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俞嫂和阿福还迷醉在十月小阳春的暖风里,一路做着各自的美梦时,有一只被解脱了缆绳的小船,象一片轻盈的竹叶,贴着小河温柔的水波,悄然荡开去。划船的姑娘是今天订婚宴会上必须出场的主角金铃,还有她无忧无虑的好朋友小秋芳。
原来,金铃见一切撒娇、赌气、乃至于“绝食”斗争都无法动摇母亲的决心,只好再次临阵脱逃了。大清早,她趁着母亲还在熟睡的当儿,就偷偷溜了出去,但是想来想去,却觉得无处消磨这漫长的一天;若是再去蘑菇房,俞嫂肯定会找了来;怎么办呢?最后还是找到了小秋芳。秋芳虽然头脑简单,可对付这种事情,却自有她不同一般的绝妙聪明。金铃刚把自己的困难一说,她马上眨了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嘻嘻一笑说:“阿姐,正好我今天要去给大队卫生室采草药哩,干脆你跟我一道去,我们弄一只船,划得远远的,保险谁也寻不到。”
这是一个好主意,划船出去采草药,又有趣又好玩,强似在村里憋闷一天,还提心吊胆的。金铃马上就同意了。秋芳见金铃点头,欢喜得象小孩要去春游一样,忙忙地准备干粮;正好家里有现成刚包好了的赤豆糯米粽,她拣最大的挑了四挂足够四个人吃一天的;不顾金铃吃惊的叫嚷,又用手巾包了一兜熟菱角;完了还不满足地在房里转悠。金铃说:“馋鬼,你要撑死呀!”秋芳东张西望地说:“咦,那个糖罐子呢?”金铃说:“算了算了,我吃粽子从来不蘸糖!”可秋芳执意要寻,又翻了一气,还是不见,搁不住金铃一个劲的催,最后在每个人的衣袋里装满了葵花子,这才说说笑笑地来到屋后的河边上了船。
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日。从夜的眼里降下的露珠,被太阳的喜悦的金光抚摩,散映成万千颗璀璨的宝石,在无边的蓝天下骄傲地闪烁;两岸的合欢树在窄窄的水面上布下仙境般的倒影,合欢花的馨香被蒸腾的水雾湿润,清新的气息充溢在空中。
小河由龙湾发源,从南往东,又从东向北,弯弯曲曲地绕村一周,恰似龙脖子上的项链;而小河沿岸的一户户人家,就是这项链上的一块块佩玉。这条项链紧紧地锁在这个出名的河湾上。不过从前村上的人们没见过项链,也想不出这样华丽的比喻,只因为这条流经家家屋后的河流弯曲倾斜,便称它斜泾浜。
两个姑娘顺着斜泾浜往西北划了一阵船,感觉到身上有些发热时,抬头一望,已到了宽阔的三叉河口;向西是坦荡的龙湾,拐过去,苦楝树在河滩上高高挺立,苦楝子俯拾皆是。秋芳常去那儿捡苦楝子,不过今天去那儿不合适,离村庄太近,蘑菇房也就在旁边,所以她们将船头一拨,朝北驶入了一条笔直的大河。
这条大河就是杨泾河,它豪迈地穿过全公社星罗棋布的十几个大队,最后滔滔滚滚汇入长江。比起蜿蜒曲折的小家碧玉斜泾浜来,杨泾河自有一番丈夫的气概。在它干净宽广的水面上,没有一株水生植物,也不见一朵装饰的小花,只见清澈起伏的浪头,从容不迫地向前推涌着,向人们显示一种沉着的男性的力量。两岸的杞柳,如绿色的长堤,一直延伸到白云飘拂的地方。
风在这里变得凉爽也淘气起来,它弄乱了姑娘们的头发,把金铃心中的烦恼也吹散了不少;在大自然慷慨的怀抱里,一时消失了的愉快和欢欣,又回到了金铃的身上。
“秋芳你快看!”金铃朝岸上指着,高兴地叫起来。在她手指的方向,一丛丛翠绿的枸杞结着鲜红的籽儿,青油油的何首乌藤蔓长得生机勃勃这些也都是今天要采的草药。但是秋芳觉得这里离村庄还不远,不愿上岸,于是两个姑娘又往前猛划了一阵。
这时,从前面的叉道上拐进跟她们差不多的一只小船来,划船的是个小伙子,只见背影不见脸,嘴里哼哼着走了调的电影插曲,消消闲闲,好不自在。
“阿姐,那人我认识,咱们追上去,打他一桨水!”秋芳附着金铃的耳朵,悄悄说。
“好!”金铃也兴致勃勃地加了劲。
“比赛么?”
“比!”
“输了怎么办?”
“输了刮鼻子!”
“不,输了嫁给他!”秋芳歪着脑袋直眨眼,“阿姐,这可是那天你说的哟!”
“瞎说!今天不许提这种事!”金铃举起手里的桨威吓秋芳,不知怎么,觉得前几天在船上打的赌有点儿不吉利。
眨眼功夫,她们已经追上了前面的小船,不过没等秋芳打水,那人已经机灵地转过脸来了。小秋芳一见,嘴角一弯,笑了:“嗳,杨叔叔呀!”
金铃抬头一望,心想见鬼,什么“杨叔叔”呀,这人她认识,去年在挖河工地上见到的,出名的淘气鬼、捣蛋包。一年多不见,还是这么一张娃娃脸,两只月牙眼,生气的时候也象在笑,下巴上淡淡的茸毛,好象嫩葫芦上的一层细绒。这会儿,他不知是听了又甜又脆的一声“杨叔叔”呢,还是见了两个又年轻又水灵的女孩子,脸上笑得开了花,那么伶俐的舌头,好象也不能确切表达满心的热情了;略局促了一下,忙一迭声地说:“是秋芳呀,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嘿嘿,真没想到,没想到能碰上你们,累不累啊?来,搭着我的船舷,我带你们,保险比坐汽艇还快!”
秋芳噗哧一声笑了:“谁要你带呀!留着汽艇你自个儿坐吧,哼,还不一定划过我们呢。正经告诉你,咱们是去采草药的,哪儿多,指个路吧。”
“采草药?嘻嘻,那太好了。我也是去采草药的,跟我来,保险你们满载而归。”小伙子说,眼巴巴地望着她们。
“给我们一人抓一对小鸟儿,我们就跟你去。”秋芳拍着手说,“杨叔叔好么?”
原来,她和这个“杨叔叔”是今年春天在公社卫生员集训时结识的。本来,在这个卫生员集训班上,数“杨叔叔”年纪最轻,又加上长得一副娃娃脸,别人都喊他“小阿弟”。但开学不久忽然又来了个比他更小的秋芳,他就在秋芳面前摆起老资格来,因两人都姓杨,细细算来,还沾点亲,且他比秋芳长一辈,所以非逼着秋芳喊他“叔叔”不可。秋芳喊他一声“叔叔”,他就给秋芳糖吃,还上树替秋芳采桑葚,摸鸟蛋,秋芳就乘机半真半假地喊他“叔叔”。
可金铃不知这些故事,悄悄地把秋芳的衣襟一拉,压低嗓门说:“看你把他兴的,他算哪门子‘叔叔’?还没我大呢!”
不料秋芳这个疯丫头,一听竟哇哇叫起来:“杨叔叔呀,我金铃阿姐该叫你什么啊?”
“你的阿姐嘛,当然也叫我叔叔。”小伙子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厚脸皮!”金铃轻轻一挥桨,水珠扬扬洒洒地落在小伙子身上,湿了他半边衣服。可这一淋,小伙子却如沐甘霖,浑身说不出的舒坦滋润,舌头也越发灵活了。“秋芳呀,你阿姐不愿叫我叔叔,那么,叫我阿哥也行。”他笑嘻嘻地自动降低了一辈,“反正我比你阿姐整整大一年三个月零八天。”
“哟,你知道这么准呀!”秋芳惊奇地吐了吐舌头。金铃把她的手又一拉:“你听他满嘴嚼蛆!咱们快划。”
“一点也不嚼蛆!”小伙子也紧划几桨,连忙跟上,“金铃你是属羊的,五五年四月十日生;我是属马的,五四年一月二日生。看,不是整整一年三个月零八天吗?我是经过充分调查研究的,一点也不吹牛!”
“你真行,可以到公安局去工作。”秋芳笑着说,一边用手剥菱角吃,把壳一个个吐到水里。她抬头望望“杨叔叔”,又望望金铃,嘴角浮起一丝狡黠的微笑。早在秋芳参加集训班时,这个“杨叔叔”老盯着她打听金铃的情况。鬼秋芳是个有心眼儿的姑娘,在她眼里,这个“杨叔叔”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成天高高兴兴,漂漂亮亮的,跟她的金铃阿姐真是天生的一对,要比老头子似的泉根强一百倍。因此,她一直希望看到他们两个人好。今天带金铃上这儿来采草药,可以说她也是有心的。
小伙子是个机灵透顶的人,见到秋芳带来了自己思念的人,立即喜欢得不知怎么感谢秋芳好。不过这时顾不上这些,他且忙忙地靠了岸,把两个姑娘带到一片青葱的竹林后边。
小河潺潺地从旁流过,空中浮动着合欢花香。遍地的野花丛中,红艳艳的枸杞子闪着诱人的光采;竹林边野生的女贞子,垂着小葡萄似的累累籽实。一只黄胸脯绿羽毛的腊子鸟躲在一棵合欢树的羽状的叶间,唱着甜柔婉啭的歌儿,那些粉红色的细绒花,在歌声里发着喜悦的微颤。小伙子这时的心情,就象河面上吹来的淘气的风,在美丽的花丛里穿来穿去。那么爽心,那么甜蜜,那么柔和。他不断地说着引人发笑的俏皮话,想使脸色淡淡的金铃高兴起来。遗憾的是他平时逗惯了笑话,此时想作一点爱情的暗示,开起口来却跟开玩笑差不多,这使他很为自己恼火。好在秋芳非常体恤他的心情,不是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就是尖声尖气地大叫:“哟,好大一棵何首乌呀,杨叔叔快来,把你的镢头借给我金铃阿姐使使。”而等他真的到了她们跟前,小秋芳就象只野兔子似的轻轻跳着跑开去:“啊,这么多女贞子呀!”好象她又发现了新大陆,提着篮子去采女贞子了。偶尔也从绿油油的冬青叶间,露出她红红的圆圆脸来,冲着娃娃脸的杨叔叔意味深长地一笑。
娃娃脸得着这种关照,更象蝴蝶恋着鲜花一样紧紧追随着金铃了。他记得过去在开河的工地上,金铃似乎很讨厌跟他说话,现在她好象已经不那么讨厌他了;她落落大方,采掘时的动作充满歌曲般的韵味。但是她凝视远方时那含着愁思的双眸,她对他说话时幽娴安静的态度,使他感到与过去相比,她的青春的花容好象蒙上了一层雾。不过美的东西,在雾里会产生更加神秘的魅力。一个上午的时间对娃娃脸来说,简直是跳着舞飞旋过去了。转眼间太阳升到了头顶上。为了留住金铃,他向两个姑娘发出了去他家吃午饭的邀请。
秋芳笑嘻嘻地一口答应,金铃却死活不肯,于是秋芳就苦着脸叫唤起来,一会儿说嘴干要喝水,一会儿又说冷粽子没有糖不好吃。闹得金铃只好陪着她去“喝水”。
一进娃娃脸家,秋芳就把那四挂粽子朝桌上一扔,大声嚷嚷道:“杨叔叔,你也不用忙了,快把你的糖罐子打开,一起来尝尝我金铃阿姐的手艺。”
金铃向秋芳瞟了一眼,心想这鬼丫头疯疯癫癫的怎么回事?明明是从她家拿的粽子,却偏偏说是我包的。可是当着娃娃脸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娃娃脸听说金铃送粽子给他吃,不但手忙脚乱地拿来了糖,还兴冲冲地往锅里倒了一瓶油,说是要油炸粽子吃。
好象为了给喜出望外的娃娃脸助兴,突然一阵悠扬的唢呐声由远而近地传来,欢快、热烈。这是一支古老的江南喜庆的曲子《喜相逢》,娃娃脸情不自禁地和上节拍,咿咿唔唔地哼起来,他的心好象是一片丰茂的草地上闯进来一只欢乐的小鹿,那突突的跳动也都带上了喜悦的震颤。
突然,唢呐声嘎然而止,门开了,进来的是吹唢呐的人,一张酷似娃娃脸的面孔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把磨得铮亮的唢呐上缀着红灿灿的绒球,未曾开口,一双和善的眼睛先笑了:“阿明,来客人啦?”
“爹爹!”娃娃脸也嘻嘻笑着叫了一声。
听说来人是娃娃脸的父亲,金铃悄悄推了秋芳一把,两个姑娘赶紧站了起来。不过金铃是微微低垂着脑袋,略带羞涩地叫了一声“伯伯”;秋芳则是仰着脸,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老杨公公”。
“我认得你,你是小医生。”娃娃脸的父亲望着秋芳说,一面走过来,象对一个老朋友似的和她握了手。秋芳长这么大还没有和人握过手,这个“外交礼节”使她又新奇又兴奋;正想说点儿什么,老人已把脸转向了金铃,眯缝着一双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姑娘是……”
“爹爹,她叫金铃,是杨家村的。”娃娃脸插嘴说。
“哦,”老人似乎微微一怔,眼光久久地停留在姑娘的脸上,隔了一会又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我妈妈。”金铃安静地回答。
“你妈妈?你妈妈……”他很奇怪地喃喃重复了一遍,突然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金铃没有马上回答,实在因为,妈妈的名字即使对她这个女儿来说,也是生疏的,从来没有人叫过妈妈的名字。秋芳见金铃愣着,热心地抢先回答:“她妈妈叫金铃娘!”
一句话说完,满屋子的人都笑了。金铃忙红着脸,说出了妈妈那个生疏的无人知晓的名字。
娃娃脸的父亲听了,身体微微一颤,然后背过脸去,慢慢走了出去,两个姑娘都奇怪地感觉到,老人的背在刹那间佝偻了不少。
“阿明,你是这样招待你的客人吗?”忽然灶间里传来老父亲的训斥。
娃娃脸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欣赏父亲对他的责备。
“缸里还有几升糯米粉,今天中午做圆吃。”老人用他罕见的命令口气对儿子说。
“得令!”娃娃脸一蹦三跳地取糯米粉去了,真象拾了令箭一样高兴。
可是,糯米粉取来了,娃娃脸发愁了。“爹爹,”他凑着父亲的耳朵小声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做的圆吗,那成了一锅浆糊呀,怎么请人家吃呀!”这个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家庭,确实是缺少一位能干的主妇。
金铃对这即将开始的盛情招待很不安,拉了秋芳赶到灶间,想要阻止。话还没出口,秋芳抢先说:“公公,我会做。甜的、咸的、尖的、圆的、长的、带花的,什么样的我都会。”说完,满不在乎地咧嘴笑笑。
“你会做?啊,你会做!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娃娃脸高兴地直捶自己的脑袋。
“啊哈,那这揉粉、搓子的事就包给你们啦,咱们今天实行包工到组。”娃娃脸的父亲也乐哈哈地打趣。
“那么,我呢?”娃娃脸一本正经地向他的父亲请示。
“剁馅!”父亲回答得这样干脆,就象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命令他的战士冲锋一样。
不过当他拿起磨得雪亮的刀时,才发现父亲分派给了自己一个最艰难的任务没有肉。他不能剁自己的手指,这就是说,他必须马上蹬上自行车去集市买肉,可是这在中午前是赶不回来的。
但是父亲似乎毫不理会他的苦衷,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咔嚓!”父亲从鸡窝里掏出一只下蛋的母鸡,一下拧断了脖子。
“沙沙!”父亲又从鸭棚里抓出一只最肥的公鸭,一下割破了喉管。
娃娃脸两眼放着光芒,真想扑过去,搂着父亲叫一声:“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