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井(一)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5 09:56:01

那是一口死井。

那个地方爱刮风,一年四季地刮大风。春天总是在最后一场寒流中被大风送来的。

南风阵阵呜呜地吼叫着,把冬眠沉睡的土地唤醒了。春雪已经溶化,黑油油的大地在一点点地化冻,土地变得潮润、松散、绵软起来了,人踩上去软乎乎地。暖融融的阳光,照得人身也感到暖融融的,从冬天里走出来的人们,开始脱下沉笨的棉衣和棉裤。春天随着大风在天空中飘动着,游动着,在路过辽河湾边的一大片芦苇荡里的时候,被在井架下,采油树旁劳作的人们发现了,他们抬起头来朝着暖洋洋的天空互相喊了一声:“春来啦。春天终于被我们迎来啦”。于是,他们伸出有力的双臂,把春天在天空中接住。他们没有把温暖的春天长久地拥抱在自己的怀里,而是把春天栽进了松散,绵软的黑土地里。于是,不久的将来,大芦苇荡里变成了一片绿野,碧绿的大地上万物欢腾起来了。

春天刚到来的芦苇荡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根根枯死的芦苇的根。芦苇的根一根挨着一根,一片连着一片,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随着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芦苇就会从芦苇根部重新生出一根根紫色的,尖尖的小芽来,重新生长出来的尖尖的芦苇紫芽,这里的人们也叫它芦笋。这紫红的芦笋一大片,紧连着一大片,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像要连到海天相连的渤海湾去似的。一场春雨一场暖,如果再下上几场春雨,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大片紫红的芦笋就会长出绿叶。芦笋的顶部先是长出一片绿叶,紧接着又是长出一片绿叶,随着一片片绿叶的增加,芦笋就会长成一棵棵杆粗,叶阔的芦苇,这空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绿色的海洋似的大芦苇荡了。阵阵大风吹过来,这绿色的海洋一样的大芦苇荡就真正地掀起了一波一波绿色的海浪一样的波浪来了。可是现在还很冷,春风带来的不只是温暖,还带着一阵一阵的寒意呢。

一座油田采油的小站就在这片空空荡荡的芦苇荡里,孤零零的几幢绿色的板房,在没有变绿的大地上特别的显眼,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是那样地偏僻,是那样地寂静,显得那样的孤独。这是个远离油田职工生活基地的地方,要问离职工的生活基地有多远,在这里工作的职工谁也没有认真地测量过,他们只知道每天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才能到这里来上班。

一条小路从采油小站里延伸出来,这条小路是采油的工人用双脚踩踏出来的。他们日日地在小路上行走,竟然把长出地面的一根根芦苇,踩踏回地面里去了。小路朝前延伸着,过去一段路又分出几条小路来,几条分出来的小路又接着朝远处延伸着,一直延伸到每口油井。这些油井都归这座小站管理着,每口油井生产出来的原油都会通过埋在地下的管道流回到小站里去。原油通过小站上的分离器、流量计、计算出每日的产量。然后再把这些经过计量的原油输送到远方的一座油库的大罐里去。再经由油库的高压输油泵,把大罐里的原油输入地下的管道,通过地下的管道把原油输送到各地的炼油厂。炼油厂生产出来的柴油、汽油,航空油及各种油料就能使车辆飞奔在大地上,船舶航行在海洋里,飞机翱翔在白云间,天上地下整个世界就欢腾起来了。

早晨,阳光还没有把春夜的寒气带走,地上还留下了一层白霜,天气还很冷。老张头从小站里走出来,他肩上扛着一把大镐,手里拎着一把铁锹,顺着小路朝远处大河边的一口油井走去。老张头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他个子不高,一张黑瘦黑瘦的脸在一层皱纹编织的网里藏着,如果他稍为胖一点,这张脸也可能会从这层网里挣出来。可是,他却很瘦,所以,他的脸总是在这层网里深藏着,总也不肯把自己的真正面目露出来,他总是显得很深沉。他的那张脸是一种资历的象征,他的脸上雕刻书写着石油工业的发展历史呢。他的牙已丢了一半,缺了一颗门牙的嘴,说话时往外漏着风。他是南方人,说的又是一种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吐出的语音有点含混不清。听他说话的人,常常要反复问几遍,他又要向人家解释几遍,才能听懂他说话的意思。他的头发已拔了顶,头上只有一圈稀稀的灰中带白的头发帘子一样沿着他的头挂着。他的脸被阳光晒得紫黑紫黑的。他黑瘦黑瘦的脸也是采油人长年累月在野地里日晒雨淋的结果,特别地显老。他的这张紫黑的脸在一个冬天里,在两个冬天里都没有变过来。其实他这张紫黑的脸在多少年的冬天里都没有变过来,总是那样紫黑紫黑的。他的一脸紫黑是在那个戈壁滩上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给他留下的印记。他是在江南那座闻名的海滨城市出生长大的,还是在青年时代,五十年代末期的时候,他响应国家的召唤,离开了那座城市。如果当年他不离开那座一年四季气候湿润的城市,不到那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去,才五十多岁的人,一定还很年轻呢。几年前,他回到那座城市去探亲,和几位同样年纪的在那座城市里工作的同学们坐在一起,有人说他起码比他们年长二十岁。可是他的精神却还很足,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高兴的时候,还要和年轻人比比手腕的力量。他的双手很有劲,扳起手腕来,有些体弱的青年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呢。

早春清晨的冷风吹来,在这片没有遮拦的土地上,还能钻入人体的肌骨。他没敢脱下身上的棉衣,连怕冷的寒腿也没敢把棉裤脱下来。他快步朝河边一口关闭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天冬,还要继续关闭下去的死井走去。他的身上已经汗津津的了。

老张头他原来在基地队部的那座四合院里上班,他是队里最老的职工。他从玉门油田,从大庆油田,从胜利油田走过来,七十年代初的时候,这里发现了又一个大油田,他就从大庆油田来到这片大苇荡里参加石油大会战了。现在,他是队里最受尊敬的老工人。队长刘威为了照顾他,把他安排在队部做些轻松的零活。春天扫扫院子,夏天种种花草,秋天呢就为大家分分白菜和萝卜,冬天就在值班室里看看电话。队里只有这么一位老人,又是在石油战线上东西南北地走过来的。谁又会去和他攀比呢。再有几年,他就要退休了,哪怕他在队里什么活儿都不干,天天把他养起来,大家也不会对他有意见的。可是,一股改革的风刮进了四合院,他在队里有点呆不住了。看着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被精简下来学习。他的心里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有一种要在退休前再干成一件大事的欲望。他的这种欲望,还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队里的地质员告诉他,那口油井的抽油泵被井底油层的大量出砂卡死了时就产生了。他产生了要把那口死井复活起来的愿望。

那是一口他管理了十几年的油井,是一口曾经被我国石油界感到自豪和骄傲的高产油井。在十几年的管理工作中,他和油井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当他知道油井被油层出砂卡死了抽油泵的时候,他的心情真是难受极了。那是一口多么好的油井啊。那是他一生中管理过的最好的油井。他就想:二十年前,他和局长童岭争论的那个话题终于被今天的事实证明了。那是油田刚投入开发时过度开采造成的结果。他觉得那口油井还有复产的希望,凭着他多年的采油经验,那么好的一口油井,那么好的一块油田,地下一定还有许多原油没有采出来。只要经过努力,采取一定的复产措施,地下的原油还会被采出来的。他想回到那口油井边去。他想让那口死井重新流淌出原油来。他的这种欲望一个冬天里都没有平静下来。

他想回到油井身边去。有一天,他终于向队长刘威提出了要求。

河边的那口油井,二十年前从投产开始,他就是管井人。那时候,那口油井是油田有名的高产井,曾被石油界的专家们称为“远东一号井”。曾创下过日产两千多吨原油的记录。当年指挥油田开发的局长童岭,还和老张头一起亲自管过那口油井。那时候,油田提倡领导和工人一起管理油井,所以油田就出现了许多以领导姓名定名的油井。那口“远东一号井”也就成了“童岭的井”。童岭几乎两天就会亲自到油井的井场来一趟。来看看老张头和那口油井每天取到的各项资料。采油树上的几块压力表,童岭总要认真地看一遍,并认真地读出上面刻度盘上的一个个数据。

童岭像采油工巡井那样两天到井场来一趟,他要看油井每天的资料,看油井每天的产量。有空的时候童岭还会坐在采油树旁和老张头聊聊天,俩人还在采油树边站着照了一张相呢。童岭和老张头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油井的产量渐渐地减少了。什么原因呢?管理油井的老张头的心里是很清楚的,那是在油田刚刚开始采油的时候,让油井自喷得太厉害了。让一口油井的油管和套管一起往外喷油,过高的采油速度,把井底的油层喷垮掉啦。井底的油层被喷垮,油层就开始大量地出砂啦。几年过去,油井井底的油层开始大量地出砂,产量也越来越少,油井不能自喷,就改用了抽油机。后来队长刘威把老张头调回了队里。他虽然离开了他管理多年的那口油井,但是,他的心却还是天天关心着那口油井的。他在队部四合院里上班的时候,每天总要到地质组去看看送回来的关于那口油井的资料,看看油井每天还能采出几吨石油来。去年冬天的一天早晨,他听说,那口油井让砂卡死了。他虽然早就预料到,那口井有一天会被油层中严重的出砂卡死,井里的油管会被出砂埋住,卡死抽油泵是早晚的事。但是,当他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惊讶。怎么会卡死了呢?怎么就卡死了呢!他总要在地质组的几位姑娘面前自言自语。可是,几位年轻人却只是咯咯咯地笑着,并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

他去问刘威。

刘威皱着眉,也没有回答他。后来又没好气地对他说:“油井早期开采过量,油层严重出砂,井底沉积了几百米的砂,自然就把泵卡死了。这口油井这回算是彻底地死掉啦。”

老张头并没有对刘威的态度生气,因为他知道,刘威的生气并不是冲他来的。他所说的,也是他心里想的,都是吃这碗饭的人,谁的心里都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冬天过去,老张头又一次向刘威提出要求,他要去管理那口油井。他想要把那口死掉了的油井重新复活起来,让它重新喷出石油来。刘威看着这张紫黑的脸,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让他回到油井身边去,一口死掉了的油井也不可能再出原油了。可是,当他认真地看着这张执着的脸后,想了想还是同意他的要求了。

今天,是老张头回来看那口油井的第一天。他喜滋滋地在广阔的大苇荡里,走在长满芦苇枯根的小路上朝油井走去的时候,他在心里说:久违了,老朋友。我又回来了呢。

油井就在大河边。

河水不停地朝前流淌着,河面上的冰已经不见了。春天水少,河水缓缓地朝前流淌着。河面平静似镜,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突然,平静的河面上出现了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四周散去,那一圈一圈的波纹下面肯定是有条小鱼在往水面窜了一下。偶尔也有几条稍大的鱼窜出水面,又“乒”的一声掉进水里去,水面上就会被鱼儿弄出一朵水花来,一圈更大的波纹就向河的两岸游去。水波荡漾着一直游到两岸边才会消失。河水不停地朝前流,流过芦苇荡,流向远处的渤海辽东湾。

老张头来到井场,他放下肩上的大镐和铁锹,脱下棉袄,面对大河伸了伸双臂,心情十分地舒畅。他差点要对着油井对着大河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他认真地围着井场看了一遍。井场上油呼呼地,到处是原油,连抽油机身上都黏满了黑黑粘粘的原油。油井像是在临死之前井喷过一次,整个井场一副十分疲累的样子。“油井怎么会被管成这样呢?怎么会让他们管成这样呢!”他在心里说。当年油井的清丽模样那里去了呢?难道油井也有老的时候吗?和人一样,从一个清秀美丽的小姑娘,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老太婆。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也不服气。“我要把你重新打扮起来。我会把你重新打扮起来的,我会重新让你焕发出昔日的光彩来。”他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就轻轻地念出声来。

他要开始干活儿了。从什么地方干起来呢?他站在井场边这样想:我首先应该把井场上的油污铲出去,用一层干土面把井场填起来,油井总得有个平整干净的井场呀。

于是,他开始用铁锹一下一下地铲掉井场上的油泥,他把这些油泥堆成一小堆一小堆地。又把一小堆一小堆的油泥,用铁锹端起来,走到井场边,扔进井场边的土油池里去。井场被原油浸透了,铲去上面的一层油泥,下面的油又马上渗上来了,他用铁锹挖了一下,下面就有更多的油渗上来。“这井场上的油太多啦,只有用土在上面把油盖住。”他自言自语。

他想到这里只得改变原来劳动的方式。他拿着铁锹走到井场边的一个土堆旁,挖了满满一锹土,端着又回到井场。他把土均匀地扬摊在原油渗出多的地方。他把一锹土扬在井场上时有几块土坷垃滚了一下,他还用铁锹轻轻地将它们拍碎。他一下一下地去井场边挖土,一下一下地把挖出来的土端回井场上均匀地撒着,摊着,拍着,井场上很快地被他填成了一大片。一大片黑乎乎的原油就被盖在碎土的下面了。井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小堆打井铺路时剩下的矿碴,他记得堆在那里已有好多年了,上面已长了许多草,只有他知道那草丛的下面是一大堆矿碴。他拿起大镐,来到这堆矿碴边,就一下一下地挖起来。矿碴堆里那些细碎的碴面被他挖出来了。他一锹一锹端起这些碎碴面,把它们均匀地撒到油污特别多的地方去。矿碴碎面吸咐油污的能力特别地强,油污的井场很快又让他铺出了一大片。他不停地挖着,不停地端着。他一次一次地举起大铁镐刨向那堆碎矿碴,当他又一次举起大镐朝碴堆刨去的时候,镐尖一下扎进了一个窟窿里,原来里面是一个空洞。空洞被打开,几只冬眠的大青蛙,受到突然的惊吓纷纷从里面窜跳了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一个上午,他这样不定地干着,太阳将要正午的时候,井场的油污已被他清除了一半,又被他全部盖上了新土。他已累得满头大汗,但是,他的心里却是很高兴。可是,当他扶着铁锹站着看一上午劳作的成果时,他又想到,这新土下面的油污被暖融融的阳光一晒,可能还会渗上来,过一段时间还要在上面再扬上一层细土,只有那样油污才会渗进化冻的土地里去。再下上几场雨,一个平整,清洁,标准的油井的井场就修成啦。

两天的劳动,井场已经被老张头整修得有了模样。他又回到站上用一根小扁担,挑起两桶轻质油,这种油是从天然气里分离得来的,用来擦洗油井设备上的油污又好用、成本又低,用起来还不像汽油那样会烧手。他又向年轻的站长小王派给他一位女工,站长派给他的是一位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姑娘。

老张头就让她拿了一大团棉纱,几把刷子。他要带领着她去清洗那台抽油机。他挑起一担油,一只手扶住肩上的扁担,另一只手就一摔一摔地在小路上小跑着走去。他挑着一担汽油一路小跑的姿态美极了,像扭秧歌似的。小姑娘在他后面紧紧地跟着。在初春空旷的大芦苇荡里,这一老一少急急地朝那口死井走去。

他们来到井场上。小姑娘勇敢地要求爬上高高的抽油机,却被老张头阻止了。他不肯让一个小姑娘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他怕她从上面掉下来。抽油机上全身都是油污,不要说一碰就是一身油,一不小心还会从上面滑下来。老张头干了几十年采油工,清洗过数百次抽油机,也带过无数的徒弟,在干活儿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把危险的活儿留给自己的,把容易干的活儿让给徒弟们去做。今天,随他来干活儿的还是个小姑娘,他怎么肯让她爬到高高的抽油机上去呢。

他爬上了抽油机,坐在抽油机的游梁上。他的视野一下开阔了许多,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可以看着下面的大河里的水从远方流过来,又流到很远的渤海湾里去。可以看到河水两边大片的苇田,还可以看到苇田里的大片的油井。他看到大河两边的一口口油井,看着每口油井上的采油树,凭着他的经验,那绿色的是注水井,灰色的是采油井和采气井。油井边的抽油机呢,有像这口死井那样停着一动不动的,也有在一上一下不停地抽着油的。他望着油田远近的景色,坐在上面有点心旷神怡起来。他心里高兴,就感到像是有股清流注入了身体里,浑身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那个时代里。他兴奋地朝下面的小姑娘喊了一声:“你把棉纱在轻质油里浸透,轻轻拧一下,然后抛上来。你要对准我的身体抛上来”。

小姑娘就在下面答应一声:“好。张师傅,你在上面可要接住呀。身体千万要坐牢,千万要小心呀。你千万别滑下来呀!”

老张头在上面笑笑说:“你放心吧。干这样的活儿,我已干了几十年啦,没有事的。你要是爬上来,我才不放心呢”。

小姑娘把一团浸湿的棉纱团成一团,使劲地往上一抛。可是,她往上抛的力量使偏了,抛上空中的那团棉纱离老张头的身体有一米多远,他在上面斜过身子用手去接。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但没有接住,人却差点滑下来,把下面的小姑娘吓得“哎呀”的一声惊叫。他却在上面笑着说:“没事,你别害怕。我的那只手把着抽油机呢,掉不下来的。你再使劲抛,往我人身上抛。我就接住啦。”

小姑娘又用手团了一团手中的棉纱,对准他的身体使劲地一抛,老张头就一下把湿棉纱搂进了怀里。

他用棉纱使劲擦着机身上的油污,抽油机的机身在他用手里的棉纱擦过的地方很快地露出一块黄色来,那是抽油机身的本色。而他手中的棉纱擦了几下后也很快粘满了黑油,变成了黑色。他在上面擦了一阵,把这团带满油污的棉纱朝下一扔,小姑娘就捡拾起这团棉纱又在轻质油桶里重新洗干净,然后再抛给他。他在上面擦干净一块,就移动一下身子。他移动一下身子,他的身子下面就会露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他一点一点地擦着,身体一点一点地移动着,一个上午,都没有从抽油机上爬下来,游梁和驴头已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机身上原有的黄色油漆露出来,被阳光一照,直晃眼睛,他在上面对小姑娘说:“下午,咱们用干净的轻质油再擦洗一遍,这上面的游梁和驴头,就完全擦洗干净啦。整台抽油机洗干净,这台设备就变成标准设备啦”。

小姑娘说:“张师傅,你也该下来歇一歇啦。”她在下面总是提心吊胆地抬头望着张师傅,她很着急,也很担心,怕张师傅会在上面滑下来。一个上午她就这样抬头往上看着,把脖子都累酸了。

“快啦。我把游梁和驴头擦干净,马上就下来。”老张头在上面呵呵地笑着。

三天后,他和小姑娘用了六担轻质油,把抽油机清洗得干干净净,抽油机在阳光下高高扬起着驴头,散发出金黄色的光。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在河边挺立的雄姿来。他又领来一桶白色的涂料,把抽油机的机座都刷得雪白雪白。设备、井场、机器,一切都焕然一新,一切都符合油井管理的标准。他要把油井的一切都搞成从前的样子。油井虽然死了,但在他的心目中,却还是一口高产油井,还在往外喷油呢。

完工的这一天,站长小王也来到井场上。他是来看看的,老张头这些天里天天在井上忙碌着,累的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来井场上看看他忙碌到什么程度了。他本来就想劝劝老张头,因为这是口死井,井底里被几百米油层的砂埋住了,恐怕不会再出原油了,油井可能要报废了。把一口死井搞得这么漂亮,在它身上花这么多力气不是白费劲吗。有这个必要吗!他曾提醒过老张头,他这把年纪,天天在站里呆着不干活,也不会有人说他的。可是,老张头很固执,还是天天在那口油井上忙碌。他后来也理解了老张头的心情。那口油井,从喷油开始,就一直是他管理的。日产两千多吨的时候上至北京的石油部领导,都关心过那口中国第一的高产井。当年的局长童岭还亲自管过那口油井,都被大家称为局长的井。童岭还和老张头成了好朋友。那几年里,是老张头最最荣耀的日子了。他成了油田有名的劳动模范。他在井场上见到过好几位不容易见到的高级首长,在井场上他还和这些高级首长们合过。和首长们合影的照片至今还在他家的墙上挂着。小王还知道,他每天总要用湿布擦一遍镜框上的灰尘。有一张他和一位大首长合影的相片,还挂在队部的荣誉室里呢。他管那口油井十多年,在油井身上化的心思恐怕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多。小王理解他的心情,也就不再劝他了。当他来到井场上,看到面前的这口油井焕然一新的样子,他心里有点惊讶,也有点脸红了。

他在心里说:这哪是口死井呀!他看到老张头还在忙碌的背影,心里直发酸。可他还是在心里想:把一口死井搞得这样漂亮,有什么用呢,这老头儿真是有病了。一个多么固执又认真的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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