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伯走进值班室,他拿起电话,往一个岗位,一个岗位拨电话,全队六个生产岗位他全部拨了一遍电话。他很高兴,工人们都很自觉,没有一个采油站的职工脱岗的。每个岗位的电话都有人接。而且回答得都很好,都向他汇报说自己的岗位生产一切正常。大年初一,竟然没有一个人脱岗,手下的人都自觉地在坚守岗位,他的心里又是一阵高兴。他打完电话,走出值班室,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院子里的雪好像下得更大了,而且还刮起了北风。他背起双手冒着雪在大院里踱了一圈,来到大门口迎着风雪站着,他开始往大门外的马路上看着。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指在十一点钟的刻度盘上了。他希望门口的马路上出现由皇冠,桑塔纳,奥迪这样的高级轿车组成的一支车队飞快地朝队里驰来,那阵势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领导们来拜年了,他的精神马上就会振奋起来。可是,马路上空空的,一辆车也没有。今天是大年初一,往日喧哗的马路上特别地安静。眼看要到十一点钟了,门口的这条往日喧闹的马路上,只能看见落到地上的雪,还是一辆车也见不到,安静得都有点发怵。他有点失望了。领导们怎么还不来呢?他心里有点焦急起来。等人是生活中最让人感到心焦的事了。等待领导们来给职工们拜年更是让人心焦。
“队长,今天的报表都算完了。”地质组长把一张全队油井生产的日报表递给他。他从她手里接过来,问:“昨天,全队的原油产量是多少?”
“五百一十八吨。”地质组长说。
“好。今天超产十八吨。大年初一就超产,好兆头。今年的产量要完成,看来没有问题。五一八,我要发。今天的这个数字也很吉利。”他一边认真地看着报表,一边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在外面站着被刺脸的北风吹得有点冷了,也有点痛起来,有无数小刀子在割,有无数的钢针在往他的脸上扎,风雪吹得他脸上都麻木了。他想回到屋里去喝一杯热茶暖和一下身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坐着,不也是可以一样地等领导来拜年吗。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老刘走进办公室。王实伯指指对面的一把椅子,意思是要他坐下来。老刘也等得有点心焦了。他没有站在院子里被冷风吹。他在玩麻将的桌边站着看大家打牌。眼看到了下班的时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谁不盼着早点回家和家里人一起吃午饭呢。大家就问他:“刘主席,该下班了吧”。他也有点肚子饿了,他也想回家。但他又不敢拿这个主意。就走来问问王实伯该怎么办。是继续让大家等下去呢,还是先让大家回去吃饭,下午再来。可是,他也担心,可别像元旦那天一样,大家刚走,领导的小车就在这时进院来了。他就问王实伯:“伙计,怎么办呢。是等下去呢,还是先让大家回去吃中饭,下午再来呢?一上午,各岗位来电话汇报,各岗位的生产到很正常,一点事也没有。”
王实伯说:“只有让大家先回去吃饭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总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等领导来拜年吧。再让大家等下去,家里人也要等急的。就让他们先走吧。你也先回去吃饭。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老刘说:“我陪你在这里等,让他们先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在这里等就是了。用不着你陪我在这里挨饿。再等一会儿,我也回去吃午饭。让中午值班的人独自在队里就行了。中午领导不会给咱们来拜年吧,今天是大年初一,他们也要吃中午饭的,雪又下得这么大。你走吧。让大家都回去吃饭。下午让他们按时来上班。”王实伯对老刘说。
老刘和大家都走了。
王实伯在办公室里又等了一会。他也有点想走,他的胃也早就向他提意见了,他也想回去吃午饭。可是,他转念一想,元旦那天,不就是自己一转身市委书记的小车就进院来了吗。今天是大年初一,如果再像元旦那天似的,事后被大队长和厂长训斥一顿,多不合算。还是等下去吧。当领导的时间难掌握,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或许他们现在正在路上往这里来呢。这是说不定的。他只得耐心了又耐心,把要想回去吃午饭的念头硬压了回去。他静静心,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gcd员》的杂志,翻到一篇他感兴趣的文章读起来。每期的《gcd员》一来,他都要认真地读上一遍。
下午,上班的人又按时来了。工会主席老刘也按时来了。他走进来一看王实伯在看杂志,还以为他回去吃过午饭了呢。就说:“还是你来得早呀。”
王实伯就说:“我没走。怕一走,领导来拜年了,队里的干部一个人也没有。不大好。”
“哟。你中午没回家去吃午饭呀?!”老刘心中有点激动。王实伯点点头。
老刘就说:“现在,由我在这里接着等,你就回家吃饭去吧。吃了午饭再来”。
“不用。虽然早饭吃得不多,只吃了一小碗泡饭。肚子倒也不饿,胃里火辣辣的,一天不吃东西也不会饿的。年年的过年不都是这样吗,大年三十的晚上那顿晚饭一阵猛吃,又是酒又是肉的,都好像吃多了似的,早晨起来时就舌头发麻,连点味觉都没有了。今天也是一样的。饿一饿,胃里清爽。嗨,嗨——”
“那你不去吃饭啦!”
“午饭就不吃了,喝点水就行了。多喝点茶叶水败败火,清爽清爽我的胃,晚饭吃起来多一些味道。中午就不回去了。说不定下午一上班,领导们就给咱们拜年来了呢。”
“唉,你这个人呀。”老刘无奈了。
王实伯一大早只吃了几口泡饭,肚里早已空了,怎能不饿,他的胃里早就饿得叽里咕噜在翻跟头,都有点头晕了。可是,他想的是,大半天都等下来了,都挺过来了,难道就差下午的这几个钟头吗。指导员放假回老家去了,队里只剩自己这个主要领导,如果领导来拜年,自己又不在,只有一个工会主席在迎接,总是不好。在油田的干部编制中,基层单位里的工会主席不属于干部,工会主席老刘还是个工人。领导来拜年,队里连个干部都没有出去迎接,上面领导还以为咱们没有安排干部值班呢。如果领导来拜年,去迎接的都是工人。老刘虽然也会给我打掩护,对领导说:我们队长刚回家吃饭去了。领导们不一定会相信的,遇到多少有点不讲道理脾气又暴躁的大队长,说不定又会把他找去批评说,吃午饭时间早就过了,你吃什么午饭!他会怀疑老刘在说谎,这样一来麻烦就出来了。这种事你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解释误会越深,误会越深越麻烦。会出麻烦的事最好不要去碰,最好躲避这种麻烦,明知道要惹麻烦的事,还要去惹这个麻烦,这个人的神经不是有毛病了吗。我王实伯的神经没有毛病,是一个健康人,只少,现在还是一个健康人,只是现在有点饿。胃里有点饿,算什么,平时在油井上忙碌,过了吃饭的时间是常有的事,饿一饿就挺过去了。要不怎会落下胃痛的毛病呢。饿,再挺一下,再坚持一下,多喝几杯水也就顶下来了。饿一天总不至于会死人吧。等,再等下去,坚决等下去,要一等到底,我要把这间办公室的房底等穿。庆幸的是,全队各个岗位生产都正常,大半天里也没有一个岗位打电话来报急。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一面胡思乱想着。他咬咬牙,他抽出一支烟来,猛吸了一口,又呼地把烟从嘴里喷出去。王实伯在办公室里坐着吸烟,要在办公室里等下去的决心是下定了。
但是,他坐着,坐着又有点心烦起来,他有点闹心了,有点上火了。他就起来披上棉袄,走到院子里,又在院子里慢慢地踱起来。整个大院静悄悄地,院子里本来住着几对没有分到住房的青年职工,要在平时,几家的小孩子满院跑。小孩子浑身充满着活力和生气,小孩子活泼好动是生活的象征,这几个小孩子把整个采油大院也变得更加生气勃勃了。可是,今天他们都由父母领着回父母家过春节去了,有的去了爷爷奶奶家,有的去了姥姥姥爷家。院子里一个走动的人也没有。地质组的办公室里,平时也会从里面传出滴滴答答拨动算盘珠的声音,还能听到几个女人的说笑声。现在,每间办公室的门关得紧紧的已上了锁。连队部的食堂里的门在昨天的晚上就上了锁。上午,王实伯还告诉过地质组的这几个女人,今天是大年初一,只要把昨天各油井的产量算出来汇报上去,下午就放她们的假。其他的活,什么画油井曲线,核对报表,整理各种油井资料等等,尽可能地放到过年以后再去做。上午地质组长把当日报表交给他后,她们就回家去了。下午她们就没有人再来。整个大院里只有队部的一间办公室和值班室里的那些人在打他们的麻将。
雪好像落得小点了,可还是没有停。北风却刮得更大了。他又冻得浑身冷起来,冷得还有点发抖。
他慢慢地走进队部的值班室,又来到办公室。值班室、办公室里烟雾腾腾,两张麻将桌,围起两座四方城,八员虎将正在吞云吐雾地大战,麻将被他们推得稀里哗啦乱响。工会主席老刘站在一边看着大家虎战。他一走进去,就有人主动站起来,要把位置让给他,让他也来玩上几圈。平时他和大家混得哥们儿似的,遇到这样的场合也会坐下来玩上几圈,哪怕输了要他请客,他心里也高兴。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大年初一,这大半天里都在等领导来拜年,直到现在也没见到领导们的人影儿,万一自己一坐下来,领导突然就闯进来了呢。他紧忙推辞,不肯坐下去。他就站在一边看大家玩,看了一会儿,他觉得心里闷得慌,屋里浓烈的烟味,又呛得他直咳嗽,喉咙直发痒,使得他一秒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下去了。他紧忙走到外面去透透新鲜空气。院子里的雪已经停,北风却刮得更大了,呜呜地叫着把地上的雪卷起来,刮得整个大院里都是雪雾蒙蒙地。这样的雪就是大家通常所说的白毛风。这样地下雪,也是天气最冷的时候了。他又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一圈,他走到大门口就又站住了。他呆呆地顶着北风站着,看着门口的那条黑色的公路。公路静悄悄地像蛇一样向远方伸去,路面上新落下来的雪是站不住的,早已被大风刮得干干净净,一条公路的路面黑黑的。公路上还是不见一辆车,连车的影儿都没有。天空中阴沉沉的,白色的积满了雪的土地上,一条黑色的路面上,一辆驰过的车辆都没有,都安静得有点发怵了。
王实伯的这个单位接待领导多了,自有一套接待领导的章法。队里的职工又把这套章法操练得极熟。领导的小车一进院,走下车,早已准备好欢迎的职工就会自动出来在院子里站成一排和领导握手,接受领导的问候后,大家又会马上向领导问好,然后大家拥着领导走进会客室,给领导让座,敬烟,泡茶,递糖块。这一套待客的礼数,队里的每个职工都会。不像那些偏远采油队的职工。从来不会有领导去看他们,遇见领导就发怯打怵,都想躲起来。接待领导的这些礼数,王实伯心里很清楚,用不着叮咛大家,只要领导的小车一进院,玩麻将的人就会主动拥出来,站成一排与领导握手问好。把领导拥着走进早已准备好的那间会议室里去,然后亲亲热热地围着领导进行座谈。接受领导的关怀,听领导说一些拜年的话。大家就一起拍手鼓掌,向领导表示感谢。领导要走了,大家又会亲亲热热地送他们到小车边,一一握手,看着领导坐进小车里面去。领导在小车里朝大家挥手,大家也站在车边朝里面的领导挥手,目送着领导远去。
这一套接待领导的礼数,还是那年的夏天,一位国家领导人到队里来视察后,由王实伯和全队领导班子开会后确定下来的,为了操练好这套礼数,他还专门请来过礼仪方面的专家做教练,把队里的职工操练了许多天练熟了的。
那年夏天,一位国家领导人要来油田视察,通知是五天前下达的,全油田的职工都欢腾起来,每个机关里的人,班也不上了,由各单位的头儿们领着,拿着扫帚扛着铁锹去扫马路,去清除路边水沟里的污泥,去拔马路边的野草。整个油田上上下下忙了几天,整个矿区从来就没有那样干净过,那样漂亮过。怎么瞧着,怎么顺眼,怎么瞧着,心里怎么痛快。美丽的矿区更美丽了。王实伯接到通知,说是要安排国家领导人到队里来视察。他心里就十分高兴,全队职工听了也十分高兴。他把全队一多半的职工调回来了,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透亮,院子的地面清扫得像镜面似的,连点垃圾纸末也找不到。厂里又送来了几车黄沙,把整个院子铺了一层,黄沙一铺,整个院子更是亮了个透。像新的一样了。
听说国家领导人要来视察,油田当时安排了两个采油队做迎接视察的准备工作,和他们竞争的还有另外一个采油厂的一个采油队。可是,那个队在发动职工打扫卫生的时候,油田的领导提前去视察了一下,看看他们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油田的领导是要比较一下,看看哪个队把准备工作做得好,然后再把国家领导人往那个采油队里领。那天很热,那个队的职工们在队长和指导员的带领下清扫院子里的卫生,都在院子里拔杂草,清除一些垃圾杂物,大家被太阳晒得身上直冒油,嗓子直冒烟。这时进来一个推着车卖冰棍雪糕的老太太。大家就围上去买冰棍雪糕来吃。领着大家干活儿的队长还说:天这么热,大家也累了,今天的冰棍雪糕钱由队里出。大家就纷纷地从老太太的手里接过冰棍和雪糕,剥了纸就吃了起来。有的人一边吃,一边还对老太太说着笑话:说她是我们大家的大救星。大家渴得要命的时候她就把冰棍雪糕给我们送来了。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她笑着对大家说:听说你们为了迎接国家领导人来视察,大家干活肯定是累了。天这么热大家肯定是渴了,她就把冰棍和雪糕送到大家的身边来了。大家正高兴地一面休息,一面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冰棍和雪糕。大家吃着冰棍和雪糕,就随手把从冰棍雪糕身上剥落下来的包装纸扔在了地上,等到吃完了冰棍和雪糕后再把这些包装纸和垃圾杂草一起扫走。可是,这时正好刮来一阵旋风,把这些从冰棍雪糕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刮得满院子飞了起来。就在冰棍雪糕纸满院乱飞的关键时刻,油田来检查准备工作的一位领导来了。他坐在小车里一进大院,正好被他看见了满院子乱飞的冰棍雪糕纸,还让他看见了东一堆,西一堆地坐在地上吃冰棍和雪糕的人。车里的领导一看这场面,他连小车都没下,掉转车头就走了。
后来听说,那次为了吃冰棍和雪糕,那个队的主要领导事后被厂长和党委书记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你想想,失去了一次和国家领导人握手照相的机会,厂长和党委书记怎么能不生气。人的一生能有几次与国家领导人握手照相的机会!怎么能不让厂长和党委书记恼火,一辈子再也不会有此机遇了,机遇失去是不会再来的。全队职工也挺后悔的。想想也正是巧,关键时刻,偏偏会来这么一位卖冰棍和雪糕的老太婆。大家又开始骂起那位卖冰棍雪糕的老太婆来了: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油田领导来视察的几分钟前送来一箱冰棍和雪糕,而这箱冰棍和雪糕又断送了全队职工和全厂领导们被国家领导人接见握手照相的机会。这个卖冰棍和雪糕的老太婆呀,真是个老不死。她怎么没在走进大院的门口前,从自行车上跌一跤呢!大家这个后悔呀。那位卖冰棍和雪糕的老太太听说此事也挺后悔。这件事还让老太太的儿女们知道了,她又让她的儿女们数落了一顿,她的儿女们说:你这个老娘呀,家里也不缺你的钱化,你去卖哪门子冰棍和雪糕呀。你想卖冰棍和雪糕也行,你到哪儿卖不行,偏偏要到准备迎接国家领导人来视察的工地上去卖,害得人家失去了多好的一次机会呀。采油厂上上下下有多少人在骂你呀。老太太这个悔呀。
那位国家领导人是在油田领导陪同下坐在一辆大轿车里进院来的,前面一辆警车开道,后面还跟了一辆。一支不算大的车队进院来了。全队百来人,都被王实伯喊了回来,有的还是现从岗位上抽回来的,大家早已都准备好了。车一进院子,王实伯就领着大家站成两排,指导员就带头鼓起了掌声。这样的场面又有谁经历过,大家就都看队长和指导员的举动。队长和指导员有什么举动,大家也跟着有什么举动。队长和指导员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队长指导员和国家领导人握手,国家领导人来到大家面前时大家也和国家领导人握手;队长和指导员的脸上带着笑,大家的脸上也带着笑。这样幸福的场面又有谁不想笑呢,而且这笑声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国家领导人微笑着走向大家,先和王实伯握手,又和指导员握手,再和全队职工握。大家又紧张又高兴,大家的心就咚咚咚地跳,领导们的心其实也在跳,院子里一大片心都在跳,这片心跳来跳去都跳到一起去了,跳成了一颗心。国家领导人和石油工人心连心了。大家都在笑,这笑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大家看着国家领导人也在微笑,满院子的一百多人都在笑,笑成了一片,笑得一个个浑身热腾腾地。幸福的笑声要把采油大院涨破了。最后,幸福的场面全都定格在一张相片里。
自从那次国家领导人来队里视察后,王实伯就感到全队的职工素质还是不够高。因为,他当时看到有的职工脸上流露出的胆怯。他就想,这怎么行呢!咱们队的接待工作这么多,见到大领导时脸上流露出胆怯,这可不行!后来有空的时候由指导员召集各岗位的工人经常地操练这套接待领导的礼数,并要求全队职工把这套礼数操练到炉火纯青滚瓜烂熟的地步。今天,只要哪位领导的小车一进院,里面在四方城里拼搏的八位大将,用不着喊他们,在老刘的带领下就会走出门来,他们就会向领导们迎上去。
今天是大年初一,怎么到现在还没有领导来拜年呢,也该来了。以前从来也没有这么晚来过。自从建队以后,更准确点说,自从这个队成了先进单位,每年的大年初一都有上级领导来拜年,只是每次来的都比较早。今天肯定也会来的。王实伯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他抬头望望大门外黑油油的公路,公路上仍然是一辆车的影子也没有。
在值班室里玩麻将的八个人忽然都从屋里走出来了。后面跟着的是老刘。王实伯心里一喜,肯定是领导来给咱们拜年了,这是已经把电话打过来了。大家这是自觉地到门口迎接来了。他紧忙朝大家迎了上去问消息。一边还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的拜年怎么来得这么晚呢。”
“队长,一个岗位来电话,一口油井的一条供气管线冻堵了。要我们去帮助处理呢”。有人边说边走向车棚里去推自行车。
“气管线冻了!”王实伯有点生气。这么冷的天,上班的人也真是的,中午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把管线里的积水放一放呢!这条气管线一冻,那台炉子就得停火。那口油井的一条输油管线就会堵,管线一堵,那口油井就要关了。油井是万万不能关的。是应该赶快组织人去处理。可是,现在大家都去了,这里怎么办?领导这时来给咱们拜年怎么办!照理去处理堵管线人去得越多越好。可是今天不行,今天是大年初一呀!今天是要有领导来给咱们拜年的呀。今天怎么会是大年初一呢!该死的大年初一呀。唉,今天自己不但不能亲自和大家去处理那条管线,今天还要留几个人下来。否则,领导来拜年了,还以为队里职工全被我放了假,连值班的人都没有安排一个。王实伯想到这里,就对老刘说:“你领着人去处理吧。给我留两个人。我就不去了”。
“好,好。给你留两个人,其他人我都带走。迎接领导来拜年,比处理生产事故都重要了!你在家等吧。我带人去就是了”。老刘不悦地说。
“你去吧,站上的库房里有毛毡,几只桶里有轻质油,拎几桶上去把管线烧一烧就是了。管线处理通了,就让大家直接回家去吧。再有半小时也到下班时间了。”
“好吧。”老刘领人走了。
留下来的两个人却说:“人手不够了,咱们的麻将打不成啦。”
“你们可以看电视嘛。”王实伯没好气地说,“到五点钟,该下班的时候就下班,你们就回去。”他生气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的肚里一整天没有进食,刚才站在大门口又让北风吹了一阵,这又饿又冷,浑身的血液像停止了流动,身子一阵一阵在发冷。他坐在椅子上,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喝。他拿过暖水瓶来,倒了一下水,暖水瓶里却是空的,热水瓶里的水,上午就被他喝光了。这一瓶水还是昨天食堂的炊事员给他送来的。今天是大年初一,炊事班的人都休息了。食堂就关门了。他的办公室里也没有烧水的地方。他只得咽了一下,嘴里的唾沫,摸出一支烟来。他抽了几口烟,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感到一阵迷糊。他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在熟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中看到一辆高级小轿车进院来了,后面咬着一辆桑塔纳轿车,桑塔纳后面咬着一辆北京小吉普。小车队进院,车门打开,第一辆高级轿车里走出来的正是他等了一天的市委书记,第二辆桑塔纳里,走出来的是厂长,随后跟着走出小车的是厂部的宣传干事,他的手里还拎着一台录像机,小吉普里走出来的是大队长。他心里一阵高兴,就急忙出门迎上去。终于等到领导们来拜年了。
他紧忙迎上去和市委书记握手,和厂长握手。然后陪着他们到会议室里去喝茶,吃桔子,抽烟。市委书记挨着他坐下来,亲切地对他说:“你们辛苦了。大年初一,别人都放假了,你们还在坚持生产,保证了全市人民的天然气供应,我代表市委和市政府的全体领导感谢你们。我代表全市人民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并来给你们拜年。”
他就激动地对市委书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是我们石油工人应该做的本职工作。”市委书记又握握他的手。他就对市委书记说:“本来,今天我们有十个人在队部值班,迎接你们来拜年。我们等了一天了。刚才井上发生点事,大家处理去了。”
“谢谢,谢谢你们”。市委书记感动地说。他喝一口王实伯为他倒的茶,又说:“元旦那天,我也来看过你们。可是,那天我的事太多,来晚了。你们已经下班了”。
他就紧忙接过话来说:“那天,听说您要来给我们拜年,我们也早就准备好了迎接您的。大家等了您一上午,后来井上也发生了点事,我就上井去忙了。我刚走,您的车就进院来了。让您白来一趟,实在对不起您了”。
市委书记一听,更加感动地说:“实在对不起。哈,对不起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你反倒向我说对不起了。你搞颠倒了,这是完全搞颠倒了。哈哈哈”。说完,他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看看厂长,厂长在微笑。他又去看大队长,大队长的脸色有点尴尬,恐怕他再说出为那天的事还挨了批评的话来,大队长就紧忙把话错开了,他还紧忙地给市委书记剥了一个桔子。
他们要走了,他送他们上车,互相握手道别,市委书记在车里朝他挥手,他也朝车里的市委书记挥手。送到大门口,目送小车一辆咬着一辆地走远了,车后喷出的清烟也散尽,又只剩下黑油油的一条马路了。突然,呜的一声,一阵大北风吹来。是那种带着雪粒的白毛风。冷风穿透了他的棉袄,钻进他的身体,冻得他浑身一抖。一下把他从梦中冻醒了。他睁眼一看,办公室的门被风吹开,冷风正一个劲地往里灌呢。他想站起来去关门,可是他双腿发痛发麻,血液凝住了似的,他站了一下,竟然没有站起来。他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六点钟过了。
“他们都回家去了吧。”他这样想着,就搓着双腿,摇晃着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双腿麻痛地走出门去。
院子里已漆黑一片,北风刮得更凶了。
他浑身发抖牙齿直打架,胃里又翻起了跟头,一股胃酸冒上来,火辣辣的。
今天算是白等了,一天里什么也没有干。唉,这一天,我干了些什么哟。他这样想着,突然从心底冒上来一股火。
他又感到自己的小肚子有点胀,他想撒尿。
他走到门口狠狠地撒完那泡尿,就骑车回家去了。
一九八九年初稿
二〇〇六年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