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06:23

浦阿福等金铃等到中午的有线广播喇叭响,还是不见人影,只好把录音机从阳台上搬到房间里。可是,不知是因为外面广播声音太大煞了风景,还是因为金铃没有来到,他觉得这音乐已经没有味道了。于是他“啪哒”关了录音机,悲哀地叹了口气。唉,曲子再好,也是画饼充饥啊!

这样一想,他可就坐立不安起来,一会到阳台上去望望,一会又跑到楼下灶间去看看。娘已经把汤做好,整整齐齐地排在圆圆的竹簋上,等姑娘一来就下锅。她见儿子这里掀掀,那里翻翻,以为他肚子饿了,赶紧心疼地说:“阿福啊,要不要先下几个给你吃吃?”

阿福没说吃也没说不吃,望着汤发了一顿议论,什么皮子太厚呀,肉馅太咸啊,豆沙里猪油少啦等等,然后踱到大门口,朝路上张望。

田里劳动的人都已荷锄回家,却仍不见金铃的影子,真是活见鬼!这在他的“恋爱史”上还是第一次呢!他越想越急,越急越冒火。正在这时,大路上过来一个人,不是别人,却是俞嫂。

见了俞嫂,他心头一喜,老远就迎上去,以少有的热情打招呼,问她金铃来没来。俞嫂见这位书记的儿子如此急猴猴的,心里暗暗叫苦,眼珠子转了转,突然两只细细尖尖的手一拍,两片薄薄溜溜的嘴唇一翻,抢在头里叫起来:“哎哟,阿福呀,今天真真没想到,我寻了半天,脚也酸,眼也花,连个人影也没看见。阿福呀,好看的姑娘有的是,凭你的人品才貌,凭你爹爹的地位,还不是箩筐里拣桃子,只怕你挑花眼睛呢!这只小货色不识抬举,野鸡不上花洋台,薄烂泥浆捧不起,别理睬她了!”

阿福开头一听没找到,不由得窝了一肚皮火,又听到俞嫂后面这番有声有色的数落,实在不亚于一段戏曲的对白,心里又气又好笑,不由得鼻子里哼出声来:“原来是你媒人没有用,任你刁如鬼,也喝了人家的洗脚水!弄了半天,你是个定头货,全靠三斤半的鸭子两斤半嘴。”

俞嫂见阿福没发大火,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所以听得这番奚落,倒象是得了什么好话,嘻嘻地陪着笑,一面小心地窥视着阿福的脸色。阿福满不在乎,抖着一条腿,打了个响指,朝屋里指指:“你跑得涎唾干了么?我这儿还有一盆洗脚水,进去坐坐,给你喝了吧!”

俞嫂这会儿就象个笨嘴拙舌的女人一样,又“嘻嘻,嘻嘻”地傻笑了一阵,赶紧抽身走掉了。心想这会儿没有碰上书记,还是不幸中的大幸。背后传来阿福放肆的取笑和奚落,也顾不上还嘴了。

俞嫂走了一段,太阳照得暖烘烘的,小学生一队一队放学回来了。她的儿子阿毛老远跳跳蹦蹦地跑过来:“妈,妈!今天中午吃啥?”

“吃你只瘟棺材!”俞嫂没好气地骂了一句。阿毛委屈地噘起了嘴巴,正要走开,俞嫂又叫住了他:“从床底下的洋铁筒里,拿两只蛋出来,叫你爹给你煎两只荷包蛋。”

阿毛一听,高兴地跳着跑开去。俞嫂想了想,又把他叫住叮嘱了一句:“就两只啊,不许多拿,告诉你爹,是妈关照的。”她是怕她的跛脚男人,乘她不在,偷了蛋吃。

阿毛答应了一声,眨眼就没影了在他们家里,一切都是妈妈动嘴,爹爹动手,既然妈妈已经发布了命令,剩下的就是爹爹的事了。

俞嫂却是越想越窝囊,她觉得路也跟她作对,高低不平地硌得脚痛;苍蝇也跟她作对,营营地绕得她心烦。真是的,本来要是这桩婚事成功,她俞嫂十八只半蹄髈稳吃了。金铃娘是个老实头,女儿攀上这门好亲,不会不重礼酬谢她;支书家呢,只要他手指头一拨,她俞嫂就可以进大队副业组或小工厂,也就够她一辈子实惠的了。怪来怪去,只怪金铃这个小货色中了邪,究竟是吃了哪门子迷魂汤,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呢?

俞嫂攒起眉头,苦心思索着,忽然一拍大腿,“哎呀!”叫出声来,莫不是被泉根这个戆棺材迷住了!可不,刚才明明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嘁嘁喳喳,好象还谈得蛮投机哩。怎么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人不见了呢?泉根从河滩边走来时,不挑水拿了一根空扁担,也够蹊跷的;而那两只水桶呢,好象是放在苦楝树跟前,莫不是金铃藏在里面,让水桶挡住了?那洞里可是刚好够站一个人。那一年陈阿兴被打成坏分子,最后一次约她到这龙湾边的河滩上来幽会,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她就是钻进这树洞里躲过去的……

惆怅象一丝风,悄然吹来,又迅速散去,她顾不上思念陈阿兴,眼前的树,已把她气得七荤八素了。她越想越肯定自己的分析,看来再戆的男人也会迷女人的。过去自己的跷脚训泉根,她还觉得泉根怪可怜的,甚至好心好意的给他介绍了对象,哪知这小子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存心拆老娘的台。哼!活该挨训,让他断子绝孙!下次再叫自己的男人狠点训他!

俞嫂想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她一转身,径直朝金铃家走去,她要跟金铃娘把这件事说个明白!

“哎哟,大脚媒人,哪阵风把你吹来啦?想必是跑错人家了吧,我家菊英还小哩,现在还不想请你说婆家。”正在锅台前忙碌的金铃阿嫂,见俞嫂闯进灶间,故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此刻她正忙哩,自从和婆婆分开过后,每天中午回来得救火一样地忙着烧饭烧菜,才不耽误女儿吃饭上学去。所以对俞嫂这位不速之客,言语间流露出明显的不欢迎。

俞嫂一怔,发现自己跨错了门槛。原来,金铃娘和儿子虽然房子分开了,可两间灶间还是连在一起的。俞嫂在气头上,竟糊里糊涂地跑到这一家来了。但她一见金铃阿嫂,倒反而高兴起来,这是个顶顶有名的厉害角色,把话撂给她,强似去跟那个没主见的老太婆饶舌。所以,她也不计较金铃阿嫂的抢白,走进去,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故作惊慌地叫道:“菊英她娘呀,你可别乱讲哟,如今的世道讲自由恋爱,哪用得着我媒人哩!”

菊英娘盖上锅盖,扭过头朝俞嫂嘻嘻一笑:“要讲自由恋爱,那你是行家了。”

“我这么大年纪了”,俞嫂宽容地摇摇头:“你们才赶上好时候哩。”

“我们?”菊英娘一撇嘴巴,“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那也是新法。”俞嫂笑眯眯地说。

“算了算了,”菊英娘抄起锅铲在锅里猛翻了几下,赶紧奔到灶下拉起把柴塞进去,“新法也是你介绍的,搞的啥名堂!”她说着朝俞嫂白了一眼,那意思是:谁象你这么空,吃饱了没事干,东窜西窜的,还不识相点,早些走。

不料俞嫂坐得纹丝不动,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还嘻嘻地笑道:“我介绍得不好吗?如今,城里还有婚姻介绍所哩。横竖是两厢情愿,自由……”

“你和陈阿兴怎么不自由一下?”菊英娘刻薄地一笑,打断俞嫂说。原来,她最烦听这“自由”,她对俞嫂帮自己“自由”对上的丈夫一百个不满意,嫌他太老实,嫌他不管事,嫌他没门路,嫌他工资长不上去,房子造不起来……她以为这样一刺激,俞嫂该知趣点走了,哪里想到俞嫂老脸皮厚,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多讲也没意思,还是现在年轻人解放,象你小姑……”

说到这里,她故意压低了嗓门。金铃阿嫂肚皮里的几条蛔虫,她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成心卖卖关子,斜眼瞅着金铃阿嫂,好似说:这下,你还赶我走么?

果然,说到小姑的事,菊英娘就竖起了耳朵,火也烧得细细慢慢的了,好象唯恐漏了半句。

俞嫂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往下说道:“你家小姑呀,最近和戆根对上象啰,两人眉来眼去,白天黑夜里蹲在蘑菇房里不出来,打得火热哩。”

菊英娘因为一心想谋金铃娘俩住的两间瓦房,对金铃这个小姑,就象眼睛里的沙子那样容不得。平时金铃待人和气,脾气温顺,又肯热心帮助人,见了长一辈的人总是恭恭敬敬的,在同辈中间,也总是能让就让,从来没和人红过脸,所以她虽然不声不响,言语不多,可大家都喜欢她,一提起来总是赞不绝口。而菊英娘对这些却更为嫉恨与不满,现在一听俞嫂讲到小姑的风流“丑闻”,好比吃了一剂兴奋药,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感来,脸上却装得淡淡的,故意一本正经地说:“你别乱嚼舌头,我的小姑可是黄花闺女。”

菊英娘的那点心思,可瞒不过俞嫂的两只眼睛。她一拍巴掌,指了指菊英娘的鼻尖:“你呀,犯不着为你小姑辩护,咱们讲起来活了一把岁数,要不是响应计划生育,三、四个囡也养好了,可要说‘自由’,要说‘解放’。连你小姑的一只手指头也抵不上。”

“你讲什么?”菊英娘到底耐不住了。

“讲你小姑解放!”俞嫂道,“唉,俗话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今可是好好一块天鹅肉,自己落下来给癞蛤蟆吃啰。”

“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跟我有什么相干!”菊英娘说,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俞嫂诡秘地一笑,凑到金铃阿嫂身边,咬着耳朵,切切嚓嚓地说:“菊英她娘,你不要傻,这事关系可大哩。知道吗,我昨天给金铃介绍了一门亲事。多好的一门亲事呀!大队书记的儿子,讲好了今天中午过去吃圆,可是人家一直等到喇叭响,还不见她来。我到处找,你知道在哪里?钻在树洞里!泉根这个戆棺材给她在外面放了两只粪桶挡着,他们配合得蛮好呢!前几天,我给泉根介绍对象时,你小姑就不准他假,不让他去相亲;你我都是过来人了,这两个人的意思你还不懂……”

俞嫂的这一番话,菊英娘听得连灶洞里的火灭了也不晓得。可是她最后说溜了嘴,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名誉和她扯到一起,心里老大不高兴,不由得揶揄地“哼”了一声:“我可不懂这里头的奥秘。”

“菊英她娘,你就别装戆了。”俞嫂叫道,随即又压低嗓音,一手遮着嘴巴,好象挺神秘地凑上去说:“想想看,人都肯被他藏起来,戆棺材再戆,还能少得了做好事吗?”

“象你和陈阿兴呀!”菊英娘开心地笑了,露出暴牙齿上面的牙床肉来。

“我不相信你是黄花闺女。你的小菊英是天下掉下来的?”俞嫂也笑骂道,接着又叹了口气:“唉,你小姑真是有福不会享,坐着等天亮。人家大队书记三上三下楼房,嫁过去了不用说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不尽,就连你阿嫂,也可跟着沾光。你看书记家的亲戚,有哪一个在田里做生活?只要书记涎唾水落一滴,进小工厂还不是象吃饭一样便当?要是能进小工厂,上班下班,一天八小时,又干净又省力,夏天日头晒不着,冬天冷风吹不着,一个星期休息一天,跟城里工人一样,嗳呀呀,真是再惬意没有了。”

菊英娘丢了手里的烧火棍,嘴一撇,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哼,靠她做什么!大家都有十根手指骨,二十四根肋排骨,靠自己做来吃,谁的光也不想沾!”

“话是这么说呀!可是,”俞嫂很知心地说,“要是你小姑真跟戆根搞上了,可也够你受累一世的了。第一,四类分子的腥气沾上了;第二,这个戆棺材穷得连一片瓦也没有,倒招个上门女婿,可就……”俞嫂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只是意味深长地朝屋子里打量着。突然,她一拍脑袋,叫道:“哎哟,瞧我这记性,阿毛还在家里等我回去烧饭哩,你忙吧,我走啦!”

俞嫂说罢,真象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匆匆忙忙地走掉了,路过金铃家门,也没再进去。她想反正该说的都给这长舌妇说过了,这回乐得摆摆架子,让金铃娘这个老太婆下次上门来求自己吧。

菊英娘见俞嫂一走,再也坐不住了,也不管锅里的饭熟没熟,连忙跑到隔壁,将婆婆拖了过来。

平时她对婆婆不理不睬,很少有好脸色,可金铃娘不管做了什么好吃的,牙齿缝里也要省下一碗,叫金铃端着送过去。今天见媳妇突然亲热起来,高兴得什么似的。

“妈呀!”媳妇叫她坐下,咬着耳朵说,“可不得了啦,我家金铃跟戆根对上象了,今天上午,两人躲在龙湾的那棵苦楝树洞里,连俞嫂这样精明的人都被她骗过了……”媳妇连比带划,唾沫四溅,加油添醋地把刚才俞嫂说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金铃娘听得又惊又怕,将信将疑,不由得期期艾艾地问道:“你听谁说的呢?”

“不是别人,是大脚媒婆讲的。”媳妇说。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她!”金铃娘摇摇头,“你听她嘴里嚼蛆。舌头软的,牙齿硬的,她只当是人人都象她和陈阿兴哩。我家金铃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怎么会跟戆根搞对象呢!”

“好好好,癞痢头儿子自认好!你养出的女儿总归好!”媳妇愤愤地说着,冷笑了一声,“把一家人的脸都丢尽哩。你不想想,好人总不会钻树洞,黄鼠狼在鸡窝边,不偷鸡也偷鸡!”

话说得粗俗起来,金铃娘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得不相信了。媳妇眼瞧婆婆的脸色,又叹了口气道:“如今讲婚姻自由,本来这事也跟我不相干,可女儿是您生的,现在还是一朵鲜花,千万不要白白插到牛粪上去哟!”

“你放心,真要有这事……我看她敢,敢!”金铃娘气得嘴唇直哆嗦,颤巍巍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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