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二)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10:47:21

她感到自己的头脑有点发热,她来到阳台上站着。晚风从夜空中吹来,凉丝丝地,她感到凉爽了一些。阳台是用钢窗玻璃封闭起来的,她干脆又打开了另一扇窗户的门。她抬头朝远处看去,马路的对面,近的远的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一大片灯光都是从每幢楼房,每个家庭里散发出来的。在这些灯光下,有多少个欢乐的家庭享用着周末晚餐后的欢乐呢!有多少个幸福的家庭在享受天伦之乐呀。她想,又有多少个家里站立着一位像自己一样的女人,做好了一桌佳肴,在灯光下焦急地等待丈夫的归来啊。这万家闪闪的灯光,不正是一大片火红的生活吗。不正是一个兴旺的时代吗!她看着远处一幢办公大楼上的灯光,又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十多年前,她随着父母从大西北的油田来到这片沉睡的土地上。这里还是一片茫茫无沿的大芦苇荡。这里很少的人烟,连农民们的小土房都很少见到。父辈们艰苦的劳动开垦了这块沉睡的土地。短短的二十年时间里。这块土地上像丈夫,像自己这些辛劳的人们付出的辛勤的劳动,才使这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这里已经是一座石油化工城了。她抬头往远处看去,那片灯光闪闪的高层建筑,是在建设的市政府办公大楼吧。八四年,这里已被国务院批准设市,这块土地上,将来会发生更加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已是深夜了,灯光下的建筑工人们却还在忙碌着。这么晚了他们还没有休息。她转过身往右边看去,哪一大片新盖的还没有完工的楼群,将又是一个工人新村。在这片从前的芦苇荡上,如今的变化正是一天一个样儿。这片沉睡了几千年,几万年的土地终于在石油工人的耕耘下苏醒了。变得兴旺,发达,开始走向现代化。

忽然,她感觉到,前面的这片灯光怎么没有前些日子亮了呢。大雨过后的夜晚,墨黑墨黑的天,灯光显得特别的明亮。今晚的灯光怎么就不那么明亮了呢?她抬头往天空望去。天空中的明月银盘似的,正是一轮满月,这是十五的月亮吧。她想,连空中的星星的光都被银盆似的满月遮蔽了。难怪前面家属楼里散发出来的光只是淡淡的。她看着这轮满月,心里又想,月宫里的嫦娥,现在恐怕也在等待着什么人吧,也像自己一样感到寂寞,也在有所思念吧。今天晚上,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个像自己这样的妻子,在焦急地等待丈夫归来呢!全国石油战线的妻子们,今天晚上,有多少个像自己一样,盼望着,等待着丈夫回家团聚呢。石油工业是在妻子等待丈夫回来的痛苦中发展起来了。城市在妻子们等待丈夫归来的痛苦中快速发展着。一个火红的时代在妻子等待丈夫回来的痛苦中突飞猛进地前进着,国家在妻子们的等待中强盛起来了。她这样想着……

她在阳台上站得久了,感到身上有了凉意。她回到屋里,走到摆放在屋子中间的满桌的酒菜前。她看着这桌菜,想起今天早晨一起床就盘算好了的菜谱,上班去的时候,她拿出了一只平时买菜的筐。一出门就碰到岚岚妈也开门出来,手里也同样地拿着一只买菜的筐。她知道,她丈夫今天也要回家。她们互相谈笑着一起去托儿所送孩子。岚岚妈已调托儿所当阿姨了。临分手时,岚岚妈对她说:“下午,你就不要来接孩子了。我给你领回去就是了。孩子爸爸要回来,你就在家忙乎吧。”

中午,她好容易等到下班,急匆匆地去市场买了菜。现在是夏季,市场上鲜鱼、猪肉、鸡、蛋、茄子、西红柿、黄瓜什么都有。现在政策好,市场上什么样的新鲜蔬菜都能买得到。她匆匆买了一条鱼,一只鸡,又买了肉和几样蔬菜。回来的路上经过钻井公司的俱乐部,又买了两张电影票。

中午女儿不回来,她也没有休息,就杀鸡,退毛,破肚,刮鱼鳞,摘菜。下午去上班时,她又向科长请了假,老头子听说她爱人要回来,也很高兴地对她说:“你早点回家吧。为他弄点好吃的吧。”科长真是个好老头子。全机关的人都在关心前线的钻井工人。他们长年累月工作在前线。回家一趟多么地不容易呀。她就提前两个小时回了家。回家后,她马上煎、炒、炸、蒸地烹饪起来了。这满满的一桌菜,六点半就做完了。女儿在隔壁岚岚家一直玩到六点多才回来。

这一桌菜都是按照他的口味烹制的。鸡是白切鸡,她只在开水里煮了十分钟,就捞起来了。鲜嫩的鸡肉里还能看到血丝呢。可是他却最爱吃。他说,这样做成的鸡肉嫩,鸡肉的鲜味一点都没跑到汤里去。红烧的猪蹄膀,他最爱吃那张皮。为了做这盘红烧狮子头,她几乎看遍了市场上所有的肉摊,最后在一个老头儿那里砍了两斤前腿上的瘦肉,用前腿上的瘦肉垛成的肉浆,做出来的肉圆子特别地嫩。今天做的这个圆子,她尝了尝,满口香味,又没有干呼呼的感觉。上次她也做了这么一盆红烧狮子头,但太肥了,一咬一口油。他走后,她热了吃,吃剩了又热,足足吃了一个星期。

嘡……,嘡……,嘡……。墙上的时钟又不紧不慢地敲起来。她抬头一看,长针指向十二,短针指向十。十点钟了,她更加焦躁起来。这一下又一下的钟声,仿佛每一下都重重地砸在她的心房上,砸得她的头都有点晕了。她心里感到一阵一阵不舒服,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她想:今天是怎么啦。以前从来也没有这么晚还不回家的时候。为他们开车的司机小黄从来都将车开得又快又稳的,从来就没有出过事。她焦急的心,跳得更加厉害起来,在胸腔里突突突地翻起了筋斗。不紧不慢的钟声,快要把她的身子砸到床上去,快要把她砸昏了。

嘡!时钟敲完最后一下。她昏昏地很想睡一觉。她摇晃了一下身子,终于躺到床上去了。

笃,笃,笃,笃笃笃。好像有人在敲门呢

什么声音从门口传来呀。她迷迷糊糊地仿佛听见门口有什么声音。她清醒了一下脑子。她精力集中地听着门口的方向,希望那敲门的声音从门口再次传过来。那是她盼望已久的最动听的声音。

笃,笃,笃,笃,笃,笃。

啊!敲门声,这是敲门声,这真的是敲门的声音。这真是有人在敲门的声音!

是他,是他回来了。她惊喜地从床上跳起来。她心里的一朵花在阳光的照耀下,一下子全部开放了。久阴的天空中,在厚厚的积云中出现一个空洞,阳光从空洞中射向大地。她突然产生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她像一朵白云一样,从床上飘起来,急匆匆地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去开门。

门开了。楼梯口因为没有灯光,看不清站在门口的人的脸。但直觉告诉她,门前楼梯口站的不是他。这个站着的人比他要矮得多。这是谁呀?她惊呆了,不知道说啥好了。

“这是边玉玲同志的家吗?”站在门外的那个人说话了。她还注意到对方的手里拿着两封信。

“对。”她想起来了。门口站着人,就是为他们井队开大客车的司机小黄师傅呀。她说“你是小黄师傅呀!快进来坐。”

她热情地招呼他,同时她也担心起来,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心突突突地跳起,像是要跳到喉咙口似的。

“我不进去坐啦。我是来告诉你的,刘师傅今晚不回家啦。他要我告诉你,您不要等他回来了。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现在才赶回基地,让你久等了。真是对不起你了.”小黄师傅站在门口内疚地说。

“怎么!他不回家了?!出了什么事!”她紧张的心往下沉,又一急,她眼泪就淌下来了。她怕他看见,紧忙擦去。

“你自己看信吧。边师傅。信封里还有要我带给你的这个月的工资,共三百五十块。你收好。我还要马上去通知其他几家呢。今晚恐怕有好几个家里在等人呢。”

“好。那谢谢您啦。”她关好门。

她听着小黄在敲岚岚家门的时候,心里一阵难过。眼睛一酸,委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又感到一阵头晕。

她流着眼泪,走到沉睡的女儿的床边,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伤心地抽泣起来。

她伤心地哭了一阵,感觉心中轻松了许多,她清醒了一下脑子,忽然想起小黄带回的信还没有看呢,她就坐起来。拿过那只牛皮纸袋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认真地读起来:

亲爱的玉玲:你好!

本来今天下午要回家来过周末和十五的。而且一起回来的有十来个人。可是,就在今天的上午,当我们钻机钻透那层两百米厚的流沙层时,突然地卡钻了。井壁塌了。把全套钻具卡在井里了。塌陷的正是那层难对付的流沙层。我们准备回家过礼拜的人,只好放弃这次休假,全部留下来处理卡钻。

小黄回去通知各家,顺便带回我这个月的工资。代我吻吻女儿的小脸儿。也吻你!

你的彬匆匆草于井场。

她读完信,又伤心地大哭起来。一阵伤心地痛哭过后,她再次感到舒服了些,头脑也清醒了。

忽然,她听到一阵哭声从隔壁传过来。她知道,这是岚岚妈也在哭。她冷静下来了。她坐起来,擦去了眼泪。

她考虑了一下,决定要去劝劝岚岚的妈。她要对她说:作为钻井工人的妻子,这样的事是经常会遇到的。她还要告诉她,发生了卡钻,是必须马上处理的,如果不去马上处理,油井就会报废。她还要告诉她这口井的前途,关系到那个地区的前途,关系到油田发展的远景。她要用学过的全部地质知识去劝她,分解她等待丈夫没有回来而产生的痛苦。她还想告诉她,这块沉睡了几千年,几万年的土地,不就是在钻井工人的妻子们等待丈夫归来的痛苦中发展开垦兴旺起来的吗。这座石油新城不也是在妻子等待丈夫归来的痛苦的煎熬中建设起来的吗。咱们是钻井人的女人哪!

她推开了自家的门,走到对面的门口,敲响了岚岚家的门。

笃,笃,笃。

写于一九八五年十月

改于二零一零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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