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来帮忙的,这时却被当作贵宾招待起来,阿明觉得很不安。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主人不在家,总不好贸然离开呀。
坐了一会,他觉得无聊,便推开门,欣赏起门口的花草来。
说是花草,其实门前只有一种灌木,本地人叫做“木芙蓉”的,与他自家的“百草园”,自然是不能相比的了。可是偏偏他的“百草园”里独缺这木芙蓉,这倒提起了他的兴致。
这木芙蓉开花很有意思,它那时时转换的颜色就象少女的心一样变幻莫测。当它含苞初放的时候,新雪般的洁白晶莹,团团簇簇地缀在绿色的细枝上。随着花瓣的渐渐开启,那白色也真的象雪似的消溶不见了。又象是溶雪后的大地春情萌发,从油黑的土层深处钻出淡黄色生命的苗芽一样,消失的洁白被一层淡淡的嫩黄所代替,由于繁密的复瓣重重又叠叠,这一抹淡淡的嫩黄很能引起人的幻想。它有时显得那么明媚,有时又显得那么清雅,有时洁净如水,有时灿烂若光。至于那花瓣与花瓣重叠遮盖的部分,那又是一种什么颜色呢?大概永远也没有人知道。
秋风一吹,微冷的清新空气给花儿带来了新的娇艳,新的色彩淡淡的嫩黄变成了浅浅的粉红,宛若一个妙龄女子双颊的红晕。直到这时,无论是那绒球般的花朵,还是颤动的枝条,看起来都显得格外的温柔和丰盈;无论是在晨风中还是斜阳下,它的颜色都是那么润泽,它的姿态又是那么娇媚。也直到这时,“木芙蓉”才算盛开,一朵朵足有茶盅大。然而即便盛开,那花蕊仍被粉红色的花瓣紧紧裹住,谁也看不见。
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寒霜无情地摧残着大地的一切生命,木芙蓉自然也不能幸免。于是那青春的光彩渐渐消逝,娇红的嫩瓣开始皱缩。皱缩的花瓣并不凋零,还是顽强地包裹着花心。直至枯萎、死去,依然是完整的一朵花垂在枝头,依然是完整的一颗心藏在深处。
“这美丽的木芙蓉花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呢!”阿明不由得痴痴地想,真恨不得立刻就能看到。要做到这一点似乎并不难,只消采下一朵,撕开花瓣看看就知道了。“我有心采一朵呀,又怕来年不发芽。”他想起了一支歌。这支歌是谁喝的,又是在哪儿听到的,他记不起来了。这支歌还有些别的什么词儿,他也全忘了。他只记得这是乡间流行的一支小曲儿,它曾使他的心久久地震颤不已。他开始在自己的心里吟唱起来,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好象永远也没有完。
这熟悉的韵律似一汪温柔的湖水,水波亲吻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微语。他的心向水的深处沉去,被浸润了,浸软了。而他的思想却从他的心中飞出,象幼离开那温暖的巢。
他的思念飞向金铃。他想到,这个女孩子,在离婚后的短暂日子里,曾遏止不住地流露出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他的信赖。可是为什么突然把他送给她的菊花全还给了他,又为什么突然一言不发地走了呢?难道她也象这木芙蓉,永远也不向他敞开自己的心扉?
愁闷象烟云一样向他聚拢,又象烟云一样慢慢消散。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粉红色的木芙蓉花在绿叶丛中摇荡,他感到一阵奇妙的激动和喜悦。他又想,如果为了探测这神秘的花蕊而去撕裂那花朵的嫩瓣,这是多么粗暴又是多么残忍。他的双手永远不作这样的触摸,连碰也不会去碰。他也不会漠然转过身去,因为在他面前的,是美丽可爱的鲜花。他将远远注视着它们,让内心的挚爱化作温柔的微风,吹向那紧裹的花蕾。也许有一天,怒放的花瓣会象飞舞的蝴蝶张开的翅膀,深藏的花蕊也将流出蜜一样纯净的香甜。
阿明正想得出神,金铃娘笑眯眯地拎着肉回来了。一进屋,便忙着淘米、刷锅、揉粉;接着是颠着小碎步急急地到水桥上去洗菜,到屋后的柴垛上去抱柴草;然后又是切肉、舀水,刀铲一阵乱响,真是应了俞嫂的话,“丈母娘看见女婿,镬子铲刀象做戏,一脚跳过三个柴秸。”要不是腿脚不灵便,也许她真的会从柴垛那儿跳过来的呢。
老太婆这样忙乱,阿明在一旁更加坐立不安。想帮忙,刚一动弹,金铃娘就象救火一样大声惊呼着阻止他,仿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是块嫩豆腐做成的人儿。
好象从天而降的救星一样,小秋芳圆圆的笑脸,突然从半开的门外探进来。阿明一见,笑了;老太婆也乐了:“秋芳,快点去叫金铃回来,相帮我搓圆。”
阿明晓得这农忙天的时间非同寻常,分分秒秒都贵如黄金,哪能再搭上一个人工?纵有千般情思,也不该在这时候坐下来闲谈呀!因此他忙向秋芳使眼色。秋芳以为他嫌在家说话不方便,就故意扭着身子说:“我还有事呢,我不去。”
金铃娘急了,忙哄着说:“小秋芳呀,帮人帮到底嘛,再跑一趟,回来到婶婶这儿吃圆。”
秋芳眼珠子一转说:“蘑菇房里正忙呢,金铃阿姐不肯回来的。”
阿明一听蘑菇房里忙,赶紧说:“那我去相帮她。”
秋芳卟哧笑了:“就是嘛,我带你去。”
金铃娘在灶下听着,偷偷掩嘴笑起来。心想大概是女婿要和女儿说悄悄话吧,我老太婆真傻,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唉,去吧去吧,让他去吧!再说采蘑菇也轻巧,又累不着人。
想到这里,金铃娘眉开眼笑地一个劲催促秋芳快带阿明走。对于这个差使,秋芳并不需要过多的嘱咐。
然而,金铃那丰富变幻的感情嫩瓣所深深包裹着的,又是怎样的一个秘密的内核呢?
这恐怕不但秋芳说不清楚,阿明说不清楚,连金铃自己也闹不明白。
人往往在铺好的道路面前迷失方向,因为路铺得太明确了,因而忘却了心的指引。
金铃这次回家,一切都要比原先想象的好,没有歧视,没有嘲讽,也没有一个触她心境的眼色。母亲自是不必说,一口一个“阿囡呀,只要你好,姆妈都依你。”阿嫂见小姑回来,原是暗中不悦的,可是看到大家都对她这么热情,脑筋也开了窍。是呀,自己所得的一切好处,不都是这当官的老头儿带来的吗?明摆着金铃还是要嫁到那老头家去的,何不乐得做个好人呢?因此也就每日里笑脸相迎,“妹妹、妹妹”地叫得好亲热。至于那些平日里要好的小姐妹们,凑到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起来,竟是对金铃非常羡慕呢,羡慕有这么一个主持正义的老干部出来帮金铃撑腰要是自己的婚事上也从天而降地出现这么一个人,那该多好啊。她们还偷偷地羡慕金铃因祸得福,找到了这么一个称心的对象。
按理说,对于这后一种议论,金铃应该对小秋芳发火才是这根本没有影子的事,要不是她瞎嚷嚷,有谁会知道呢?
然而金铃却板不下面孔。当她望着小秋芳那天真淘气的眼睛、那红喷喷的娇憨的小圆脸时,只觉得头顶上蓝天白云、背后的绿树黄花,也似乎都因着这个小姑娘的存在而变得清纯透明、无限美好了。而在如此美好的境界中,那样的议论又使她感到多么甜蜜啊。有好几次在恍惚间她竟把这一切都当作了真的。可是夜幕降临,理智的枷锁重又牢牢地锁住了她的身心,于是她发出了大声的抗拒:不,不!
现在她变得这样地畏惧黑暗,在漫漫的长夜里她睡不着觉。只有清晨初现的曙光才使她的心发出新生一般的欢欣的跳动。一种朦朦胧胧的期待,也象曙光般地投在她的心上。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在秋芳带着阿明过来时,她采下的蘑菇已经在屋角堆成洁白的一座小山了。
调皮的秋芳并没有立刻把阿明引进蘑菇房,而是自己一个人先进去了。她认定她的金铃阿姐之所以作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完全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傲气在作怪。女孩子往往这样,当她明明喜欢一样东西时,偏偏要摇头说“不”,这时候聪明人就不能照字面上来理解这个“不”字。无疑秋芳是聪明的,不过她不喜欢这种忸怩,这种做作,她自己就从来不会这样,今天她非要挫败她金铃阿姐的这股傲气不可。
秋芳一进来,就帮金铃采蘑菇,一边采一边说:“阿明说过,农忙要来帮忙的,你不回去看看吗?”
金铃听了,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从蘑菇房小小的窗口向外望去,从这儿可以看见龙湾白灿灿的水面,河边暗红色的野草和一侧缀满了累累果实的苦楝树。以前,当她做得吃力了无意中依窗眺望的时候,总可以看见泉根挑着满满的一担水从树下的小径走过来,现在,再也看不见了。蘑菇房需要的用水,只好靠自己的肩头一担一担从河里挑回来。好在现在正是采摘时期,用水并不多。可是,菌丝明年还要分裂,蘑菇明年还要生长,到那时,谁来帮她挑水呢?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又禁不住有些湿润了。
也许,真的阿明会来帮忙?
秋芳说得不错,那天分手的时候,尽管自己一言未发,可阿明的确讲过农忙要过来帮忙的。唉,也怪自己太无情了。如果他真的来了,倒是应该回去看看呢。
突然,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为了掩饰,赶紧低下头去采蘑菇。秋芳却把篮子一推:“算了,不采了!”
金铃吃惊地抬起头来:“你怎么啦?”
秋芳皱皱眉头:“你真有耐心。”
有什么耐心?是指采蘑菇吗?金铃这样理解了,强作镇静地说:“快采吧,就剩这一点点了,要是不采下来,任它们疯长,会变成痴菇的。”
“管它雌菇雄菇,”秋芳气呼呼地,“采了还要马上卖,不卖也要坏掉的,烦死了!”
金铃叹了口气:“唉,那就只好去卖嘛。”
这声叹息被秋芳捉住了,她立刻猜到金铃在想什么,于是故意嚷嚷着叫起来:“你还要去卖蘑菇呀,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回家?真是的,也不晓得阿明来了没有。”
金铃没有办法,只好以攻为守:“老是阿明阿明的,是你自己一直在想吧。”
秋芳对这类玩笑根本不在乎,打着哈哈说:“阿姐,你又错了,真想的人是不会挂在嘴巴上的,对吗?”
金铃只好又埋头采蘑菇,浓密的额发把她的眉毛全遮住了。秋芳凑过去,笑眯眯地说:“反正篮子也不够用了,我先回去,看看他来了没有。”
金铃嘴里叫着“不许走”,手中却接过了秋芳的篮子,眼一眨,秋芳不见了。
秋芳走后,金铃一面漫不经心地采着蘑菇,一面有意无意地朝外张望。不一会儿,秋芳突然撞了进来。这个鬼丫头根本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转了一圈,和躲在一旁的阿明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神秘地眨着眼对金铃说:“阿姐,你猜猜看,他来了没有?”
金铃连忙沉下脸说:“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好啊,不关你的事,那我不讲啦。”秋芳说罢,故意走到一边去采蘑菇了,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同时紧紧地合上了她的两片嘴唇。
金铃原以为她总归会说的,哪晓得,小丫头这会儿好象吃了铁心丸,半句也不吐。过了好一会,金铃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秋芳,悄声问:“嗳,阿明到底来了没有?”
回答她的是一阵得意的哈哈大笑。金铃给她笑糊涂了。没等她明白过来,一阵旋风,秋芳冲出去推进一个人来:“看,这是谁?”
啊,原来,阿明就在门口。
金铃的脸刷地红了。她望着空落落的蘑菇架,自语般地说:“完了,已经采完了,你还来做什么呢?”
阿明愣了一下,但立刻沉静地接着说:“不是还要去卖吗?我帮你们撑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