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53:37

整个清晨,金铃坐在苦楝树下,在编一个花环。

水桶倾斜,漂浮在清澄的水面上,她把它忘记了。

她采了许多紫色的马兰豆花、金黄的野菊花和鲜红欲滴的蛇枕头花,用一根柔软翠绿的柳枝把它们串起来。她不知道这样做为了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就像那野生的花朵用芬芳熏染着空气,并不曾想到要奉献给谁。

最后,这个美丽的花串被抛在一张巨大的荷叶上,让龙湾的流水携带走了。

这时太阳出来了,紫色的雾霭笼罩在田野上,绿叶的顶尖在雾海漂浮,白色的轻烟在丝丝缕缕地升腾。一会儿,雾霭的网被阳光撕破了,千万颗露珠在稻叶和草尖上闪烁,折射出七色的光,凝聚出大自然的形象。

金铃忽然想起自己的工作,但是水桶已被泉根捞起,同时盛满了清水这本来是她的工作。

金铃嘻嘻笑着,把剩下的花丢在水桶里,扭身往蘑菇房跑去。

蘑菇房确实座落在踩硬了的坟包地前面,但是巧手的金铃,在它们的周围种上了一排金色的向日葵,一架翠绿的葡萄,还有一大丛红、黄、白三种颜色的潮头花。在这丰收的秋天,向日葵垂下沉重的脑袋,葡萄充溢着甜蜜的汁液,潮头花在不断地开放,也还有蓓蕾储藏着生命的芬芳。所以整幢蘑菇房这白色的、带烟囱的房子,远远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宫殿一样美妙迷人。金铃每天走近它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新鲜的甜蜜感,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温柔地触摩着她的心。

一进屋,她就从墙角拿起喷壶,从缸里舀起清水往里灌满,开始给接种了菌种的苗床喷洒。水像断线的珠子落在黑色的土块上,立刻发出一阵极微弱细碎的声音,很难用文字来形容这种声音。但是金铃把它设想成婴儿在吸吮乳汁,甚至把每一个土块的缝隙看作是一张张可爱的小嘴。这样的想象使得这种单调的工作变得像一支轻快的歌曲那么充满欢乐和香甜的韵味。

现在她兴致勃勃地爬到了床架的最高一层上,举起喷壶刚要浇水,忽然高兴地大叫起来。原来,前几天才覆盖的一层土,现在已经落上了一层雪,生命的菌丝长出来了,那么洁白、娇嫩。她把脸贴近它们,用壶里的水浇洒它们,睁大眼睛注视它们。忽然她竟又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一块小小的黑土块似乎在动,真的,你看,它已经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罅隙,当然这是极其细微的变化,这种细微的变化除了金铃的这一双与蘑菇打了几年交道的眼睛,别人谁也不会发现的,但是金铃发现了。她甚至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里面顶出来。

她吃惊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攫住了她。她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土块。

“啊,蘑菇!蘑菇!小蘑菇出来了。泉根,快来看蘑菇呀!”

顿时,整个蘑菇房充溢着这个响亮的声音,仿佛每一层床架,每一个土块都放出了光彩。但泉根还是无动于衷,他那黑里泛黄的脸上没有表情,身躯像一架机器,往缸里倒了水,又把绳扣套在扁担上,准备再去挑。

“泉根,泉根,快来看呀!”

这热情的毫无顾忌的声音,使泉根不得不挪动脚步,走到金铃站着的床架边上。他这样做,仅仅是出于对一个姑娘的尊重。

“咦,泉根,你怎么不上来呀?”金铃见没动静,扭过脸去大声嗔怪他。但她只见泉根嘴角含着一丝微微的苦笑,茫然地望着她。她不由得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也“噗哧”笑出了声,这么狭窄的地方,只能容下一个人,泉根还怎么爬上来呢?

金铃笑着,满不在乎地把头摇了摇:“嗳,泉根,你先站着,我浇完了水就让你上来看。”

金铃说完,完全忘了泉根的存在,一门心思地欣赏起这整个蘑菇房长出的第一只蘑菇来。它是那么小,那么娇,像一颗圆圆的洁白的小珍珠,被同样柔软白嫩的细茎托出来,娇弱得几乎经不起人的呼吸的吹拂,但它却有那么大的气力,能顶破压迫它的土块,向整个世界宣布它诞生的欢欣这就是生命,大自然的伟迹,造物主神奇的创造啊!

金铃痴痴地望着,偶然一转脸,看见窗子外面,蘑菇房墙边的潮头花,昨天的苞蕾已经在向着晴空开放,生命的芬芳在悄悄散溢。

突然间她感到心跳,血液的流动加快了,呼吸也急迫起来,好像有许多萦绕着的难以言状的欲念,顿时聚拢着向她涌来,仿佛这不断分裂的菌丝,小蘑菇柔白的光泽,以及那幽然飘来的花香,窗外射进的阳光里,都浮动着一种幸福的气息,飘荡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希望。这使得她的心头泛起一阵一阵难以平静的洪涛。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她似乎想把花朵放在心上,把娇柔的蘑菇贴在唇边。唉,如果说,少女的情怀似紧裹着的蓓蕾的话,那么,此刻她正经受着蓓蕾初放前的喜悦的颤抖和兴奋的骚动。

是的,蓓蕾一旦觉醒,它就要绽放,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就像菌丝的分裂,蘑菇的出土一样。出窝的小鸟,它要振翅高飞,寻找自己的天空;安详的游鱼,在春水满涨的时候,它要奋力击水,寻找自己的伴侣,……而满怀着青春的激动的姑娘,她需要打开心的窗扉,去寻觅自己的知音。

那么,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很善良、很温柔、很聪明么?……

朦胧的思想,带着迷茫的温馨,从她的心里升起。但是她答不上来,她也不愿回答。她只是想,如果她是一只爱唱歌的鸟,那么他是清晨明朗的天;如果她是一条会游泳的鱼,那么他是小河流动的水。她又想,假使她烧饭,他会给她抱柴禾;假使她洗衣,他会给她挑水。在第一阵秋风来到之前,她要给他织好厚厚的毛衣……

“但是他是谁?他在哪里?”

这个念头又一次顽固地纠缠着她。她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在打谷场上人们的谈话。啊,难道未来的“他”,就是由俞嫂那样的媒人从中说合,送来一笔彩礼,并且家里有一幢带阳台的楼房的人么?这就是爱情吗?真好笑。嫁给楼房吗?嫁给财礼么?楼房会温柔地爱抚她,财礼会帮助她挑水洗衣吗?

可是,大家都是这样,村里的姑娘们都是这样,她,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里,她竟感到烦恼起来,无名的愁绪像春天里的北风,摇荡着她希望的花蕾。

她不安地抓起一把泥土,清凉、湿润,那种自然界特有的清新气息使她的心感到抚慰。她慢慢地掰开土块,只见那菌丝丝丝缕缕,牵扯不断,那么柔软但是坚韧,那么洁白而不掺杂质。刹那间她觉得她捧着的是生命、也是爱情的象征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纯洁晶莹,这样坚韧顽强,敢于生长;它本身就是生命的充实啊!

微笑从她的脸颊漾起,她举起喷壶,要浇灌这些生命的苗芽。

但是喷壶里已经没有水了,当她在爱情的梦境里遐想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水洒光了。

于是她把壶递下去,嘴里喊:“泉根,泉根!”

没有人应她。

她有些不耐烦,继续喊道:“泉根,泉根!”

还是没有人答理。

她恼了,“哐”的一声,把壶扔到地上。“你耳朵聋了吗?”这时泉根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拾起喷壶,准备去灌水。

见他这个样子,金铃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她一下跳到地上,从泉根手里夺过水壶,向他嫣然一笑道:“我自己去灌,你休息一会吧!”

“不,我去……”泉根的厚嘴唇张了几张,忽然,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如果……真的没有什么事,我想,下午请半天假。当然……我把水缸都挑、挑满。”

“你下午要上哪儿去?”金铃扬了扬眉毛问,她并非想苛刻地挑剔他,只是觉得好奇。因为在泉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生命中,是从来没有过假日的,今天他居然提出要请假,真是一件新鲜事。

“是这样,俞嫂,她,她说的……那位姑娘……”泉根吭吭哧哧地回答,不敢用正眼望一下金铃。

“啊?”金铃发出了一声惊叹,她的心里感到一阵痛惜和失望。原来她刚才所梦想、所编织的神圣的“爱情”,竟然这样在他身上发生了,这简直是对人生的亵渎和嘲弄!她甚至觉得,如果她轻轻地点一下头的话,连她自己也会受到侮辱。

她睁大眼睛,足足把泉根打量了几分钟,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泉根,你到底戆不戆呢?”

说完,不等泉根回答,她突然气呼呼地吩咐:“挑水去!”

泉根顺从地拉过扁担,垂下眼皮:“我的假……”

“不同意,不同意!”金铃狠狠地说,转过脸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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