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很快地结束了。“文化大革命”把他通向科学迷宫的幻景般的道路堵塞了。象一场梦,醒来之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刚念完一年高中,就被赶到乡下,接替了父母的位置。在屈辱中他依然不忘他心爱的化学。这时一切实验条件都没有了,家里穷得几乎连盐都称不起,可他还牢牢记着盐的分子式,在睡梦中想着酸、碱、盐,种种奇妙无比的化合和分解。有一次干活时偶然听人说,苦楝树结的籽,吃了要变哑巴的。这使他想到,也许苦楝树籽含有一种什么成份。回家以后,便偷偷找了许多书翻查,最后发现,可以从苦楝树籽所含的成份中制作一种农药。这个发现几乎使他疯魔了,他想,如果试制成功,那么,这些遍地野生的、无用的楝树果将献出多少宝啊。
在冬天,苦楝树结籽的时候他去采摘,拿回家来,浸泡,浓缩,彻夜不眠地作他的试验,他又成功了!
但是正当他满怀喜悦地以为为人们播种了幸福的时候,他却收获了深重的灾难。有人说他鼓捣这些东西是蓄意搞破坏,于是便把他抓起来批斗了一番。
从此以后,生活便摒弃了一切色彩,他再也不想化学了。他想,这一切既然不能在他踏足的这块土地上得以实现,那么,就让它在永恒的天上去折射成幻想的花朵吧。从此他象木偶人那样,打发着机械的、没有灵魂的日子。
那么,人生是什么呢?
唉,人生不过是雾中的水滴,它在混沌中飘移,在迷茫中隐现,由不得自己作主。
泉根呆呆地想了半晌,最后微微启动着两片厚嘴唇,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人生的道路是模糊的,模糊得象早晨的雾,迷迷茫茫,辨不清方向;只有希望和幻想是清晰的,清晰得象水中游移的倒影,象天上变幻的云彩,象晚上清朗的月光。”
……金铃愣住了,她被泉根的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她不能相信这被大家耻骂为“戆根”的人会吐出这番言语来。虽然他说得缥缈玄乎了些,金铃不尽理解,但细细揣摩,却觉得很有思想和哲理。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刚才在晨雾中前行时的体验,更觉得泉根的比喻竟象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那样贴切,同时,也包含着许多辛酸。她想他一定受过很多苦,他的经历要比自己曲折艰难得多。突然间,他在她面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觉得他是有思想的,是可以信赖的,于是,她把自己的婚事、自己的苦恼,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正说着,外面响起了俞嫂的喊声。金铃的脸色陡地一变,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
浓雾消散了,太阳的光焰,金碧辉煌,如假想中的巨龙,扑向大地,搅动着鳞片闪烁的尾巴,轻扫起淡淡的紫色烟霭,笼罩在万里晴川上。
刚从蘑菇房里出来的金铃,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俞嫂那么尖细、讨厌的呼喊一阵阵地传入耳膜。趁着俞嫂从前门进入蘑菇房的当间,她四下里打量着,急中生智,穿过打谷场,一猫腰钻进了河边苦楝树的巨大树洞里。
泉根装作挑水的样子尾随她而来。她机灵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把两只空桶,朝树洞前叠起来一放,然后若无其事地迎着蘑菇房走去。
俞嫂一见泉根进来,满脸的线条都因鄙夷起了变化。她劈头盖脑一阵怒气冲天的训斥,最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戆棺材,一本正经叫你找对象你不去,大概是困梦头里去会女人了吧!好,你就去做梦娶媳妇吧,以后断子绝孙了,别找我!”说着,她扭起腰肢在一格格的蘑菇苗床间转,声音变得柔和好听了:“金铃呀!”
没人应她。泉根拿起金铃刚才使过的篮子,埋头只顾摘蘑菇。
“金铃呢?”俞嫂满腹狐疑地朝泉根望了一眼,“刚才我还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呢!咦,到哪里去了?”她一边说,一边缩着鼻子,好象要嗅出什么味道来似的,东张张,西望望,连那只打水用的喷雾器她也提在手里打量了一番。
“喂,戆棺材!金铃到哪里去了?”俞嫂气呼呼地问。
泉根向她投去迷茫、迟钝的目光,半天,才摇了摇头:“不知道。”
“和你一块做生活的,怎么不知道?死人还看牢三块棺材板呢!”俞嫂一边骂着,一边朝泉根采蘑菇的那格苗床走去。因为她的眼睛只顾盯着泉根骂,一不小心,额头撞在一个苗床的横桩上,痛得又是揉头、又是跳脚。
泉根见状,一肚子的笑往心里憋。他怕俞嫂再来缠,装着采蘑菇,赶紧往上面的一格苗床上爬。
俞嫂痛得没处发作,嘴里嚷着:“戆棺材,你往哪里逃!”趁泉根一只脚往上跨,另一只脚还没收上去的当儿,上前使劲一拖,泉根站不稳,一失足,就连人带蘑菇篮子,一起跌了下来。雪白的蘑菇撒了俞嫂一头一身;“嗤拉”一声,泉根的罩衫,也在苗床上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泉根从地上爬起来,对俞嫂看了一眼,拍拍身上的土,痛惜地摸着挂破的衣服,呆呆地发愣。
俞嫂终于高兴起来了。她没有找着金铃,却在泉根身上出了气。于是,就幸灾乐祸地说:“傻愣什么!衣裳破了,没有老婆补,就调点浆糊贴一贴。”说完,不再追问金铃的事,就转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