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龚献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框睡着了。
在天蒙蒙亮时,我感觉到背脊上门板的粗糙和坚硬。我睁开眼睛,揉着冻僵的双腿,茫然抬起头,忽然看见,在窗台上,在与房门并排的那扇窗的缝隙里,夹着一封信。
心在一片麻木的状态中怦然跳动: 这是龚献的信,没错,是他的信,一定!
我站起来,扑向那封信,可是我一下子跌倒了。我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觉得生命从我的半截躯体里溜走了。只有腰以上的部分是活的,有生机的,而下半部分,我的腿、膝盖和脚,都不是我的了。它们摆在那里——仅仅是摆在那里而已,就好像枯死的树枝赖在树干上一样,变成了一种令人厌恶的虚假的累赘。
但我的脑子并没有失去知觉。我明明白白地在想着,想站起来,想去拿那封信。可是大地咬住了我,它不许我站起来,不许我拿信。我又一次挣扎,又一次倒下了。
啊,麻风病,终于发作了!在呻吟声、咳嗽声、吵嚷声混杂成一团的声浪中,有两个女人在说话。
“喂,我们医疗系统就数王医生最漂亮,脾气好,风度好,一张番司真是没话讲。”
“你自己的男人不是也不错嘛!”
“他呀,老古板,开口政治,闭口革命,一点没劲。”
“没劲?我看不见得,他身体多结实。”
“身体倒是结实的。告诉你,体校毕业的,哼,要不是看上他这一点,我早跟他离了。一个月赚不着几张分,还让我活守寡!”
“你不要急嘛,现在知青都回来了,下放干部还能不回来。”
“说起知青……哎呀,差点忘了,王医生叫我去给那个小姑娘吊盐水。”
一阵廉价的香水味飘来,熏得我真想吐,可是身体——从里到外都是干涩的,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我只打了几个嗝儿,什么也没吐出来。
“喂喂,把手伸出来!”
我闭着眼睛懒得动,感觉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把袖子捋了上去。
“你这个小姑娘,脚瘫了,话也不会说了!”从香水气味中冲出来的声音气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刚才王医生问你发病经过,为什么不开口?告诉你,多亏王医生心肠好才把你收下,否则你能住到这里来?那两个送你来的人说是邻居,一分钱没付就溜走了。”
我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一张修饰得很俗气的脸。这张脸俯得很低,一绺鬈发从护士帽里掉出来,盖在又细又弯的眉毛上。
她熟悉地用棉球擦着我的胳膊,嘴仍不停歇:“听说你娘死了,家里没别的人了?是怪可怜的,不过不要紧,人在倒霉的时候,多想想高兴的事,就好了。”
这倒是挺新鲜的。不过,我有什么高兴的事可想呢?还是想想如何使自己身体的上半部分也失去知觉,是吞安眠药呢,还是从窗口跳下去?这两点看来都很难,因为必须仰仗别人的帮助才能做到。
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
她已打完针,一边收拾着器械,一边告诫我:“胳膊不能随便乱动,要是发现红肿,就喊。”
我仍不答理,她也不计较,咧开两片涂得红艳的厚嘴唇笑了笑,就走了。
过了一会,她又来了,递给我一本书:“喏,没事翻翻,解解厌气。”
书被我撂在枕头边,却不能不有所表示:“谢谢。”
“到底不是哑子呀!”她很开心地笑起来。因为笑得太凶,一条条纵横交叉、弯曲不等的皱纹在布满白粉的扁大的脸盘上漾开。
“不要这样愁眉苦脸的,”她又说,“跟你说过了,想想开心的事,你照我的话去做,保险毛病也会好起来。”
“有什么好事可想呢?”我苦笑了一下。
“怎么会没有?”她把喉咙提到高八度响,“你可以想想自己很年轻,而且还那么漂亮——这是真的,只是现在面黄肌瘦,看不出来,只要胖一点,就会显出来了。对了,你可以想,自己又年轻又漂亮,将来找一个对象,结婚。当然,这事很慎重,因为结婚是第二次投生。你可以找一个部队里的军官,或者,地方上的干部。当然,最好是个英俊小伙子,不过,不英俊也没关系,只要他能让你过好日子。结了婚,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不会再孤苦伶仃了,如果再生个胖小子,你会觉得活着多好,生活多有意思。”
她说得唾沫横飞,再加上蹩脚的香水味,实在令人生厌。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话中,有一种热辣辣的、充满生机的活的气息,在向我扑来。
为了回报她,我用另一只可以活动的手,从枕边拿起了她给我的那本书。
这是本医疗手册。我随便一翻,有两个不大的黑体字呈现在眼前:麻风!
怎么会是这两个字呢?这是怎样的预兆啊!
我真想把书扔掉。我不愿看这两个字。可是一想又觉得可笑,既然麻风已来到了身上,看看书上写的,又何妨呢?
我手很酸地举着那本书,沿着这两个字往下看:“据检验证明,麻风病人的精子和卵子里都没有麻风杆菌。”
像一个霹雳在我头上炸开,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么说,那种事是不会传染,不会传染的?
我急急地又往下看。“一般地说,同时具备以下三个条件才能得麻风:
1. 接触麻风病人,特别是带菌多的病人。
2. 接触者的皮肤或黏膜要有破伤,麻风杆菌才会乘虚而入。
3. 接触者对麻风杆菌的免疫力较差。”与那人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不能不算接触,不过,我那时皮肤好好的,哪儿也没破没伤,麻风杆菌大概是无“虚”可入的。况且,下面接着又说,百分之九十的人对麻风杆菌有天然的免疫力,即使经常接触,也不会得病。我该属于这百分之九十呢还是百分之十?
接下去写的是麻风病症状。什么皮肤上生“癣”,无故眉毛脱落,脸上有红斑等等。
我细细审视我的腿,它虽然不能动,可看起来光洁得很,没有书上说的那种“癣”。至于眉毛,我相信它们正好好地长在眼睛上面。
甚至想起了那个人。那个人虽然黑,虽然瘦,虽然虚弱无比,可是毛发和皮肤,也没有书上讲的这种症状。
也许,连那个人也不是什么麻风病!
我的天,这是怎样的谬误和荒唐啊!
扔掉书,我闭上了眼睛。逝去的人生在我的耳边呼啸喊叫——我竟听得见那喊叫的声音。
如果舅舅不来动员,如果我不去云南,如果我没有爱上龚献,如果没有人逼得我走投无路,如果我不昏头昏脑地跑到荒野去,如果我不这样愚昧无知……
这么多“如果”,偏偏,没有一个属于我。
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在冥冥之中联合起来,一步步引诱我,将我拖进厄运的深渊?
也许,这就是命运。
我没有对不起龚献。在眼前的一阵痛苦过去之后,他将上他的大学,继续追求他的理想,甚至成立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不欠他什么。可是我欠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