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疲倦了。
风在黑暗中消匿,一切声响都已停息。
篱笆上的紫荆花在密叶的怀抱里沉沉闭目,林中的鸟儿垂下了它们奋飞的翅膀。
虽然浓重的阴影还笼罩着田野,黎明尚在遥远的天边沉睡,但是这儿有一幢简朴温暖的小房子,好象是在茫茫大海上,一座能避风浪的小小港湾。
当生命的活力重又回到金铃身上来时,她没能马上睁开眼睛。她太累了,无力掀动那沉重的眼皮,困乏包围着她,携着她的灵魂在一片混沌空濛的境界中漫游。终于,她坠落下来了,从飘忽的云端一直坠到坚实的大地。她看见一些亲切熟悉的脸在眼前晃动,听到低低压抑的咳嗽声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还嗅到了烟草的气味,以及从灶间里飘来的煮粥的甜香……象有一阵沙沙细雨淋在她久旱的心田上,她的身体因着这雨露的滋润而舒展了。她感到舒适、平静,很想再沉沉地睡去。但是一种潜在的不安象藏在花蕊深处的小虫子一样,细细地、不屈地咬着她的心。她望了望靠墙置放的书橱和写字台,觉得这些东西陌生而又熟悉,但是却唤不起她的回忆。她侧过脸来,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问话:“这是什么地方?”
守在她身边的秋芳笑了:“姐姐,这是在阿明家,在阿明家呀!”
秋芳快乐得直叫唤。刚才,她坐着阿明的小船来到龙湾时,发现金铃仆倒在岸边,全身的衣服湿淋淋的,这时正好阿明的父亲他们也赶到了,几乎没有商量,大家就把金铃抬到船上,送到阿明家里来了。金铃一直昏睡,现在终于醒了,不但秋芳,别人也都松了口气。阿明跑到他的百草园里,拔了几棵草药。他要把它们熬成汤,亲手端给金铃。
金铃听到秋芳的回答,心里觉得奇怪。她竭力想从意识中捕捉一点什么东西,然而思绪一片空白。她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嘴唇,不由得又问:“阿明家?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秋芳见金铃不但醒过来了,而且脑子也清楚了,心里更添了几分欢喜,只是金铃这样问,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她支吾了一下,想含糊过去,可是金铃不放松:“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讲。你不讲我就……走。”
金铃说罢,挣扎着要从床上撑起身子。秋芳急了,忙按住她:“姐姐,我说,我说。你快躺下。”
这时阿明在门口探了一下脑袋,他对秋芳又是挤眼又是摆手,意思是叫秋芳不要说,可是已经晚了,老实的秋芳脱口而出,把大致的过程讲了一遍。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本来,往事的画布在雾中朦朦胧胧,现在,全被秋芳的这一番话照亮了。
她记起泉根,曾经为她挨了打;她也因此而下决心与他结婚。这样的选择并不轻松和甜蜜,但也并无更深的痛苦。她是倔强的。她这么做是为了主宰自己,决非要舍弃欢乐,舍弃生命。她不是泉根,她从未想到过要死,她与死无缘。她是自然孕育的一枝花朵,喷吐着芬芳,流溢着色彩。她看到的是天边美丽的霞光,呼吸的是野外自由的清风。呆笨的白鹅引颈长鸣时的傻相使她发笑,机灵的小猫撒娇时的憨态叫她怜爱。她喜欢在除夕的前夜,帮妈妈磨糯米粉,看小石磨沙沙地转动,洁白的粉浆湿湿地流下来;她很怕她喂养的那几只鸭子,到了黄昏还不归家,她踏着野草萋萋的曲径去寻找它们,暮霭四合的小河深处,响彻她清脆焦急的呼唤。深冬的夜晚,姆妈“丝拉丝拉”纳鞋底的声音催她入眠;炎夏的午夜,她在睡梦中常听见妈妈“卟嗒卟嗒”为她摇动蒲扇的声音……这一切细雨轻抚般的感触,尘埃一样微不足道的声响,织成了她充实的生活,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的情感的天地。在中学读书时,她勤奋、努力,同学选她当班干部;回乡劳动,她踏实、积极,大队发展她入了团。她不是一团闪电,能在倏忽间撕裂云层,射出异彩,但是她青春的火焰始终宁静地、和悦地闪烁着。她的每一个脚步都印在大地母亲真实的胸膛上。她讨厌丑恶,因此她拒绝了阿福。她从不认为这样的拒绝有什么错误,也不想为此而承担重负。她愿用清新的甜水,明媚的阳光和活泼泼的笑声来斟满生命之杯自己幸福,也使别人快乐。她向往善良,同情弱者,她宣布爱泉根,以为他会因此获得新生。然而她却看到了死。她毁了他,她害了他。她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她悔,她恨,她恐惧。人世间的一切灾难在刹那间降落到她头上,世界忽然颠倒了。她昏迷了,眩晕了。她看见到处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她挣扎着呼救。但是她孤立无援,没有谁来理会她。她觉得自己正向无底的深渊坠去……当她从遥远的梦中惊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成了丝网中的一条鱼。她越是挣扎,网就收得越紧。而捕获者残忍的手,已经把她扔到了案板上;从此,她将任人宰割。她绝望了,大地在脚下摇晃,天空在头上倾倒。她又步入了梦境,不,不是梦,是龙湾的波涛……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沉下去呢?她怎么竟没有淹死呢?
思维的细线断了,她想不起来如何从水中又到了岸上。她问秋芳,秋芳只说是她失足落了水,自己又挣扎着爬上来了。但是她不信。她隐约记起有谁曾推了她一把,把她拖上了岸。对了,她还看见了浮在水面的那一张熟悉的、湿淋淋的脸庞是泉根!泉根救了她。
想到这里,金铃目光炯炯地望着秋芳,突然问:“泉根呢?泉根在哪里?”
“姐姐,啊,姐姐!”可怜的小秋芳以为她又疯了,忍不住又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