好奇心上来了。我就很好奇地看着它接下来的动作。我很想看看猫抓住老鼠时的动人场面。我好像只是在电影里才看到过,猫抓老鼠时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吧。这一回,我马上就要看到猫抓老鼠的真实场面了。我有点兴奋起来了,我是决不肯放弃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的。我站在门口,认真地看着站在窗台上的那只黑猫。
这时,我看见它把猫身往后缩了一缩。然后,它又突然地跳起身来,在空中朝那块吊着的猪肉飞了过去。它一下子用前爪抱住了那块猪肉,用它的嘴,在那块肉上狠狠地啃了一口。然后就跳到了地上。
它站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了那块肉一会儿,摇了一下那根长长的猫尾。它“喵”地又叫了一声。它再一次跳到北面窗台上去,站好。它把自己的身子又缩了一缩,然后,又突然地跳了起来,朝着那块肉飞去。
我站在门口,被它在空中飞向那块肉的漂亮动作看得呆住了。
我站在那里,不由地在心里称赞起那只黑猫来了。那是一只多么聪明的猫呀!它竟然用了这么一种办法来偷吃我们的肉。而且在飞向那块空中的肉的时候,它的动作又是那样漂亮,是一只连杂技场上都难以看到的空中飞猫。我站在门口看着,欣赏着它在空中飞起来的那个漂亮动作。
它却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它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它的猫眼里。它只是很认真地,在我的面前猫眼无人地跳来飞去,啃吃着我们的那块吊着的猪肉。
我看着看着,就有点醒悟过来了。它这是在啃吃着我们要用来过年的猪肉呀!你也太不把我这个活人不当一回事了吧。我的气就在胸中产生了。而且,这种产生的气体在胸腔里面越积越多。
“猫眼无人。你也太不把我当一回事了吧!”我在心中狠狠地骂了它一句。
就在它又一次扑向那块猪肉,啃了一口跳到地上后的一瞬间,我一把将它抓住了。
我抓着猫的同时也担心着它的四个爪子会把我抓伤。我就很快地用另一只手,一下掐住了它的喉管。而且我还很快地把抓住猫的那一只手也换了一个位置,平举着把双手伸直了。我掐住猫的双手形成了一个圆。我用双手掐住了它的喉管。把它的喉管紧紧地,紧紧地给掐住了。
被我掐住了喉管的猫,它面对着我。它朝我凶狠地瞪着一对蓝色的眼睛,嘴两边的那几根胡子,放射状地越是往两边支得厉害了。它的身体拼命地在我的双手下面挣扎着。这时,我有点害怕起来了。但是,我已不敢松手了。当时我也曾经产生过要放它一码,它毕竟是一条生命呀。而且,被我掐住的还是一只猫。但是,我当时根本就不敢松手。我怕一松手,它反过来会像飞向那块肉那样朝我飞扑而来。如果是那样一种结果,我就要被它抓伤了。如果它也像啃咬空中的那块猪肉那样也在我的脸上狠狠地啃咬一口,这后果就更是难以想象了。同时,我也抬头看见那只被它啃吃了一大块的猪大腿。我心中的恨又产生了。由于对它的恨,我的双手又产生了力量,这力量就用到十个手指上头了。我就紧紧地掐住了它的喉管,一点都不想松手。我也不敢松手。
我看着它的身体在我的双手下面颤抖着。它的四条腿,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僵直地伸着。原来很紧的猫身子也一点一点地松弛了。我已知道,它肯定是已被我掐死了。可是,我还是不敢松手。当时我的双手也根本不由自主。我只是紧紧地掐住了那只猫的喉管不松手。
现在想起来,那只猫不就是偷吃了我们的肉吗。我当时把它赶走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伤它的性命呢。但在那种时候,我确实是身不由己。而且,我也知道,要是把放了,它还会回来偷吃我们的猪肉的。
我拎着死去的这只猫,走出仓库,随手就把它扔在我们院子前面的几棵大树下。
我们的青年点原来是队部,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平时人来人往,队里来出工的人都要从我们的门前经过。社员中就有人看见那只死猫了。平时,在屯子里见到死猫死狗死鸡的事并不稀奇。屯子里的人,是从来不吃没有放过血的死鸡死狗的。
有一天,文大爷手里拿着一根长烟杆,走进了我们青年点。他在我们的炕沿边上坐下来,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他坐了一会儿,就又给我讲起队里的阶级斗争如何激烈,阶级敌人的报复如何残酷来了。
他对我说:“小吕子,你看屯子里的阶级敌人多么猖狂,阶级敌人多么残忍呀!有人为了对我进行报复,竟然掐死了我家的猫。还把掐死的猫扔在你们青年点前面的院子里。这不是恶意破坏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的关系吗。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又是什么!这肯定是屯子里的那几个戴帽的阶级敌人干的坏事。”
他加重语气又说道,“这几个阶级敌人的用心多么阴险恶毒呀!”
我听了大吃一惊。被我掐死的那只黑猫,怎么会是文大爷家的猫!
我们的政治命运都在他们的手里掐着,他要是把一顶破坏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关系的帽子也戴到我的头上来,我就彻底完了。而且,把打死一只猫和毛主席联系起来的事,我在上海就曾经听说过。我家对面的弄堂里有一个人打死了一只猫,红卫兵们就把打死这只猫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刻骨仇恨联系起来了。因为他家曾经被红卫兵抄过家。猫和毛,这两个字的发音,是同一个音!只是一个是平声,一个是上声。文大爷家的这只猫是死在我手里的,这件事,他早晚会知道的。
我当时确实有点懵了。
可是,我还是努力地清醒了一下头脑。我冷静地看着他。
我看着看着,就想起了指导员对我们说过的那句话来了:对屯子里的农民,你只要吓一吓他们,他们就老实了。
我镇静了一下,就对他说:“文大爷,你不会想到吧。这只猫不是屯子里的那几个阶级敌人掐死的。而是被我掐死的!”
他听了,也吃了一惊,脸上流露出惊奇的表情。我看着他的脸部表情,他好像也有点发懵。
我看着他那发懵的样子,就接着继续说下去。
我就把他家的那只猫,偷吃我们吊在仓库里的那块猪肉的情形给他描述了一遍。他听着听着。我看他的脸色就有点变过来。可是,他还是对我说:“那也不至于要了它的命吧!”
“当时,我也确实不知道它是你家的猫。”我又说,“但是,你要知道,这只猫是在偷吃我们的猪肉!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呀!这只猫,偷吃的是我们知识青年过年的猪肉呀!这只猫,它就是一只反革命的猫了!所以,你家的这只猫,只有罪该万死了!”
我们的嘴也是在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大城市里练过的,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地联系起来评论他家的那只死去的猫。他当时变过来的脸部表情,又紧张地变回去了。
我看他的脸部表情,更是有点发懵的样子。他的额头上的汗珠也出来了。
这时,我看他那干瘦的脸皮微微抖动着。他的双手也颤抖着。他努力地用右手的三个手指头,伸进吊在烟杆上的一只烟袋里,夹出一撮烟丝来。烟丝终于被他夹出来了。他又颤抖着认真地把烟丝按到烟袋锅里去。然后,他再摸出一盒火柴,拿出一支火柴来。他擦,擦,擦地点了三下,火柴才被他擦出火苗来。他举着微微跳动的火苗,终于把烟袋锅里的烟丝给点燃了。他深吸一口烟,把一口浓烟“呼”地喷了出来。他满脸皱纹的老脸皮,又微微地颤动起来了。
他看着我说:“这只死猫。死了好,死了好!它该死。”
我知道,他被我的那番话吓坏了。
我客气地把他送出门去。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却在心里说:文大爷呀。文大爷!你也确实是把我给吓着了呢。
唉,这狗日的阶级斗争呀!
唉,这该死的阶级斗争呀!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