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16:21

不管金铃怎样的反对和不满,既然母亲已发出了让阿福来吃圆的邀请,那么,订婚也就在这一天了。因为按照这里农村的习俗,女的上男家,或男的上女家吃一顿甜汤,意思为团圆甜蜜;然后,男方拿出一些钱给女方家长,这门亲事就算敲定了。这笔钱,就叫做节礼,也是俗称的财礼;这财礼,就好象买一件货物或一头牲口的定金一样。这样的风俗不知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人们似乎都认定,这一次的“订婚”比法律上的结婚登记还重要。现今政府号召晚婚,按这里的土政策规定,男女双方合起来不满五十五岁是不准登记结婚的;而事实上,作为对这种不切实际的政策的消极抵制,大家已经习惯于让女孩子订婚以后就住到男家去,完成了事实上的婚姻;这样新的习俗,应该说是封建主义婚姻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发展。

每到这一天,最得意、最出风头的就数媒人现在称介绍人。她要陪男方到女家去,或者陪女方到男方去。男方要把节礼钱交给她,由她从怀里掏出交给女方的父母,这一隆重的仪式完成之后,媒人的十八只半蹄髈蹄髈:猪肘。就到嘴了,将来,结婚后如果双方满意的话,那么生儿育女,逢年过节,都少不了要请媒人吃一顿。但是如果双方不满的话,根据淳朴的民间风俗,可以半道上截住媒人,填她满满的一嘴狗粪谁叫她花言巧语,满嘴喷粪呢?不过很少有人这样做,尤其是解放以后。因为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在只能结婚不能离婚的社会舆论下,即便把媒人扔到粪池里去,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天俞嫂当然也不例外。她一早起来就忙着梳头、洗脸、换衣服,忙得象当年要和陈阿兴登台演出一样。虽说捧着当年陈阿兴送给她的菱形手镜,望着镜子里眼角出现的鱼尾纹,额上的皱褶和开始稀疏的两道蛾眉愣了一会神,但她一放下手镜,对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前后顾盼时,马上又高兴了。真的,象她这样四十多岁的年纪,既不象城里人那样发胖,又不象一般农村妇女那么干瘪,皮肤还是软软的,身段还这么中看,在乡下实在少见。这除了她自己善于保养以外,主要得归功于她那百依百顺的跛脚丈夫了。恐怕当年真嫁给了陈阿兴,也未必能这样不操劳,虽然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俞嫂一身光鲜地出了门。阿福家离她家很近,过了斜泾浜尽头杨泾河上的桥,往南走几步就到了,无须经过西面的龙湾和苦楝树,也引不起那些伤心往事的回忆,更兼路上风和日丽,叫天子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唱着美妙的歌儿,她想着十八只半蹄髈,想着巴结上支部书记以后将得到的数不清的好处,真是脚底生风,心花怒放。

不过,还有比俞嫂更着急、更高兴的人。这就是阿福。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往往对于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渴望得到。那天金铃没来,阿福心里痒得几夜没睡好觉,光靠那个录音机放音乐来望梅止渴,已经不过瘾了。他好不容易盼到今天,也不睡懒觉了,早早地起了床,对着穿衣镜,把头发梳得蓬松,穿上大喇叭裤和开叉的西装,船形的皮鞋擦得锃亮,左照右照还觉美中不足。噢,对了,还缺根领带!忽然,他灵机一动,潜入父亲的卧室,从大队织袜厂送来的一捆尼龙袜样品中挑了一双颜色鲜艳的,用剪刀剪开,费了半天劲,在缝纫机上把它连了起来,这不就是那花花绿绿的领带吗?他把它系在脖子上。这天才的创造非常成功,顿时他那粗壮的颈下好象飞来了一只可爱的花蝴蝶。他不由得咧开嘴唇满意地笑了,心想就是到城里去,走在马路上,人们也不会发觉它是假的。这冒牌货和小李家宴会上那些令人眼花的真的领带有什么两样?

打扮完了,他又把家里人家送来的那些存货点心匣子、瓶头酒、香烟,包括昨天差点扔了的奶油椰丝卷,胡乱捆扎好了。就在这时,俞嫂兴冲冲地来了。

“哎哟阿福呀,你看今天天气多爽心,你真是福气不小啊!”大老远就传来俞嫂尖溜溜的嗓门。阿福扭头望去,抿住嘴巴强抑住笑容,“叭”地打了个响指这既表示了兴奋,也算是和媒人打了招呼。阿福认为,这是他从城里学来的不同农村风俗的潇洒风度。倒是支部书记一本正经地从楼上走下来,请俞嫂在堂屋里坐下,又吩咐阿福娘给俞嫂泡上一杯喷香的茉莉花茶。俞嫂受宠若惊,汗毛孔里都漾出笑意来。

接着,书记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放到桌上,对俞嫂说:“这是二百元节礼钱,你好好拿着。”

“浦书记放心,放心!”俞嫂笑眯眯地直点头,伸手要来拿,但红纸包却被书记按住了,“阿福!”他威严地咳了一声,抬头朝在一旁早就急得坐立不安的儿子瞟了―眼,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里两百元钱,是让你拿去正正经经办事的,可不是让你去开玩笑的;订了婚以后,再不许乱来了,要不,我的钱都白白丢到水里去了。”

在这种时候,阿福是很乖巧的,他用不吭声的沉默表示了顺从。老头子用充满慈爱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忽地他铜铃般的眼睛又瞪起来了:“怎么?头发还没理?叫你剃头比杀头还难呀……”

老头子还要骂下去,机灵的俞嫂赶紧接着话头说:“书记呀,不是我当面夸,咱们杨家大队方圆十几里,哪有象阿福这么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呀!俗话说,名师出高徒,严父出孝子,书记您也教导得太严了。年轻人嘛,谁不爱赶个时兴呀……这长头发可是现在最时兴的样子啊!”

俞嫂一边说一边朝阿福挤眼。阿福会意,拎起捆好的大包小包,说:“爹,时候不早啦!”

“哦哟,是该走了!”俞嫂立即起身,麻利地抓起红纸包掖在怀里,脆声笑道:“书记,你放心,这钱揣在我身上比搁银行保险柜还牢靠。”说着,见书记的脸色已和缓多了,便扭着腰肢,嘻嘻一笑说:“金铃可是远近百里挑一的美人,这样的样板姑娘你往哪里去找?”

“样板姑娘”的新名词是她发明的。因为她觉得最好的戏既是样板戏,那么最漂亮的姑娘当然可以叫样板姑娘了。

“模样好还在其次……”书记也满意地微笑了。

“对对对!”俞嫂马上心领神会地接着说:“金铃也是个好劳力哟,一年……”阿福嫌俞嫂太啰嗦,赶紧拖着俞嫂,一前一后,笑模悠悠地出了门。

金铃家住在村北,实际上得经过俞嫂家。这一路都是农舍,到处可见翠蔓攀援的竹篙,蜂蝶在黄色的丝瓜花和紫色的扁豆花间飞舞。阿福当然无心欣赏这些,没走两步,就把俞嫂的袖子一拉,悄声问道:“这两天乱哄哄地传说金铃和泉根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阿福到底是有些不放心。

俞嫂眼珠一转,故意淡淡地说:“没有的事,讲讲罢了。”

“讲讲罢了?哼,媒人就是两张嘴,颠来倒去都是你讲的。”阿福不满地嘟囔,好象金铃已经成了他的人了。

“嘻嘻,讲讲也是想吃你的十八只半蹄髈呀。你想,我不把泉根这个戆棺材拖上,金铃娘那老太婆会有这么大决心吗?”说完,俞嫂又陪笑道,“你放心好了。泉根这个戆棺材,连想也不敢想这事的。我上次给他介绍一个傻姑娘,他都不晓得去要。这种人恐怕连饭不吃都不要紧,哪里还会想老婆?你一百二十个放心好了!”

“这倒不一定!”阿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小李家听到的一个故事。为了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他边走边说道:“你的话我只能相信一半。不要看戆根戆,可是世界上没有不要女人的戆棺材的。不信我说个典故你听听。从前有个国王,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一心信奉上帝,从小就把他关起来,不许他看到女人;这个儿子一直长到二十岁,从来没看见过女的,也不知道世界上的人还分男的和女的两种。后来有一次,这老头子带儿子进城去玩。正好遇到一群年轻姑娘在唱歌跳舞。儿子不懂,便问老子,这是些什么?老头子告诉他,这些东西叫绿鹅。儿子一听,马上求他的爸爸,让他带一只绿鹅回去。老头子一听,发起火来就跟我那思想僵化的老头子差不多指着儿子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没出息的棺材!我有的是金钱、牛羊、绫罗绸缎,你不给我好好守着过日子,专心一意地侍奉上帝!倒想要起这种邪恶的东西来!’可是小伙子也嚷起来:‘什么?绿鹅是邪恶的东西吗?邪恶的东西是这个样吗?’老头子叹了口气说:‘是的。’小伙子说:‘你说它是邪恶的东西,可我觉着要比你给我看的那些天使的画片美丽得多,可爱得多;就算它是邪恶的东西,我也要带一只回去,喂它,每天守着它过日子。’……”

“啊唷唷,笑死我了,笑死我了!”阿福还没说完,俞嫂就捧着肚子,笑得弯下腰来,“阿福你真是见多识广,见多识广!你看看,我给你找的这只绿鹅怎么样?回去好好喂吧!”

阿福向俞嫂望了一眼,也忍不住嘻嘻笑起来。俞嫂更是把巴掌拍得呱呱响:“阿福呀,今晚上你就可以把这只绿鹅,不,是只金鹅,牵回去喂了,可别忘了你俞嫂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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