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在我冰冷的身躯上漾开。我如何说?如何说?
“莲莲,我们的时间不多。”他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我咬咬牙,扭过脸去,俯身向窗外:“你看见了吗?这条河,从前,乡下人都到这里来赛龙舟,每年端午节的时候,从各处来的龙舟,到桥那儿汇拢。可每次汇拢时,都要少掉一只船。因为这条河深不见底,下面连着地狱,地狱里住着冤死的鬼。那鬼必须找到替身,才能重投人生。于是每年五月初五,那鬼便把龙舟掀翻,将活人拖下去淹死,而淹死的人便等来年五月初五再找替身,如此循环,永无止歇。”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此赛龙舟呢?”他好笑地说,“换一个地方不就得了?”
“因为人总是执迷不悟的。”我说,“人生下来就是一场迷误,以后,就沿着迷途走下去。人要清醒,除非死到临头。”
“你怎么啦?”他不胜惊讶。
“没什么。”我强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你该回去了,现在,赶末班车还来得及。”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我全身的骨架都散了。
“你说什么?你!”他生气地吼叫起来,“你以为我会走吗?你知道在分手以后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一出监狱就急急忙忙地到连队来找你,你……”
听着这声声怒吼,我如沐甘霖。我想我比妈妈幸福。妈妈是死不瞑目的,而我,可以瞑目了。我闭上眼睛,热泪一点点渗出来。
他的声音微弱下去,突然闭了嘴,然后,极其温柔小心地捧起我的脸:“莲莲,原谅我。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而没有、没有设身处地为你想一想。我走后,你在连队的日子不好过,现在,妈妈又去世了。你在这个世上举目无亲,孤苦伶仃。你的心情一定很不好,甚至有点绝望了,是不是?”
他说着,俯下脸,像要用他的唇,来吻干我的泪。我觉得我的心脏不跳了,我已经无法再反抗了;可是,就在他的嘴唇触及我肌肤的刹那间,我猛一缩,像鱼一样滑掉了。
他愣了一下,脸上显出不加掩饰的失望。我靠在老式木床的栏杆上,抱住那坚硬的柱子,非常难过地喘息,心里渴望着他再来,可又怕他再来……事实上,他没有过来。他站在那儿,又以那种惯有的样子注视着我。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露出和善的微笑:
“你太累、太疲劳了。你应该好好休息,好好吃点东西。对了,我们来做晚饭吧。我来做!”
“你会做什么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什么都会,比如,炒鸡蛋、下面条。”他毫不脸红地夸口。
我轻轻摇了一下头。不管怎么说,这个意外的提议使我绝望的心生出了一丝悲哀的甜蜜。想想看,我们将共进晚餐。也就是说,还有一顿饭的时间我可以将他留在身边,为着这点可怜的期待,我振作起来。
我要去烧水,他却把我拦住了:“今天,看我的。”
他真的坐到灶前,冒冒失失地点起火来。霎时间,浓烟就从灶肚往外冒。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泪水突然溢满了我的眼眶。他决不会想到,这是最后的晚餐,最后的。我决不会留他在这里过夜,无论如何也不会。
我装作咳呛的样子掩饰自己,然后弯下腰,搬过一只小板凳,坐在他的旁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如果他不是那样的出身,如果他不是要去上大学,如果他没有那种种的理想和抱负,如果我没有染上这该死的病,那么,在他烧火的时候,我会在一旁淘米洗菜,就像附近的农村里,一对年轻的农民夫妇那样。
我仿佛已经看见了这幅图画: 在黄昏的暮色中炊烟袅袅升起,从弥漫着油菜花甜蜜清香的田野里,龚献向这间小屋走来。爱情的欢乐在摇曳的油灯下降临,在平凡琐碎的家务事中生根发芽。
“盐,啊,盐在什么地方?”龚献突然跑到灶前哇哇喊叫,原来,鸡蛋已经下锅了,可是却忘了放盐;撒了盐,锅底下的火却灭了。
我推开他,拿火钳在灶洞里轻轻一拨,那火苗重又活泼起来了。可是,那幅甜蜜的图景却蓦地消失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的图景在这热辣辣的炉火照耀下轰然复苏: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我在一口破旧的土灶下烧火,铁锅里熬着香喷喷的米粥,这是为了那个人,那个正害着麻风病的瘦小的老头儿!“莲莲,你吃得太少了。”龚献停下筷子,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我咽不下。破庙里的麻风病人的影子,像鬼一样纠缠着我,掳去了我最后一点点虚幻的快乐。
“吃不下就不要硬撑了,”他体贴地又说,“等身体好了,胃口会恢复的。”
说着,他就来拿我的碗:“剩下的,给我吧。”
“不不,”我赶紧护住自己的碗,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传染。
我失魂落魄地端起碗,艰难地,一点一点吞咽着。为了他,再难咽的我也要咽下去。不过,该下决心了。
我低着头,悄悄地打量他。他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他的碗底空了,转身又往锅里去盛,他显然还没吃饱。唉,等一等、等一等吧,总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就离开这里。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还打了一个饱嗝。不过等一会他一定会口渴的。这漫长的一夜谁会给他水喝?于是我劝他:“再喝点汤,嗯,你做的汤很好。”
他受到鼓励,把剩下的半碗蛋花汤都喝了,用手在喉咙口比划着:“这下,我撑到这里了。”
我向窗外瞥了一眼,蜡黄的下弦月已升得很高,寂寥的石子街上,冷飕飕的风像惟一夜游的魂,来来回回地吹着,完全是冬天的景象了。而小镇上的冬夜,又总是来得格外的早。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夜晚,唉,再等一会吧,只一小会。
磨磨蹭蹭地刷锅、洗碗,把筷子一根一根地擦干,他突然从背后环抱住我的腰。
“这下,你跑不了啦!”他发出了一声孩子气的欢叫,连连在我的脖颈上吻着。
我听见一只饭碗掉在地上的叮的脆响,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听任他吻着抱着,竟连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忘了倒霉的病,忘了我自己的决心,甚至,也忘了他。在无穷欢乐和无穷痛苦的极端,我被一双宿命的手托到了云端上,我觉得我在飘、在飞,在做梦里的遐游。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被他抱到了床上。我身上盖着一层单薄的被子,而他,正坐在床沿上解衣。他的身子压住了被子的一角,略微弓下的背对着我。我听纽扣解开的窸窣声,还有拉链拉下时清脆的嘶啦声。
我一骨碌坐起来:“龚献,你……”
他转过脸,喜悦变成了吃惊:“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我只是有点冷。”我这样说着,身子真的索索抖起来。
“啊,没关系,”他笑了,“我会让你暖和的。”
他向我张开了双臂,他的胸脯,他的气息,他那在绒衣下面隐约可见的突起的肌肉,像山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我没有退路,没有!
我结结巴巴地说:“龚献,你……你怎么就这样上床了?你看,我们还没洗……洗脸,也没洗脚……对了,我们应该烧点水,洗一洗。”
“你说得对。”他异常顺从地点头,重新系好了纽扣,“我去烧水。”
“不,我去,我去!”我翻身下床,抢到了他的前面。
我异常激动地点火,手遏制不住地打着战,划了好几根火柴,都灭了。
“真笨。”这回轮到他发笑了。我想回报一个同样的笑,却不能够。我弯下腰,朝门外指了指:“那边,有几捆干草,你去帮我抱来,引火用。”
我的声音喑哑,听起来十分古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但他并没有在意,他立即走了出去。
就在他迈出门槛的刹那间,我像猫一样敏捷地跳起来,抓起他的挎包往外一扔,然后“啪”地关上门,使劲插上了门闩。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前后不到半分钟。我返身抵在门上时,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和意外:这究竟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难道我真的、真的把他赶出去了?
他在推门,好像还沙沙地拖着一捆柴草:“莲莲,莲莲,门怎么关上了?”
我说:“你走吧,到街上,找个旅馆,过一夜,不要再回来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把门擂得咚咚直响。
我说不出话,只是用肩膀死死地抵住门。
“咚、咚、咚!”敲击声更响了,每一下都像拳头一样撞击着我的心脏,心都要被敲碎了。
“莲莲,莲莲,快开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不要这样!”敲门声伴随着龚献气恼而焦急的声音。
是的是的,有什么话不能说,我非要把他关在门外呢?又不是非做那件事不可,难道——难道我们不能像兄妹那样面对面坐着,说一些亲切的话?
我侧转身,颤颤地抬起手,向门闩上摸去。
“莲莲、莲莲……”这充满爱情的呼唤穿透薄薄的门板,像撕裂长夜的闪电一样把我的血肉之躯活活劈开了。我浑身哆嗦,狠命在手指上咬了一口。
我不能开,不能开!我们注定不是兄妹。这做不到,永远也不可能。
手指很痛,我竟咬出了血。心更痛,同样也在流血。流吧流吧,让浑身的热血快快流尽,那么,这一切,也就过去了。
我继续用肩膀抵住门闩,用全部身心感受着那个冷冰冰的、坚硬的存在——有它在,有它在就好,这是我最后的武器,我抵御一切的保证。
任凭龚献怎样地敲门和哀恳、发怒乃至咆哮,我再也不吭一声。渐渐地,他安静下来:“莲莲,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要你走,离开这里。”我咬紧了牙关说。
“不,我不信,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固执地说。
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鲜血顺着我的指尖,滑到腕部,然后,落在地上,在尘污中染成黑色。
“莲莲,你离开连队,这么长时间,到哪里去了?”他沉默了片刻,又问。
我到哪里去了……我到哪里去了?!难道这要我来回答!为什么?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如果没有门板的阻隔,如果他就在我的面前,我要踢他咬他,用拳头狠狠捶打他的胸膛。我要声嘶力竭地对他吼叫:“你,你——都怪你!”
可是,既然门闩已经插紧,我何苦再把心的阀门开启?龚献,我原谅你,甚至也原谅你的那些理论——是它将我推下了麻风病人的陷阱。可是,究竟是什么害了你呢?对于害了你的那一切,我如何能原谅!
悲愤烧干了我的泪水,甚至把血,也烧干了。我已觉不出手指的疼痛,哪儿也不痛了。我像一头被利刃刺破心肺和喉管的野兽一样,在垂死的阴影麻醉下,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彼此沉默着。我听见他的喘气声,听见他的脚在地上跺来跺去的声音。但我相信,我的门,永远不会对他开启了。
“莲莲,”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想告诉你,在我们分手以后,我……我的情况。”
“不要说不要说。”我急急地打断他,“我不要听,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觉得自己过于严厉,我又叹息了一声:“反正你回来了,你好了,这就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许久,才闷闷地开口:“莲莲,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冷酷?”
“不是我冷酷,”我激动起来,“是人本身冷酷,懂吗?人——人根本不值得你去同情,去爱,更不值得你去为他们斗争、牺牲。人只配受苦受罪,只配被当作虫豸活活给踩死。”
“莲莲,”无可奈何的悲叹声传来,“你……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不要问不要问!”我近乎疯狂地捂住了耳朵,“告诉你,我讨厌你这么跟我说话。我恨你!”
“莲莲!”
“你走开!”
“莲莲,你这样子我很不放心。”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了,似乎是踌躇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了。你把门打开,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起走。”
“跟你走?”我觉得可笑,“去哪里?去北京?去你家?难道你能把我变成大学生?变成一个官家的儿媳妇?你听着,龚献,这不可能。我是在这所破屋里生下来的,是一个倒马桶女人的女儿,而不是别的。我不会变成别的,更不会变成你。”
“莲莲,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好像吃了一惊,“难道我会嫌弃你,我会计较我们之间的差别?我是那种人么?”
“这么说,你也承认我们之间的差别啰!”我闭上眼睛,悲哀像波涛一样袭来,“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
“莲莲,我爱你!”似乎这是绝望的挣扎。
“可我不爱你!”很奇怪,我的回答并不十分艰难。
“为什么?”
“已经说过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一路?”
口气里有明显的气恼。
“你给世界增添色彩,而我只会散布污秽。”
“我是刚从监狱里出来……”
“我知道,可你现在是去上大学。”
“莲莲!”
“你走开!”
“莲莲……!”
最后一声呼唤,像被夜风吹散的一阵雾,终于消失了。
离去的脚步声,闷闷的,很沉重。并不曾听见——当然,是感觉到了。
黑暗裹挟着沉寂的大海涌过来,把我淹没了。
没有哭泣,没有眼泪,但我疲惫,非常非常疲惫。我一步步朝床铺摸去,想躺下来。
那弄乱了的被子,像一个有生命的活体,在窗外射进来的微黄的月光下扭曲成一个痛苦的人形,令我触目惊心。我转过身,跌跌撞撞扑向房门,连想也没想,就把门闩拔开了……
幽暗的小巷深处,没有灯泡的路灯柱下,他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着我的破败的小屋。
雾像溶化的白色冰块,在他背后流动,似乎有意逼迫着他,挤压着他。他紧蹙双眉,一派的茫然和痛苦。
在凋零的葡萄架下,在狭窄的小巷之间,风呼啸着来回,像一双看不见的手,把我、把他,把这个可悲的世界拥抱在一起,又抛甩开去。
我转过身,回到屋里,重新插上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