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从树洞里钻出,见俞嫂已经没有了人影。天气是这样的晴朗,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各样令人愉快的声音,苦楝树上洋溢着鸟儿的欢歌,她想象着俞嫂寻不到人之后的一副狼狈相,不觉暗自好笑起来。
现在,该上哪儿去呢?
回家还太早,蘑菇房显然也是不能再去了,她犹豫了一阵,最后决定去寻小秋芳。
还不到收工的时候,竹林在阳光下摇曳;路边的野菊花,从草丛里探出鲜艳的脑袋来。
第一次逃婚的胜利,使得那纠缠了她整整一个上午的愁云迷雾顿时消散了。是的,泉根的话虽然深奥,可是对她来说并不适用;就象脚下这条铺满花草的路一样,人生是充实而明朗的,有谁能强迫一个人去做他所不愿意做的事呢?比如今天……
不过她没有想到,秋芳这时正坐在窗下发愁她准备绣一对枕头,在洁白的尼龙绸上画好了两朵牡丹,可是她怕绣不好,迟迟不敢动手。
“秋芳,秋芳!”金铃趴着窗户往里瞅了瞅。
“阿姐!”秋芳喜出望外,“阿姐快进来呀,快,来帮我起个头,我真不知该怎么下手呢?”
金铃进了屋,却摇摇头,推开了秋芳送上来的绣花绷子:“我不会。”
“别骗人了,阿姐,好阿姐,谁不知道你是绣花能手呀!”秋芳撒娇地摇晃着金铃的肩膀。
“可我现在忘了。”金铃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她一心想把刚才发生的事早点告诉她的好朋友。
“阿姐,你有什么事吗?”秋芳终于觉察到了点什么,睁大圆溜溜的两只眼睛,打量着金铃的脸。
“有,”金铃轻轻吐出一个字,脸也有些微红。
“快说快说!”秋芳嚷起来。
金铃只是抿着嘴笑,朝里指了指:“奶奶在吗?”
“在也听不见,她是聋子。”秋芳满不在乎地大声说。
金铃红着脸,悄声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到俞嫂找不到她,在蘑菇房里瞎咋呼,最后扫兴而去的时候,两个好朋友忍不住相对而视,开心得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真不愿意跟他好啰?”秋芳好容易喘过气来问。
“谁?”金铃一时没明白过来,竟被她问糊涂了。
“大队书记的公子呀!”
“死货色,坏到底了,明知故问嘛。我要愿意,还跑来跟你说什么!”金铃止了笑,生气地回答。
“喔唷,阿姐要是愿意的事就偷偷地进行,不来告诉我啦!”秋芳仍然笑得很开心。
“谁跟你开玩笑!”金铃噘起嘴巴背过身去。
“既然你不愿意,那么”秋芳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又聪明,又漂亮,而且早就暗暗地爱上你了,你……”
一句话没说完,金铃急了,上去捂住她的嘴巴:“你瞎说些什么!”
秋芳不再往下说,可她是不甘寂寞的,忽然,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搭在金铃的肩上,淘气地问:“那么,阿姐,你到底看上谁了?”
“我看上你了!”金铃没好气地摇了摇肩膀,随即又委屈地辩解:“你说,我能看上谁呢?我……你还不了解吗?”
“嗯,”秋芳诚心诚意地点点头,又问:“阿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岁,”金铃漫不经心地说。
“唔,二十二岁,是该找对象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秋芳故意绷着脸儿,学得老气横秋的样子说。
“不知羞!”金铃在她背脊上捶了一拳。
“阿姐别打我,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哩。”秋芳忍着笑说道,“你不想想看,俞嫂一天到晚想吃十八只半蹄髈,就算这次被你逃过了,下次还要来缠,烦也烦死了,不如自己找一个算了,我说的那个小伙子……”
“去去,又来了!”金铃只当她胡说,连忙打断了她。
秋芳不再吭声,只是抿着嘴巴,眼睛里闪出聪明、淘气的光来。金铃倒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叹:“人生怎么这样怪?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如果不出嫁该有多好,我们一直在一起。”
秋芳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有什么怪的,如果我到了你这样的年纪,就去自己找一个。”
“别叫我替你害臊!”金铃扭过脸去,也忍不住掩着口吃吃地笑了。
忽然她又想起早晨泉根对她说的那番话,不由得转过脸来,拉了拉秋芳的手,很知心地说:“你听我说……”
“嗯,”秋芳很有兴趣地盯着她。
“今天上午在蘑菇房里,泉根对我说,人生的道路是模糊的,好象雾一样模糊,但是希望和幻想都是清晰的……我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深奥的话来。我当时想想,觉得是有点道理。今早晨上工去,遇上大雾,一路上就是感到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好。可是现在想想,又觉得他的话说得不对……”
“哈哈哈,神经病!”秋芳的一阵大笑,打断了她的话,“人生是人生,雾是雾,怎么能扯在一起呢?”
“是呀,我现在也是这样认为。”金铃附和地点点头,“雾是虚的,它抓不住,摸不着;可是生活,却是每时每刻发生在身边的事,是真的,是实实在在的呀!真实的怎么会变成虚幻的呢?所以我说他讲得不对。”
“阿姐你想得太多了!”秋芳不以为然地一晃脑袋,两根刷把似的小辫也跟着一晃悠,“泉根是个戆大,这种戆棺材,你跟他瞎缠些什么!”
“不不,”金铃急忙纠正她,“他一点也不戆,是真的,一点也不戆。虽然他的话说得不对,可是一点也不戆……”
秋芳奇怪地瞅了她的女伴一眼,说:“他是那么窝囊,低三下四的,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三十岁的人,看起来象个老头子。”
“啊,他一定受过很多苦,他很可怜……”金铃说着说着,深深的同情使她的眼睛湿润了。
“而且,他也不象大队里有些人说的那么坏,他一直勤勤恳恳地劳动。那天菌种掉在河里,还不都是他给摸起来的?这说明他是爱集体的,他很有良心,真的,我们要帮助他。”金铃非常动情地说完了这番话,抬头一望,却见秋芳捂着嘴巴,溜圆的眼睛狡黠地、大有深意地望着她。金铃掰开她的手,问:“你在想什么?”
秋芳伸手勾住了金铃的脖子,将嘴巴凑到她的耳朵上,悄悄说:“阿姐,我昨天看了一本黄色书!”
“黄色书?”金铃吓了一跳。
“是的,封皮好黄好黄。”秋芳说,“题目叫做《薛仁贵征东》,讲薛仁贵年轻的时候,落难做了叫化子,冬天冻僵在雪地里,被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看到了;小姐见他可怜,就叫佣人拿件棉袄去给他穿。小姐好有眼力,后来,薛仁贵终于成了英雄,小姐嫁给他了。”
秋芳说完,便望着金铃哈哈大笑。金铃起先还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就明白过来了,红着脸骂她坏坯。秋芳仍是笑:“阿姐啊,本来嘛,是你自己把他说得花好桃好,又不嫌他老,那你嫁给他好了!再说……嘻嘻,那次比赛,你本来输了嘛。”
老实的金铃听见这番话,心里真真是吓了一大跳,她没有想到她的好朋友秋芳会得出这么个结论。她实在跟她说不清楚了。“你呀!”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恼又恨地在小秋芳的背脊上狠狠捶了一下。
秋芳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咯咯地笑得更脆:“瞧,瞧,被我说中了吧!金铃姐,你脸红什么?看上泉根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要真跟他好,就去登记结婚。不过,你要是征求我的意见嘛,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赞成!因为……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金铃被弄得哭笑不得,秋芳却还一味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完全是单纯真诚的,没有一丝嘲弄的意思。金铃没有办法,就反过身去胳肢她。秋芳最怕痒了,这一来,笑得透不过气,只好连连告饶,不再提泉根了。
“要我说,人生就是由自己来安排的,我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哪个也不能把我绑了去。”秋芳缓过气来,掠了掠弄得凌乱的头发,又气昂昂地说。
金铃见她这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倒禁不住笑了。秋芳向她望了一眼,说:“阿姐你别见笑,我早就说过要自己找,不要媒人。你不知道,如今世界上,媒人是最坏的了……”
“唔?”金铃颇感兴趣地望着秋芳,因为在这之前,她还没有听过这样的理论,不过她深有同感。所以她很愿意秋芳讲下去。
“是的,凡是媒人介绍的婚姻,后来都很不幸。”秋芳益发得意,摆出一副深有研究的老资格来。
金铃见她说得这样绝对,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我讲的是真的,”秋芳急急地说,“你看过《罗汉钱》这出戏吗?那里的媒婆有多坏!俞嫂也是的,刚才在井台上,我还听她跟几个妇女瞎嚼舌头。”
金铃忙问:“她讲什么?”
“睬她呢,我听也不听!”秋芳不以为然地一挥手,“换了我,今天躲也不躲,她敢来缠,赶出去算数!”
“可是,有时事情不那么简单的呀,”金铃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人家硬要来,如果父母同意,你又怎么办呢?”
“这很简单,”秋芳爽快地说道,“如果那个人硬要来,你泼他一身汤水或者涮锅水也行,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皮再来。”说完,她又自顾自笑起来。她实在想不出金铃的婚事会有多么为难,相反她觉得很好解决。她把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地划分成行和不行两类,如果这中间还有点插曲她想象着这个情景大队书记的儿子真要赖在金铃家不走,那么,泼他一身汤水又是多么有趣。想着,她甚至羡慕起来,就象羡慕金铃的漂亮一样。
唉,小秋芳就是这样天真、幼稚地对待人生;然而,也许恰恰就是这种天真、幼稚,才是我们人生的希望……
金铃许久没有说话,愣愣地坐了一会,正想要告辞,忽然秋芳喊道:“奶奶出来了,奶奶来了!”
金铃一抬头,果真见杨阿婆手里拿着串念珠,小脚一颤一颤地从里屋走出来了。两个姑娘赶紧上前去搀扶。杨阿婆乐得闭不住嘴,连说:“不用,不用!”
杨阿婆今年八十八了,秋芳是她最小的孙女儿。要不是如今提倡晚婚,她都要五世同堂了,可她眼睛不花,耳朵也并不很聋,浑身上下,一块补丁也是平平整整、一条手帕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满口牙落光了,吃肉光吃肥的,却没有高血压,据说她长寿的秘诀就在那串菩提子做的念珠上。
“杨老太太,你坐好啊!”金铃恭恭敬敬地搬来一张靠背椅,在靠窗的亮堂地方放好,招呼杨阿婆坐下。
“嗳,嗳!”杨阿婆连声应着,眉开眼笑地摸着念珠念了一声佛。在村里,本是她辈份最高,象金铃娘这一辈的人称她“阿婆”,可是后来大家叫顺口了,“文化大革命”又破掉了旧习惯,因此村里老老少少,哪怕刚会说话的毛孩子也叫她“阿婆”。唯有金铃接受母亲的熏陶,严格地按辈份等称她“老太太”,难怪杨阿婆欢喜得念佛了。
金铃见杨阿婆高兴,不便马上就走,少不得要陪着坐一会。杨阿婆一坐下,数着念佛珠,便唠叨个没完没了了。一时夸金铃脾气好,性格温柔,一时又夸金铃耳朵长得好,眼睛长得好,命中注定要生贵子……说得秋芳捂着嘴笑个不停,正想开口说什么,忽然奶奶又长叹了一声道:“金铃啊,你娘也是个好人啊,一辈子老鼠也没打死一只,可惜前世作了孽,这辈子受苦了。阿弥陀佛,好好修行修行,来世就好了。”
秋芳早已憋不住,见奶奶这样说,“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奶奶,你蚂蚁也没踩死过一只,下世可以作菩萨了。”说罢,挤挤眼扮了个鬼脸。
杨阿婆一听孙女这话,竟开心得象个小孩子,笑嘻嘻地说:“讨光,讨光,难为这小丫头,今天怎么想出这样一句好话来。”
秋芳撑不住笑得弯下腰去,杨阿婆也跟着笑,一面拉过金铃的手来,细细摩挲,过了一会又伸出手把金铃额前的散发向后捋去,嘴里啧啧赞道:“这丫头,越长越出息漂亮了,瞧,天庭多饱满,眉眼多清秀……唉,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前世修来的啊。”
金铃被讲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低着头不说什么;秋芳则嘴一噘道:“奶奶,你不要瞎说了,人家金铃正在苦恼呢!”
“苦?阿弥陀佛,前世作孽啊!”奶奶念了一声佛,接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小小人儿有什么苦?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你娘从前才苦哩,那一年冬天……”
“又来了,又来了!”秋芳一见奶奶这架势,知道又要数说那些陈年旧事了,不由得又是摇头又是摇手,连连嚷道:“不要听,不要听,听了两百遍了!”
杨阿婆不理孙女,只是拉着金铃的手,和她说话,“都知道你妈从小当童养媳,可是,你妈怎么会落到那个地步的,你晓得?”
金铃茫然摇摇头。
杨阿婆长叹一声,“是呀,这件事,除了我,恐怕也没人知道了。就连你妈自己,怕也记不清了,当年我那个没死的老头子,和你妈的公公,是老搭档,好朋友,他们常在一块到小镇上喝茶的。捡着你娘的时候,他亲眼看见了。
“捡的?”金铃见杨阿婆这么说,忙搬了个小板凳,在老人家膝前坐下:“老太太,您讲吧,我们都听着呢!”
上了年纪的人,最爱别人听她讲,见金铃这么恭顺,就又高高兴兴地数落了一通秋芳:“你这死丫头,一点也不懂规矩,看人家金铃多么有礼貌,好好跟人家学学呢!”秋芳不理会,翻开抽屉找瓜子和糖吃,奶奶便唠唠叨叨,一五一十地说起来。随着杨阿婆的话,金铃面前渐渐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西北风呜呜地吹,太阳露出苍白的脸,黄色的草茎上挂满霜花,大地看上去好象长出了一层白毛;薄冰盖住了小河,芦苇的枯枝和残破的荷叶索索发抖。
早起拾狗粪的老头子,戴一顶毡帽,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一件分不出颜色的旧棉袍,用毛蓝布围裙束起,弓着腰,在沟边路旁、乱坟堆里到处寻找,好象虔诚而耐心的淘金者,他决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老头子拾完狗粪,挑一篮小菜上街:嫩生生的青菜,碧绿的红嘴菠菜,甜津津的水萝卜,全是他苦心栽培和保存下来的;寒冬腊月,经霜打后,镇上人就稀罕这个。要不是价钱抬得高,摊子跟前人们会打破头的。
卖完菜,他就进茶馆。老朋友已经团团坐了一桌子,他喝他们泡好的现成的热茶。有时,也掏钱泡一壶请大家喝不过这要比喝人家的次数少得多,对此他有精确的计算。
忽然,他看见茶馆门口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姑娘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蜷缩在露着棉花的破袄里发抖,一张莲子形的小脸,青白青白,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和一双眼睛,乱蓬蓬的头发上,结满薄薄的白色的霜花。
老头子生怕小姑娘向他伸出乞讨的手,赶紧侧了身,闪进暖烘烘的茶馆。衣服在门上挂了一下,撕了一个口子,心疼得直咧嘴。
“瞧门口那小姑娘,冻得真可怜。”
“可不,肚里没食,又赶上这冻死牛的天气!”
“再有一夜,非死不可!”
“挨不到明天早晨。”
“老头子,都说你家殷实,行行好,把这丫头带回去。”
“是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修修来世吧。”
朋友们直起哄,老头子却把眉头一皱:“带回去多一张吃饭的嘴。”他虽信人有来世,可不愿花那么多本钱去修。
“哟,看你说的,真没算计。带回去给你儿子当媳妇,将来娶亲时少花几百彩礼哩!”
“说的是呀,别看现在蓬头垢面的,给她洗一洗,吃上几餐饱饭,小丫头俊得很哩。”
“配得上你那拖鼻涕的儿子。”
“我说你呀,老头子,连这点本钱都不肯下,可真是个滴水不漏的皮海兜了。”
“可海兜不漏就抓不住鱼了,哈哈!”
笑声震着他的耳膜,他想了又想,居然真的被朋友们说动,回去的时候,一把将小姑娘扛在肩上,背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