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44:25

几天没有出门,世界好象突然变了个样。原先,青油油的棉花地里,挂满了粉白、嫩红、淡黄的花朵,象一片彩色的吊钟,经雨后的西北风一吹,现在只剩下暗紫色的叶子和白生生炸裂的棉桃了。由于枝叶都失却了青春时期的那种色泽与水分,那种发展的生气与野心,它们不再以艳丽的姿色来炫耀自己了,也不再为占据尽可能多的地方而一味疯长了。它们生命的基础已经稳定,不再密不透风地挤成一堆了。在安谧平和的气氛中,它们奉献出生命中最华美最纯净的果实。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映着一片洁白的棉絮。由于棵与棵之间的距离陡地变得稀疏了,那儿便留下了一片空明,许多比发丝还纤细的金色光线,便在这一片空明中轻摇微晃,宁静美丽得近乎虚幻。

两岸的水稻大都已经割去。割掉稻子的田块袒露出大地母亲黝黑的胸脯。奇怪的是这些刚刚翻过的泥土似乎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黑,都要深沉,好象埋在地底下最深的悲怆都被翻出来了,真叫人有点目不忍睹。不过这一派浓黑,倒把田边路旁那些苍绿的垂柳、褐色的榆杨和开始泛黄的水杉树,衬托得庄严凝重。那些野草覆盖的田埂竟也不再是绿色的了。曾经那么水灵灵的面条草、野红花、茅柴草、灯头草,现在也象成熟的棉棵一样,怡然转成了暗红色。间或可以看到束着旧土布花袋的老人在割草。这秋天的草,经过一春一夏的风吹日晒,几乎已经干透了,割下来不用晒就可以作为干草卖给牧场,价钱还不低呢。

卖掉蘑菇以后,已是傍晚了。卸去了重负的小船,轻盈地行驶着,不快也不慢,好似一件具有生命的物体在自然运行。那秋收的暮景向后流去,逐渐朦胧,象消逝了的人生年华。自从泉根自杀并且自己有了那次落水的经验以后,金铃变得非常怕水,尤其怕凝视开阔的水面。她觉得那水面太象一面镜子了,它能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反映出来。幸好有阿明划船,她可以坐在船头,从容地遥望远处。

“在想什么呢?”阿明问。

“总有……”金铃犹豫了一下,“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吧?”

阿明摇摇头:“你太忧虑了。”

金铃回过头来,望着阿明,似乎是想笑一笑,但是并没有真正笑出来,只是使构成她那张小巧的嘴的线条微微动了一下,而这时正好一缕黑发从她的额头滑落,她微启柔唇,轻轻把它们咬住了,又悄悄吐了出来。阿明惊异地想,这个女孩子的嘴唇,怎么能够这么伸缩自如,同时又是这样的光滑润泽啊。再看这张盛开的木芙蓉一样红艳洁净的脸,人世间的罪孽并没有在那上面留下一丝痕迹。正象木芙蓉紧裹的花蕊不会遭到一颗尘埃的玷污一样,她那颗深藏的心依然是纯洁的,纯洁而又神秘,真叫人向往啊。

是空载,又是顺风,船在杨泾河上行驶,好象漂浮在一派流逝的色彩斑斓的秋景之中。在夕阳的映照下,河面上象是撒了无数片桔红色的落英。船行过去,那落英闪闪烁烁地不见了大概是船桨打散了它们,可有时又把它们搅成了一朵朵亮亮的小花儿。花儿中间映出青色的天,褐色的田野,它们飘忽闪动,变幻无穷,美得叫人忘却了岸上那一片实在的大地。阿明忍不住感慨地叫起来:“真想不到,落日也这么美啊。”

金铃忍不住也把目光移向水面,忽然,一阵轻微的颤慄掠过她的身体。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你怎么啦?你!”阿明急急地问。

金铃垂下头,伸手捂住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水我就想起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可是,为什么我会害死他?真弄不懂啊!”

“原来她沉重的心事在这儿,”阿明暗暗地想,不无怜惜地向这个姑娘望了一眼,忍不住脱口而出地叫起来:“不,不是你害的,不是你!真的,如果换了别的姑娘,泉根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便停了一下,接着又继续说道:“害他的是旧的习惯势力、封建的习惯势力这真是一种顽强可恶的东西,它害了许多代人,甚至也在你自己的头脑中作怪哩。”这番道理,他也是在最近才认识清楚的。金铃的悲剧发生后,爸爸同儿子长谈了一次。老人自己亲身尝到了封建婚姻的枷锁带来的深刻的痛苦,现在,又回过头来重新认识了它(这是很重要的!),所以,他再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子女被这种枷锁套住。他把斩断这锁链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我?”对阿明的这番道理,金铃觉得奇怪。

听见这样的反问,阿明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紧接着,他立刻很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说完,他一双烁亮的眼睛紧盯着金铃,好象能穿透她的心似的,那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往日孩子般的笑意了。

“要不,你哪来这么多的忧虑呢?”他望着她,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这种习惯势力,在不知不觉中向每个人渗透,有的人自己受尽它的痛苦,还不明白,又糊里糊涂地跟着来害自己的子女,当然他自以为还是一片好心。”

“天哪,这不是说的我娘吗?”金铃在心里暗想,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来,只听阿明继续往下说道:“有的人不但那么起劲地害别人,还把这当作一种了不起的事业来炫耀,其实这种人自己也可能是受害者,可怜得很哪!”

“这说的是俞嫂呀!”金铃又想。她依然没有出声。只听得阿明的声音变得激愤起来:“更可恨的是,有的人打着金字写的招牌,利用党和人民给的权力,在推行这一套害人的东西;他甚至还会把它说得冠冕堂皇,天经地义……”

“这是……浦支书吗?”金铃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阿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意味深长地向她望了一眼,又道:“所以,我说你不要有包袱,泉根确实是被这传统的封建习惯势力害了。我爸爸说,最近传达了三中全会的精神,就是要清除极‘左’思潮的流毒。其实这种极‘左’思潮,归根到底也是和封建主义的残余一脉相承的。爸爸说,我们国家和民族受几千年封建社会的长期统治和影响,要在各个部门和领域,尤其是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包括我们农民中)肃清它的影响。这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斗争任务,在这场斗争中,甚至还可能有曲折、有牺牲,但是,我们的国家要富强,民族要繁荣,人民要翻身,就一定要战胜它!”

金铃听着,眼睛凝视着远方。河岸上有条小径,披着深红色的野草,向一团浓烟般的竹林伸去。偶尔可见几株狗尾巴草,昂着轻白得简直是透明的花絮,在微风中飘忽,真是美极了。她记起在不久以前,也曾这样虔诚地倾听过泉根讲话。只是泉根所讲的道理,似一团朦胧的迷雾,睁眼看见了,却看不清楚;伸手摸着了,却抓不住。也许雾中隐匿着辉煌的太阳然而与其说她真的承受到这太阳光的照射,不如说她被表面的雾气所迷醉了。现在,阿明所讲的道理则如这秋天田野里的小径,每一片草叶,每一撮泥土,每一抹色彩都是真实的。正因为真实,她的视线也就更加开阔深远了。她是大自然的女儿,她本来就喜欢真真实实地生活,品尝真实生活的甜果,经历真实的人生所给她带来的艰辛与喜悦、痛苦与欢乐、奋斗与幸福……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小伙子的心,同她的心贴近了;她觉得他是可以信赖的。于是,她就把关于泉根、关于她和泉根的一切全告诉了他。

“其实,他对人生的看法是片面的,起码是钻了牛角尖,这就造成了他的悲剧。当然,这不能怪他……要是他能活下来,活到今天,他也许能改变自己对人生的看法,甚至能得到幸福了呢。”阿明被金铃坦诚的倾诉深深地打动了,于是他也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难道……是这样?”金铃一愣,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她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也许,是这样。”口气已经变得肯定了许多。

船要收港了,前面正是龙湾。在杨泾河进入龙湾的转弯处,长着密密层层的水花生和水葫芦。水葫芦花正盛开,浅紫鲜嫩的花瓣,卷成一只只玲珑剔透的小喇叭,淡黄色的花蕊颤颤地从紫色的喇叭口里伸出来。这些小花真是河的女儿。与其说它们美丽,不如说它们比别的花儿更加清新纯净。

阿明出神地望着这一片水葫芦花,不忍把划桨撑下去。他心里明白,神秘的木芙蓉花展开花蕊的时候已经到了,激动使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甚至也因此而感到害怕。他怕自己的粗鲁碰伤了她感情的花蕾,尤其是当他看见她那一副怯怯的样子时。

西下的夕阳正在不动声色地沉落下去,当它没入地平线前的一刻,象只刚刚敲开壳的鹅蛋黄那么红嫩透亮。

在谁也不曾留意到的时候,前行中的小船突然撞到了暗布在水花生丛中的蟹笠桩上。船身猛一摇晃,金铃差点跌下去。阿明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扶住了她。不知是惊慌还是害怕,金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那鹅蛋黄般红嫩透亮的落日正与地平线相切,这是大自然庄严的霎间,而一个人的人生最美满的时刻似乎也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下沉,觉得那温暖的金盘正落在她的心里。她的肢体变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种春花般芬芳的气息。

太阳的最后一抹红艳,弯弯细长的,最后象被蘸着淡墨的毛笔描去般的消失了。金铃带着一丝好奇,向远处望去,忽然发现她平素看惯的景色竟找不到了。是呀,那绿色的树木呢?那摇曳的竹影呢?那淡淡的碧波和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呢?仿佛一切实景都随着夕阳一起沉落了。远岸的苦楝树和老谷树,象暮色凝聚而成的美丽的黑丝绒的剪影,贴在浅橙色柔和的天边。沉重的雾气,象洗过浓墨的水,在空气中流动;而水面远处真正的水面则是凝固不动的夹在黑丝绒剪影中间,隐约露出橙黄色透明的光亮,不象是水,倒象是夕阳照映成的一派幻景。

小船在蟹笠跟前横了过来,丛生的水花生纠缠着船底,划桨却静悄悄地躺在船头,没有谁来动它。有几只青色的大蟹悄悄爬了过来,爬到两个年轻人的身边,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谁也不曾注意到它们。于是,它们胆大起来,旁若无人地在船板上横行,吐出一团团闪亮的泡沫。说来也真有意思,这些蟹祖祖辈辈住在古老的龙湾,既喧闹又安分,它们和睦相处,自有乐趣。可是每到西风响起的时节,它们却再也不肯呆在这狭小的水湾里了。它们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游出水湾,穿过杨泾河,一直向东海奔去。它们要到浩渺的大海里产籽,生育它们的后代。这是它们一生中最幸福、伟大的事业。然而任何幸福在成功的途中都会遇到艰难险阻,螃蟹也不能例外。当它们自由自在地顺着坦荡的水波游向自由的大海时,又何曾想到,捕蟹者布下的陷阱正等着它们呢。而在这儿布下这陷阱的并不是别人,正是阿福。阿福家的后门正对着这条河,他怎能让这些肥满的大螃蟹白白从他眼前溜过呢?且不说拎到县城可卖老价钿,就是拎出去孝敬上司,或者和小兄弟一道当下酒的佳肴,也都是难觅的鲜物呀。所以只要他休假在家,每天黄昏时分他都要来这儿收蟹笠的。不曾想到,今天来到河边,刚在水桥旁的那棵大柳树下站定,却一眼望见,有只小船在河中心打横。再仔细一看,只见原本是属于他的漂亮姑娘竟倒在别人的怀里……

“轰”地一下,血朝头上涌,牙往一处咬,要形容此时此地他的心情,只能套用一句俗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多想,只是在一种酒醉般嫉恨的冲动中,随手抄起身边的一根长竹竿,从水下伸过去,往船底下猛一捣,小船便象玩具似的翻了,金铃和阿明没哼一声就掉进了水里。

可怜的阿明,虽然会游泳,可技术并不怎样高明,这意外的袭击使他不由自主地咕嘟嘟喝了好几口水。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始终死死抱住金铃不放,用力踩着水,想使两个人浮起来,无奈周围的水花生,魔鬼般缠着他的身躯,怎么也浮不起来。他的心里一阵着慌,但随即又立刻镇定下来;他知道现在他不单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的重任。于是,他用左手抱住金铃,右手死命地往头顶上的水花生丛中拨拉,终于,他好不容易拨开了一个洞口,冒了出来,刚刚吸了口气,想携着金铃朝对岸游去,突然头上又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岸边的草丛里,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他脸上。头上有点痛,但并不怎么厉害。金铃坐在一旁,吓呆了似的动也不动。脸色苍白得象一张半透明的纸,浸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比这夜色还要浓黑凄怆。她的身子在发抖,黑眼珠幽幽闪烁着,讷讷地吐出一句话来:“是他救了我们。”

“你说什么?”他惊诧地问。

“是他、他……泉根呀!”说出了这个名字之后,金铃心灵深处的悲哀再也关不住,终于化作泪水汹涌地倾泻出来了。

“可怜的孩子,你吓昏了。”他轻轻地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也竭力想记起,他们的小船是怎么翻的,是谁暗中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又是谁救起了他们?可是他什么也想不清楚,似乎脑子里一片空白。

金铃颤颤地举起一只手,无限悲怆地说:“你看、你看……”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微光闪烁的小路上,似乎确有一个人模糊的背影。

金铃蓦然跳起来大声喊叫:“泉根!泉根!”可回答她的只有风声、水声,还有明月淡淡的微笑……

金铃并没有看错,把他们从死神的手中夺回来的人正是泉根。正象阿福看到了那只打横的小船一样,他也看见了这一幕。不过他还看见了另一幕,那就是阿福捣翻小船接着用长竹竿猛击阿明。当时他正在河边的竹林里,别人看不见他,他却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立即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大叫一声,夺下阿福手中的竹竿,把他推倒在地,然后跳下水去,先把金铃救了上来,然后又把阿明也拖上了岸。

救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况且祸事闯得不浅,阿福爬起来就溜了。金铃由于喝了几口水,再加上惊吓,神志有些昏迷,但呼吸还是均匀的,没什么危险;倒是阿明因为头部受了伤,沉下去以后又呛了水,因此已经有点窒息了。泉根拿出自己的全部本事给他作了人工呼吸。他的努力很快就见效了。当他断定他俩再也没有危险时,向金铃最后望了一眼,就默默地离去了。

由于人们以为泉根已经淹死,而他原先居住的破草房又同村庄有一段距离,再加上大家都清楚他的破草棚里一贫如洗,而且到这样的死人破屋里去,既没油水也不吉利,因此这段时间竟没有一个人光顾这间陈年破屋,所以,泉根有时晚上仍能回去暂棲一下身。在他离开这对脱离了危险的情人以后,便转弯抹角地回到家里换了一身干衣服,略等自己的心情平稳一些后,又了走出来。现在,他已下定决心离开这儿了。他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又来到了龙湾。他沿着白色的蘑菇房转了一圈,又在苦楝树下坐了一会,手抚摸着那个黑魆魆的洞口,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他站起来,伸手采了一把苦楝籽,忽然热泪滚滚而下,再也不忍在此徘徊,便又起身慢慢地朝前走去。

路,在灿白的月光下向前延伸;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虽然不知那目的地究竟在哪里,但似乎觉得前面的光线比脚下的更明亮些;尤其是当他慢慢插入跟杨泾河平行的岸边小路以后,河水映着月光似乎使河面更亮,亮得有些炫目,甚至可看得清水中向前推涌的波浪和旋涡。走着,他不禁痴痴地想,在昔日人生的激流中,他固守着他生命的小船,终于没有弃之而逃,也没有随波逐流。他咬紧牙关与恶风险浪搏斗,把手中的划桨握得紧紧,为的是到达光明的彼岸。如今,人生应该得到的一切他都已经得到了,人生应该奉献的一切他也已经奉献;好象那盛开的棉桃一样,他生命的果实已经成熟了。刚才,当他从出事地点匆匆离去之时,他觉得,他已经把他的一切充溢在他生命果实中的全部甜蜜和芬芳,都留在那个岸上了他为她作了人生中最痛苦,也最情愿、最欣慰的牺牲,他为她铺设了一张温软幸福的睡床。如今,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谁比他更无牵无挂了。泉根的心中觉得又空寂又舒畅,他极目四望,明月的清辉泛滥着天空和大地。盛开的棉桃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放射出一种清纯而冷冽的光芒,宛若点起了千万盏雪灯。这真是一番奇异的景象。在微微的一点惊讶中,他的心情安宁下来。他想到眼前所遭受的一切都已变成了过去的故事。这故事并不能在空间永存。永恒的是头顶上的星空,在今后数不尽的夜晚,还将含着矜持的微笑,漠然俯视下面广袤的田野、河流和村庄(包括龙湾的杨家村)而到那个时候,一颗颗烦恼的心都已化为尘埃与黑苍的大地融合在一起了。

他感到很疲乏,缓缓地抬起头来,只见月亮皎洁得象冰片;满天繁星,犹如沉在水底的银砂子,寒光点点,历历在目,清澈明亮极了。“真美啊!”他发出了一声感叹,同时身不由己地向前跑了几步,却又见那冰片轻移,银砂飞旋,竟叮叮地落将下来。刹那间,星月、河流和棉田溶成了一片白茫茫亮晶晶的世界。他真是吃惊了:啊,光明、光明,到处都是光明。金铃红润的脸庞,又一次鲜明地浮现在他眼前,散发出一种亲切、温馨的气息。他想拼命把这种感觉驱赶掉,但是怎么也办不到。他简直有点生自己的气了,但是他发觉他的心里仍然是如眼前的夜空一样空明快乐的。于是,他想,谁说这人生的故事不能在空间永存呢?在许多年后的某一个秋夜,当龙湾的儿女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也许他们也会象他现在一样,感到一种被光明的泉水洗涤过似的清纯明朗的快乐的呀!

“再见了,使我历尽了苦难与希望的光明的故乡啊!再见了,给了我幸福、生命和爱的姑娘啊!”泉根对着深邃明朗的夜空轻轻地说完这几句话后,就毅然决然地一步步朝前走去;楝树籽从他的指缝里落下,撒在一片光明的海洋上……

在这个洁白晶莹的世界里,苦楝籽还要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年一度,完成它们整个生命的过程只有这一条真理,是人世间的任何力量也改变不了的!后记

“苦楝树”,这是江南农村最常见、最普通的树。无论在河边,在路旁,甚至在灌木丛生的坟地里,都有它黑魆魆的树身和枝丫挺立着,平展展的树冠,整齐地朝着蓝天;初夏时节,那满树紫色的小花,虽然没有桃李那么艳丽,玉兰那么馨香,杨柳那么婀娜,但它照样能使蜜蜂流连忘返;而秋末初冬时节,当别的树木都已木叶凋零的时候,它却以一树金豆子般的果实,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然而,它的命却很苦。它既不被人们移到苗圃中去培育繁殖,也没梧桐、松柏那样受到人们的赞颂;它默默无闻地生活在“驿外断桥边”,还要遭到牛羊的啃啮,樵夫的砍伐,虫豸的蛀咬。但不知为什么,我一到江南水乡农村,在那绚丽多姿的亚热带植物群中,我总是偏爱和同情“苦楝树”;我同情它的不幸遭遇,喜爱它坚强、刚毅、不屈不挠的性格。

记得有一次下乡去采访,我看到一个小伙子正在用镰刀砍一条小河岸边野生的苦楝树苗,一棵又一棵。我看得十分气愤忍不住就上去责问他:“你为什么要摧残这刚刚出生的幼苗呢?”他回头对我看了一眼,见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反而宽容地笑了:“你是城里人吧?你不知道,苦楝树就是命苦,它从苗芽出土到长成材,三年内要经过三次夭折和砍伐,否则它也会被虫子蛀空的。因此,这种树也叫‘苦命树’或者‘三镰树’。”我听了将信将疑,后来,又去问当地的老农,才证实了那小伙子的话不是虚妄。

由此,我更加注意这种命特别“苦”的树木了;也由此,我得到了文学创作的启示和冲动。于是,我就慢慢敷衍成了上面这样一部作品。作品写成的时候,是一九八一年六月;写成后,满怀希望地寄了出去,但是月复一月,如石沉大海,它的命运同苦楝树一样“苦”,也同样遭到了虫豸的蛀蚀……感谢湖南出版社领导和编辑同志们的支持,使这棵苦楝树苗终于长成了树!现在,我拿它奉献给广大读者,希望它那小小的紫色花朵,也能为在百花丛中采蜜的蜂儿,提供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蜜,那样,我也就心安了。

作者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七日于上海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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