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中控制着人们的生死祸福,但是,命运之神确实又是昏聩、暴虐和不公道的。
泉根的祖父叫杨万全。杨万全有个弟弟杨万金。兄弟俩虽然在名字上只有两点之差,但是,从外表到性情,两人却很不一样。首先,杨万全是个高挑个儿,竹竿似的身躯一年四季裹在一件黑色的长衫里,以示他与贫苦农民的不一般。另外,他对于身上所有的毛发似乎有着特殊的感情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从瓜皮小帽后面拖下来,这是不用说的了;从二十岁起,他就开始蓄起了胡子。当他到三十岁的时候,他那茂密的胡子已经使人们很难从他的脸上找到微笑的痕迹。好在他很少微笑。他的一双眼睛总是严厉地固执地望着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孩子都别想在这双眼睛的监视下从他的面前捡走一片烂柴禾叶子。
而杨万金却是五短身材,他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要比哥哥矮一些,阔一些。他的性情似乎也就在这“短”和“阔”中显出不一般来。比如,他一点也不象哥哥那么爱惜自己的毛发体肤,很早就一刀剪掉了辫子;这不算,每天还要把下巴刮得发青,仿佛对这“受之父母”的须发有着深恶痛绝的仇恨似的。夏天他喜欢袒露胸膛,最多也只穿一件短短的小白布背心。如果村里比赛划龙船或者踩高跷,他总是第一名。他甚至还喜欢斗鸡和赌钱,输了也是高高兴兴的,光滑宽阔的下巴上托起满不在乎的微笑。他的眼睛和他那不安分的手脚一样,永远不肯老老实实地停留在一个地方。
就是这样的兄弟二人各自经管着祖上传下来的十几亩地。在人口稠密的长江三角洲,土地向来是比较分散的,特别巨富的人家很少见,象杨家兄第这样有个十来亩地,也算得一个上中等的人家了。当然,这兄弟二人对土地的经管方式也大不一样。杨万全除了在农忙时迫不得已找个把短工帮一下忙以外,其余全是自己动手。他在衣服外面套一条蓝土布围裙,每日天不亮就把全家赶下地去。为了省钱扩大地产,他是那么英明地对全家的口粮实行了计划供应。家里有大、中、小三种碗,大的是蓝边碗,中的是白瓷碗,小的是汤盅。每天吃饭的时候,他使大碗,老婆使中碗,孩子使小碗。但是不管什么碗,一律只能盛两碗,除非到了农忙时,可以再增加一碗。这么辛苦了十几年,他还没有积满够买五亩地的钱,来实现把他家的地凑满二十亩的计划。
可是他的兄弟杨万金,连一天也没有在地里呆过,而且他居然敢冒着被谋掉房子和田产的危险,把这十几亩地全部托付给一个年轻的长工,自己带着唯一的儿子出去据说是去经商了。对于杨万金这样奇特的行径,不但他哥哥,就连村上别的人都感到吃惊甚至于愤怒。因为人们看到这十几亩好地和那么坚牢的一幢瓦房,平白无故地让给了一个本来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的穷光蛋,谁的心里也不会感到公平和舒服。当哥哥的尤其气得几乎发了疯,他根本不相信一个人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以后还会活着赚了钱回来。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五年以后,杨万金和他的儿子回来了。父子俩都穿了一身白制服,白裤子,白鞋和白袜,头上还戴了一顶白色的大沿礼帽。虽然这一身的白色是这样的不吉利,可是杨万金却发了财。他带回来一个卷发红唇,娇滴滴的洋女人,还有一只洋船这里的农民叫它机器船。光这只机器船,就把村里村外,远近数十里的地方全都轰动了。附近村上,连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拐着小脚跑来看稀罕这只机器船乍看起来只是比一般的木船稍大一些,但是在它的船头上装了一个象高射炮似的铁家伙。这个铁家伙只要一开动,它就突突吼叫起来;这么一吼,河里的水就自动哗哗地从铁管里流到田里,既不要牛拉,也不用人踩,简直象神仙一样的奇妙,真叫人不可思议。再有,如果把“高射炮”倒过来搁在船尾的话,那么船就往前进,突突突地在河里开走了,不需要任何船橹或桨。杨万金就是这样带着他的洋女人,坐着机器船沿着家乡曲里拐弯的斜泾河河道回来了,这一路的威风荣耀,是很可以想象的了。
也许合该是杨万金的运气,年轻的长工非常忠厚老实,把这些年来打下的粮食,除了自己的工钱饭钱以外,全都一粒不少地交给了他。不过这时他对这些东西已经很不在乎了,他不费力地又买了十几亩地,还非常体面地为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方圆几百里内最漂亮的姑娘。婚宴的喜酒足足摆了三天三夜。
弟弟的发财使哥哥的心里长出嫉妒的毒瘤来,可是他没有别的本事也让自己发这样大的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节省、刮皮。为了及早实现二十亩地的计划,他甚至在中午也叫全家人跟着他吃稀粥。当然,象他这样的人家在中午吃粥是有失体面的。所以他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把门关得紧紧的,如果有谁把粥呼噜呼噜地喝出了声音,他的筷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到谁的脑袋上去,以致不久他的全家人都被训得象外国修道院的修女一样会悄无声息地喝粥了。偶尔他从集上买回三毛钱的肉,打发老婆到田里去挑一大篮野荠菜,包一顿馄饨的时候,他就把大门打开,打发孩子们端着碗满村去转,仿佛他家每天都是吃这样的饭食。
正当杨万全含辛茹苦,勒紧裤带,二十亩地的规划马上就要变成现实的时候,一件非常意外的、在当时很难用明确的语言说出它性质的事件发生了。原来,杨万金在家乡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不安分的细胞又在身上活跃起来;由于这种细胞的基因也遗传给了儿子,所以儿子竟然撇下了新婚刚满三个月的美貌媳妇,跟上父亲和洋妈妈,又离开家乡出去了。这一次出去,财神没有同他们邂逅,倒是命运之神的可怕的利爪,把他们狠狠抓了一下在一次轮船失事中,一家人在永不平静的蔚蓝色大海里得到了最后的归宿。
谁都会知道,这个噩耗对于杨万全来说意味着什么了。事实也正是这样发展的这突然的变故使杨万全不需要为买田而操心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兄弟的儿媳妇嫁出去。然而这件事在当时却有些麻烦。杨万金的儿子一死,村里人就纷纷传说,讲这小媳妇是骨牌命,克夫的。这么一来,哪怕她长得花容月貌、仙女下凡,知底细的人家也没人敢娶她了。再有,新媳妇的娘家也不同意她改嫁,这里除了“从一而终”的冠冕堂皇的道理以外,最主要的当然也是为了那些田地、房产和家当。这个原因,同杨万全急于要把她改嫁的原因是一样的。
正当恶神在勾心斗角、处心积虑地施展它们的伎俩时,爱神也没有休息。年轻的寡妇叫春花,她的样子也真象春天的田野里一株盛开的杜鹃花,看上去又清新又美丽。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丈夫的悲痛使她变得苍白了。伯父阴沉的眼色,以及娘家兄弟的规劝,给她带来了一种在这个尘世上茫然无靠的孤独空虚感。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打发眼前的日子,更不用说安排今后的生活了。幸而她家里的年轻的长工以对从前老主人的忠心耿耿的态度来同样地对待她,他根本不用吩咐就把田里的一切活计都安排得妥妥贴贴,还抽出空来帮她挑水、担柴、打扫院子,干一切女人所不方便的事情。春花受到这样的关照,很受感动。人心都是肉做的啊。她看见他的鞋坏了,就悄悄地量了他旧鞋的尺寸,千针万线地替他赶做一双;她发现他的衣服破了,便打开箱子,拿出自己陪嫁的压箱布,背着人给他做一身新裤褂。在忙季他顾不上回来吃饭,她就做几样可口的菜,用竹篮盛着,把饭送到田头这和别人家的妻子给丈夫送饭没有什么两样。于是,爱情就象播在土里的谷种要冒出地面那么自然和不能阻挡地发生了。寡妇苍白的两颊添上了光艳的颜色,在憨厚淳朴的长工眼里,她看上去又象春日的晨光下一株可爱的杜鹃花,浑身挂着晶亮闪烁的露水珠了。
愉快的日子象水一样流去当人沉浸在爱情中的时候,生活常常是如同处在云端里一般的快活易逝。春花屋前的斜泾浜河,昼夜不舍地滚滚流着。他们俩握着手坐在窗前,想象着那流水所到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编织他们无穷无尽的梦想。他们当然也想到了结婚,想到了应该有一个可爱的胖儿子这一切都是很正当的,他们并没有妨碍别的什么人。
然而,春天孕育了美丽的花朵,也给了毒虫以新的活力。春花与长工的相好,被当作一件大逆不道的丑闻传遍了村庄。
不过,这件事并不能完全怪杨万全,流言确实也不是他制造的,但是对于这个图谋他家产的穷光蛋长工,他怎么能不恨得眼睛里出血呢?另外,事实上,当时村子里还有一股恶势力,这股恶势力是以流氓光棍浦金光为代表的。浦金光对于春花的姿色,早就垂涎已久,苦于一直得不到手。现在见到一个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长工得到了他所向往的宝贵的东西,当然不会那么心安理得。再说,每个村子都有些不在背后说人闲话就非常难过的长舌妇。这样,人们喷出的唾沫星,就足以把这两个年轻人淹死了。
在杨万全的布置下,浦金光纠集了一批人去捉奸,把长工狠揍了一顿。
于是杨万全以族长的身份出面说话既然他的家族出了这样的丑闻,他不能不出来维护家族的威严和名声呀!于是他把打得半死不活的长工赶了出去,在当时看来,这么做也是很应该和很有必要的。
长工被赶出去以后,没有地方可以栖身,同时,他也没有脸面再在这个村子里呆下去,就只身一人,流浪到他乡去了。
没有了亲人的小寡妇,好象一朵失去依附的喇叭花,落在污泥里,只好任人蹂躏和践踏了。浦金光一次又一次地侮辱她,这是不用说的了。就这样她忍辱负重,象严霜下的小草一样,熬过漫长的苦冬,活下来了。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这男孩一生下来就会笑,这实在是少有的事。婴儿的笑给母亲苦海无边的生活投下了一线玫瑰色的曙光。
可是这线曙光实在太微弱了,杨万全怎么可能让这个婴儿高高兴兴地长大了,合法地继承本来完全可以属于他的财产呢?他再一次串通浦金光,把春花卖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这一切都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非常秘密地进行的。浦金光根据杨万全的吩咐,带着几个把兄弟,把春花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连同婴儿一起,塞到机器船里。乘风破浪,眨眼功夫就突突突地离开了村子。对于听惯了机器船突突声的左邻右舍,谁也不会觉得这声音与平时有什么异样的意义。
到了这种地步,春花寻死的决心下定了。她趁浦金光等聚在船头喝酒的时候,从舱里钻出,挣扎着捆绑着的身子,滚到了白茫茫的河里去了。
当浦金光喝得醉醺醺的,来到船舱,想和春花最后再亲热一下的时候,他发现舱里空了,只有不知事的婴儿,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既然没有了春花,浦金光觉得杨万全交代的事情基本上也完成了。至于那个婴孩,他把他抛上岸去,放在地上了。因为他觉得这么一个只会张嘴的小孩子,留着是一点没有用处的,当然他也没有必要去杀掉这个幼小的生命。
第二天,浦金光泊起了机器船,去向杨万全讨赏。他的要价就是这条船。可是杨万全哪里舍得,费了多少心血从兄弟手里得来的机器船,他肯白白给了浦金光?当时,比较富有的杨万全在村里还是很有些地位和势力的。浦金光不敢过分敲榨和得罪了他,最后只好还了机器船,从杨万全手里得了一笔赏钱。
又过了几年以后,流浪在外的长工回来了。可怜的人再也看不到他的心上人了,甚至连尸骨,连荒塚也寻不着。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在远离村庄的旷野里搭了一个草棚,用种花来打发他残余的凄凉的岁月。大慈大悲的菩萨竟没有让他知道,他还有唯一的亲骨肉留在人世那个扔在岸上的婴儿,被住在八字桥下一个好心的老妇人抱去收养了。到十九岁的时候,老妇人离开了人间,他又孤独地度过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时期,但后来却成了一个真正的、有出息的人。而给他制造了灾难的杨万全,却在晚年吸上了鸦片,把苦聚来的家业败光了。这以后,灾难就象魔影,一直追逐着杨家的世代儿子,儿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