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虚假的泡桐花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56:06

亚热带的黄昏依然是热浪逼人,尤其是宿舍里的热气,来不及散发,屋里的温度比室外还高。何士隐、龚献他们,吃过晚饭,就到屋后的那排油棕树下乘凉聊大天了。我虽然一天推小车运土,觉得十分疲劳,但是在床铺上刚躺下,就热得难熬,因此也干脆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坐到边上听他们神聊。

孙耀庭一边用手中的蒲扇往自己的大腿上拍着,不知道是为了扇风还是为了拍蚊子,一边问坐在对面的龚献:“我说头儿,你讲人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鬼魂?”

龚献抬起他深思的眼睛,看着他,还未答话,坐在边上的何士隐用他那惯用的慢条斯理的语气接上去:“有。”顿了顿,他接着说,“我曾听一个气功师说过,人死后,由他的思想和意念组成的一种生物能所形成的信息场以气团似的形式存在于空间,用气功能看到。”说到这里,他又略为思索了一下,“我在想,这位气功师所说的能量也许就是人们潜藏着的聪明才智——我们叫它‘潜能’吧。这种能量每个人到死都不可能全部发挥出来。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它就在人死后释放到了宇宙中。这就是人的灵魂,或者叫鬼魂。”

一向很佩服何士隐的学问的孙耀庭,这时却用调侃的口气说:“照秀才的理论,那么我们的宇宙中留下的能量会越来越多,最后会不会引起爆炸?”说完他很得意地朝龚献一瞥,似乎今天他终于出了妙语。

没想到龚献的神色却十分的严肃、庄重:“是的。人类被压抑着的智慧和潜能,终有一天会在宇宙中引起大爆炸。”说到这里,他含情脉脉地朝我看了一眼,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也许,大爆炸就会在我们这世纪末发生……”

“快,快进去,宇宙要大爆炸了!”不知是何士隐还是孙耀庭,将我往宿舍里猛地一推,我一个趔趄就跌了进去。我想冲出去喊龚献,喊他和其他人一起进来。可是我迈不动脚步,门也被关死了。再朝后看看,窗也关死了。宿舍里又黑暗又闷热。我的胸口好像被无数的棉花堵住了。我感到窒息。我拼命挣扎。我想喊叫,但喉咙发不出声来。我使劲睁开眼睛,看见指导员坐在我床边:“莲莲——”

奇怪,他怎么来了呢?还竟敢坐在这里,噢,他不是出卖龚献了吗?我用足力气,大声叫:“你——出去!”

很奇怪,他一点也不恼,甚至无耻地把脸凑得更近,急切而温柔地:“你要什么?莲莲,你说,你要什么?”

看来他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喊叫,我试着又叫了一遍——可这一回,连我自己也没听见。似乎我的喊叫只是灵魂的挣扎,而肉体,它已经背弃我了。

一把调羹凑到我唇边,舌尖感受到清凉甘甜的液体。我不能自已,贪婪地做了吞咽的动作。

他露出微笑,很宽慰很亲切的微笑,一匙一匙地接着喂我。

我说:“你去把龚献、何士隐他们叫来。”

现在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虚弱但是很清晰。

他端着碗,望了我片刻,然后说:“你醒一醒,这里是你的家,你看,你的床,你的被子,还有这屋子、这门窗……”

我抬头四下里打量,没错,是我的家,我生于斯长于斯,那潮湿的霉味滋养了我十六年。

“好像……我做了个梦。”我费力地思索着,一些印象的碎片在眼前闪闪烁烁,扑朔迷离,“梦很长,很可怕。我梦见龚献他……死了。”

他愣了一下,接着马上点头:“对对,你做梦了。可现在你醒了,一切都好了。你看看,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屋子多么明亮,阳光多好!”

确实,房间里很干净,除了墙上的水渍以外,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所有陈年的蛛网、乱糟糟的脏东西统统不见了,玻璃窗擦得明晃晃,黄澄澄温暖的阳光洒遍了半间屋子。

“还有,你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一切!”他加重了语气,“户口已经报上了,医疗费由‘乡办’出,在你正式安排工作之前,县里给你生活补助。”

“有那么多问题?”我觉得奇怪,“我有那么多问题……”

突然,一道亮光把记忆的碎片联结起来了,我恍然大悟:“没有什么梦,没有。一切都是真的。龚献——他死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是的,他死了。”

这平静的声音证实了那个噩耗的真实性,最初的刹那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瞪着他,似乎在检验那声音本身是否真实。他显得很尴尬,笨拙地把碗凑过来:“再喝一点,这是橘汁。”

我“哇”地哭出声来,把碗、调羹什么统统打掉了:“都怪你,怪你!是你出卖了他,我知道。你恨他,巴不得他死掉,你早就想害死他了。现在你高兴了吧?你如愿以偿了吗?你滚,滚出去!”

我哇哇大哭,把能抓到的东西,统统向他扔去。他一闪一闪地躲着,急急忙忙为自己辩解:“冷静点,莲莲,冷静点!你想想看,这怎么可能?他是在大学里被捕的,而我,刚刚从云南农场回来。对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揭发什么?我向谁去揭发?”

我不要听,那可怜巴巴的声音在我的滂沱泪雨中淹没。我哭着喊:“就算不是你,也是跟你一样的人害死他的。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呜呜……这世上,好人都死光了啊!”

他不再吭声,弯下腰去捡破碎的碗片,一片一片将它们收拢来。他的背对着我:“据报上说,在这次事件中有一个人立了功,一个刚刚恢复工作的右派——也许你知道,过去在老农场,他们常去找他的。现在他是他的老师。他揭发了他。”

他说得小心翼翼,避免一切激烈的措辞,甚至不敢提及龚献的名字,只用含糊的“他”来指代。

我的悲声渐止,可是每隔半分钟就忍不住全身抽搐一下,而泪水,便随着这抽搐,无声地,滚滚涌出。

他用毛巾给我拭泪。毛巾是湿的,很冷。当那湿冷的感觉落在肌肤上时,我突然想小便。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会想到小便。在面对失去龚献的巨大悲痛,而对一度加害过龚献的该死的他,竟有这种生理现象来骚扰我。

我说:“你,出去。”

他祈求地望着我:“莲莲!”

“没什么,”我又抽搐了一下,“我只是想,我想……”

他“哦”了一声:“明白了。”

他转过身去,端来一只便桶,放在床前。然后,熟练地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托起我的后背。

“不,不要。”我挣扎着,“你出去,你……”

他像被烫了一下似地缩回手,低头站在一边。我坐起来,搬动两条腿,像过去一样,双手支撑着床沿,下去。可一切都是徒劳。我竟无法支撑自己。我的身体像断裂的枯枝一样倒下,差点把便桶也打翻。而更糟糕的是,他始终不曾出去,始终保持着一种随时想来帮忙的样子。

“要不,我去叫隔壁的阿奶来。”他讷讷地建议。

我没有回答。但是——只能如此了。

他跑出去,忽然,又折回,把两条折得整齐的衬裤放在我枕边。

衬裤是我的,干爽洁净,散发着暖烘烘的阳光气息。显然刚刚从门口的晾衣竿上收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可思议的畏惧感向我袭来。

“是这样,莲莲,”他垂下头,眼睛望着别处,“你昏迷了三天,这三天是我照顾你的一切,帮你擦洗……”

我傻乎乎地瞪着眼,世界在我面前,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弯下腰,抱起我,我没有拒绝。他的手伸到我的腰际,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便桶上。

尿液在便桶里发出哗哗的响声。我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恨恨地咀嚼这极端羞辱的滋味。

有一天,他从外面进来,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莲莲,我跟中医院联系好了,从今天起带你去做‘导频’。这是一种电刺激,这家医院首创的。对偏瘫效果极好,听说,还有人从上海到这儿来治呢!”

我对他说我不去。

他有些意外,但并不相信我真的不肯去,竭力劝道:“怎么能不去呢,已经联系好了,你不知道,费多大劲。挂号已挂到下个月了,我好不容易打通关系,才把你提到现在的。”

“你联系好你去吧,”我冷淡地转过脸去,“反正我不去。”

“去吧,啊?”他赔着笑哄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不得不再一次强调说我不去。我口气坚定,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他着急了:“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出于对自身肉体的厌恶吧!

天晓得这样说是否会有人相信,反正,我对于我的身体,对于这个称之为生命的臭皮囊已经受够了。一切麻烦,一切罪孽,一切混账不堪的事,皆因它而带来:团部某头头的邪恶目光,孙耀庭手中的刀子,麻风病寻觅的替身……这一切的一切都由此祸根而生。如今莫名其妙瘫痪了的又是它!它要吃要喝要生存,为了满足这种种需求我经受了多少磨难,我背弃了我的灵魂!而这一切似乎还远远没有结束,在解决了吃喝之后竟还有拉撒的事来折磨我——我实在受够了!

他对我一筹莫展,只好跑出去搬救兵,把隔壁的老阿奶喊来了。

老阿奶拐着一双放大的小脚显示出一贯的热情:“莲莲呀,你这就听我一句话。我今年八十岁了,可我还没活够,我还想活着。你小小年纪,有病怎么能不治呀!你就是自个不想活,也得为你娘想想。你娘养大你多么不容易:生下你三天就起来给你洗尿布;刚刚卖过血又出去帮人倒马桶,在茅厕里一头栽倒差点落进粪缸……要说起你娘的苦,真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

我愣愣地望着老阿奶。我从来不曾想到,我的生命仅仅是妈妈的延续。为着这延续,即便是苦难,即便是耻辱,也无权割断!

我的心感到难以承受的沉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老黄背你去吧,啊?”阿奶絮絮地劝说,“讲句心里话,我活八十岁了,从来没见过像老黄这样热心肠的好人。他比你亲舅舅对你还亲,就是自己爷娘,也不过如此。去吧,啊?不要拂了人家一片好心。”

除了延续生命的义务,还有人情的重负,看来,我是违拗不得的了。

我觉得,我又看到了那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总是叫我新奇,总是叫我激动——那是龚献的背脊。

从那以后发生了多少事,必然和偶然的,意料之中和出乎意料的,所有这一切日复一日,默默无语。突然,指导员的背脊对我说话了:来吧,尽管你厌恶,可这是你的归宿。

我不同意。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屈从。我说:“我不去医院,我要回去!”

他却加快了脚步:“听话,啊?”

“不,不。”我挣扎,用拳头捶打他的背脊。

他没有在乎。现在,他可以完全不顾我的抗议和愤怒,义无反顾地把我背到他要我去的地方。

我急了,对准他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他微微一颤,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走得很快很稳,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

然而血正从他的脖根处,被我咬的伤口里流出来。惶恐使我不顾一切地伸手捂住了那伤口。

我感到一阵眩晕,并且克制不住地想要倒下去,向咬住我双脚的大地倒去。

“来吧来吧,”大地对我说,“几万万年来,生命都在我的怀抱里匍匐,惟有你们人类想站起来,所以上帝惩罚你们,让你们在直立的同时失掉了你们自己。”

为了战胜这种眩晕,我依着他的背脊抬起头。

阳光很亮,沿河的树呈现出团团绿意;弯弯的拱桥两侧,从石缝里生出的野草像旗帜,迎着风高高飘扬。

我有些吃惊:已经是春天了吗?难道这个美丽的、万物复苏、生命回归天地的季节,又来到了?

血还在流,我不得不继续捂住。

中医院门前的泡桐树,高大粗壮,光溜溜没有一片叶子的枝干上,垂着大串大串的紫花,看起来像用蜡纸剪成的那样虚假,好像这花已经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了空壳。

我觉得我的灵魂也正从瘫痪的肉体里逸出,又一次试图背叛什么。

背叛什么呢?

人总不会为背叛而背叛,必是觉得原有的秩序难以忍受时才被迫出来打乱,借此进入一个新的未知世界。对我来说,泡桐花的虚假颜色并非是现在才有的联想。为了进入龚献的世界我背叛了我自己,如今,我又背叛了龚献……

天空碧蓝,春风美妙而轻盈。我不知道此刻的背叛离我的初衷是远了还是近了,不知道这一连串背叛后面等待我的是什么。因为生活不是简单的否定之否定。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是轻松的。指导员的背脊也好,流血的伤口也好——卸去了心灵的重负,一切都变得可以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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