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什么日子?
对了,农历腊月三十。
“噼啪”辞岁的爆竹响了,喜气洋溢在枝头树梢,充满了家家户户。雪白的糯米汤,在铁锅里沉浮起伏;油亮的整鸡,大块的红烧肉,酱闷元宝蛋,葱烤鲫鱼和油炸豆腐,一碗一碗摆在菜橱里;八仙桌上有绍兴黄酒、前门牌香烟、油枣、巧果、花生糖、葵花籽……主妇们在灶披间里忙碌,腰间束着小围裙进进出出,炊烟在晚霞明亮的天空画出美丽的图案。
但是在泉根的清冷凄凉的家里,只有弥漫的苦药味,北风从墙壁裂缝吹进来,舞动着屋顶挂下来的缕缕稻草。
作为他家成份的象征的父亲早已死了,但是死鬼把“富农分子”这顶灾难深重的帽子留给了活着的母子俩。现在母亲在床上奄奄一息,汤药救不了她的命,但是作为儿子,除了煎药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嘭!嘭!嘭!”薄薄的门板被踢得差点倒塌。随着这粗重的声音送进屋来的,是更粗大的嗓门:
“喂喂!公社命令,本大队全体四类分子吃过晚饭到公社集中搭戏台去!”
“儿呀,这是什么?”娘从昏迷中睁开朦胧的眼睛,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娘……没,没什么。”他说,用迅速的动作替娘掖了掖被角,强忍着“突突”的心跳,走过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杨大华,大队民兵连长,俞嫂的丈夫。酒醉的红脸,老实而呆板的眼睛,却也是红通通的。
“连长,我娘起不了床,正在吃药,我家下回去,好么?”泉根战战兢兢地哀求。
“不行!”杨大华口气很硬,透着不容置疑的原则性,“每大队摊一个名额,我大队地富,就你们一家,你家不去,谁去?”
“可是,我娘病……”
“装死!这本身就是阶级斗争!”
“人躺在床上呢,不信你进来瞧瞧!”他突然冒起火来,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动着他,他竟然说出了叫他一辈子后怕的顶撞之言。
杨大华稍微愣了愣,马上瞪起眼睛,气壮如牛地喝道:“杨泉根,你听着,如果你竟敢违抗命令,拒不接受改造的话,马上开社员大会批斗你娘!”
杨大华走了。泉根无力地转过身,端起煨药的小砂锅,把苦汁逼进碗里,连同他咸涩的眼泪,一齐滴了进去。
“娘啊,趁热喝了这碗药吧!”他说。
娘从枕上抬起头来,努力睁大一双呆滞无光的眼睛,望着他。突然,娘推开了药碗,一只枯柴样的手抖抖索索地挣扎着举起来,举起来,在空中乱抓,好一会,才颤慄地伸向它的目标:搭在被上的一件补钉摞补钉的破棉袄。
“快,快,帮我……披上衣服。”娘喘息着,眼睛里燃烧着垂死的人那种返照的回光,“还有,鞋,鞋……我听见了,都听见了,马上就去,去公社……认罪……老老实实认罪。”
药碗打翻在地,他“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娘的双脚,哭着说:“娘,娘,你躺着。我去,我去!”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真的,虚岁十五。全优的成绩报告单压在破席底下。他披上富农父亲留下来的那件永远洗不净的黑棉袄,撇下生病的母亲,走了出去。
节日里,四类分子的劳役是在公社前面的空场上搭戏台。他扛了一天的木头,晚上,戏台搭好了。
公社书记牵着心爱的大黄狗来看戏,人们给他让出两个最好的位子。
“啧啧,多漂亮的狗。”男人们赞叹。
“是啊,多听话,多通人性。”女人们夸奖。
“看狗狗,黄狗狗来看戏了,宝宝乖”。年轻的母亲哄着怀里的孩子。
戏开演了。他藏在一间破草棚里,生怕遇见前来看戏的熟识的同学……
“啊!生活,你是这样的给我以痛苦,却要向我索取歌声作为报答。”泉根靠在蘑菇房的一角,望着窗外盛开的鲜花,痴痴地想。金铃的欢声笑语,恍若隔了一个世纪似的,一点也没有灌进他的耳膜。
“奇怪,”他一边挑起水桶往外走,一边想,“花儿为什么要盛开呢?既然秋霜会夺去它们的艳丽,使它们零落成泥;草又为什么要绿呢?既然朔风会拔掉它们的根茎,使它们枯萎冻死……”
然而蝴蝶却在花间穿行,轻盈而美妙;露珠在草叶上闪烁,红、黄、蓝、绿……产生多么璀璨的光环。
生活有时也如这折射的光环,摒弃一切痛苦,凝聚成欢乐的幻象。
那是在遥远的学生时代……
是的,他曾经当过学生,那是他的骄傲,他得到的唯一的人生乐趣,尽管他没有入过队,入过团。
他读书很早,才六岁半,这在农村是少有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割了满满的一筐草,被小伙伴们抢去了他们经常抢他的草,因为他是“小富农”。他没有办法,只好躺在地上哭泣。哭着哭着,他突然一转脸,惊异地住了声。
原来,他看见自己鼻子旁边有一株小草,小草上挂着一颗钻石。从这一边看,它是蓝的;过去一点,它变成黄的;再过去一点,又成了红的。他小心地移动位置,忽而又看到红黄蓝绿……七色缤纷的美丽光彩仿佛映着树木,映着田野,映着天空和云彩,还有太阳。他吃惊了,他为自己这个重大的发现欢呼着跳跃起来,可是当他站起来低头再望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那独立的小草。草尖上是一棵平常的水珠。
他失望地垂下脑袋。这时妈妈走过来了。妈妈牵着他的手往家走。妈妈的话给他凄苦的童年射进一道灿烂的希望的光。
妈妈抹着眼泪说:
“阿根哪,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你割草了咱家再穷,也不在乎那点草。妈送你上学念书去,好好用心,你只有读书读上去了,才有出头的日子。”
妈妈把一个旧衣服改制的书包挎到他肩上,这个书包跟着他一直用到中学毕业,他年年都考第一。
在所有的功课中,他最喜爱的是化学,那些分子式,那些分解与化合的反应,以及反应时发出的白色的泡沫和美丽的光焰……在县中学的后面,有一条小河,由于工厂排出的废水的污染,变成了黑色的臭水浜。他和他的同学们日夜苦思冥想,反复试验,从臭水里提炼出了有用的醋酸钠,河流又泛起了清波。报社来采访,电台要广播,但是因为他出身富农,老师还是悄悄地把他的名字从报道中删去了。
他并没有因此懊恼,相反,他看到了知识的力量,看到了人的价值。他想,也许有一天,他会利用自己所学到的知识,为祖国出力,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
在夏天的早晨,他带了书本到小河边去看。当脑筋疲乏的时候,他摘一片荷花瓣,放在水里,眼看着它象小船一样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飘去。有时他把自己演算习题的纸揉成团,放在花瓣上,这荷花瓣的船便载着他的希望,他的理想,在水波上荡漾,天上的云象鼓着白色的风帆,把它吹向远方……
如今,它在哪里呢,那希望和理想之船?
泉根微微抬起头,只见明净的天上,飘着秋天的残云。他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云会化作凄凉的雨,降落到人间。
哦,水啊,氢和氧的化合物,眼泪汇成的河,铺天盖地涌来,永远也挑不尽。
他晃晃悠悠地挑着两桶水,走进了蘑菇房。
金铃又在笑起来,说是蘑菇出土了,叫他去看。真是,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蘑菇出土,自然界里一切生物的生荣繁茂,到头来不都成为饕餮的人们的一盘菜,一顿餐!
笑声,清脆的、无拘无束的欢笑,发自内心的呼唤,缭绕在蘑菇房里。
曾经有多少次,他象一个伪装哑巴的正常人,用在遭到剧痛时强忍着不发声的那种毅力,来压制自己对笑声的憎恶和愤怒,不管这笑声发自青年还是老人,少女还是孩童。正是这种压抑着的火,炽烈地燃烧着,熔焦了他的灵魂。他的心结了痂,变成一块冷漠的、没有感觉的石头,这使得他肉体的生命可以苟延残喘,直到如今。
“汪汪汪!”黄狗追着他咬,记不得有几个黄昏与夜晚,撕破了他的裤腿,抓烂了他的皮肉,他只顾抱头往前逃跑。他明明知道,只要往下一蹲,举起石头一吓,狗就再也不会近身。但是他不敢,不敢啊!有一次他举起了石头威吓了黄狗,书记说他反攻倒算,批斗了他整整三天。
在那狂风怒吼,天象漆黑的口袋,雨如河流从天上倾倒下来一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温暖的家里,啜着热茶,享受着暴雨带来的宁静与舒适。他却必须冲出自己矮小的茅屋,去接受大自然的无情鞭挞,到各处沟渠去放水。
当然,在雨过天晴的时候,广播喇叭会响起:“狠抓阶级斗争,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的声音。
真要破坏吗?
其实,那容易得很,只要一锹下去,可以让洪水漫遍全大队以至全公社的田野。但是,他从来没敢这么做过,连这个念头,也不曾冒一冒。其实大队支书和一切当权者们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在这种时候,倒从来没有派人监视过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滂沱大雨遮掩了整个白天,电光如凶猛的爪子撕裂着天空,他扛着锹在泥污中挣扎,象一个被抛到洪荒时代的原始人他的心灵才有片刻的感觉的复苏。有时他滑倒了,跌在沟里,便用指甲抠着烂泥,让雨箭敲击胸膛。
屈辱吗?痛苦么?凄惨还是心酸?
不,不。这一切都不存在,他是在欢呼,从心底发出的欢呼。欢呼大自然的咆哮!欢呼死亡!
当云收雨霁,彩虹高挂,姑娘们提着篮子走向河边,细碎的笑语惊起鸟飞的时候,他拖着湿淋淋、泥糊糊的身躯,幽灵一样回到屋里,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人……
“泉根,泉根呀!”金铃的喊声,却是那么充满了真实的欢欣。她爬得那样高,快乐得象阳光底下展翅高飞的云雀,她把他从无边的愁苦的回忆中拉回。他呆呆地仰视着她,好象在看着遥远处一个闪着美丽的光环的露点。
确实,她活泼,她美丽,她健康,她善良。他深深感激她的善良,他第一次被当作人看待的恩惠,就是从她这里得到的。那天他捞完菌种瓶,回到蘑菇房,她真的给他端来了一碗姜汤,那碗姜汤又甜又辣,喝得他脊梁上渗出了汗珠。也许这又甜又辣的滋味会永远滞留在他的舌尖,他的心头。
但是他和她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永恒的,比死亡还要可怕。自从爹爹死后,死者的亡灵加附到他的身上,遗传的染色体里留下了富农的基因,于是这个光明灿烂的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与世界的隔离时时刻刻扼杀和毁灭着活的希望,即使有善和美的花朵钻出厚厚的黑土向他仰起带露的笑脸,他也认为,那花不过是露点的折光,瞬息即逝。
“儿呀,爹爹冤哪”忽然一个微弱的游丝一般的声音,从记忆的坟墓里冲出来,在他的耳畔盘桓。
这是爹爹。垂死的爹爹,在弥留之际,喘息着,一双散了光的眼睛失神地盯着他说:“阿根,爹爹研究过……政策条文,我们杨家到了我手上,只有,只有十四亩地,一只机器船,两间房子,没有雇工剥削,本不该、不该划成富农呀!最多……也只是个上中农哇!可他浦……浦金光为了那只机器船,好狠毒哟,一扁担打得我……”妈妈赶紧去用手捂住父亲的嘴,生怕老头子临死前的话会给儿子带来大祸。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一个行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吐出心中的积怨。他仍旧用断断续续的话,向儿子说清了事情的原委。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漆黑的夜晚,泉根家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浦金光披着身蓑衣进了屋,把泉根的爹爹杨伯兴拉到灶间连着的柴屋里,悄悄地告诉他:“伯兴,土改工作队就要进村了,我们村里哪家的田也不算多,要划地主、富农,你家的可能性最大。”
杨伯兴是个老实而胆小的庄稼人,他不解地问:“划地主、富农上面有规矩吗?”浦金光说:“什么规矩,还不是看情况定!我们村上就数你家的田最多,不划你家划谁!再说工作队进了村,总得找到斗争对象,才有事做啊!”杨伯兴知道浦金光是个在江湖上吃白食,闯荡过的人,见识广,因此就问:“划上了会怎样?”
浦金光告诉他,划上了地、富,轻则分田地、分家产,重则挨斗争,不老实的,还要坐牢、枪毙。
杨伯兴被浦金光吓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浦金光就说:“看在我同你父亲过去有一段交情的份上,我想等工作队来了以后,帮你去说说情、通通关节。”
杨伯兴虽然老实,却也是读过几天私塾,识几个字的人,他马上领会了浦金光的意思,但为难地说:“你知道,我父亲吃白粉把家当吃光了,我手头实在拿不出钱啊!”
浦金光乘机说:“我帮你把机器船卖掉吧。”
泉根的父亲一听,终于完全明白了。原来浦金光是看中了他家的机器船,明明是敲竹杠来了。在水乡,是人人家里都有一条小船的,出工、收工、送肥、运草、走人家,没有船,就等于没有脚。杨伯兴家这条机器船,其实,只是在一条木船上装上了一只小水泵,一根水管,现在是不稀罕了,可在那时,还是值钱的东西。它既可以用来灌田,又可以用来作运输工具。而且杨伯兴知道,这是他父亲手里传下来的唯一财产,他家的劳力少,靠着它代替牛车水,是一家的命根子呢。因此他说什么也没有答应浦金光。没想到过了几天,工作队真的进村了,而浦金光,也真的下了毒手……
“你不能去告他吗?”不太懂世事的泉根天真地问爹爹。
“告……他……他已是村长,工作队的红、红人了……后来我们家挨了斗,那只机器船、船,也被浦金光卖了……吞了……”
爹爹没说完,一口痰涌上来,再也没有缓过气来,死了,只有一只枯树枝样的手还在死死抓着床沿。
爹爹是一个临死还能够感受到痛苦的人,这也许是一种幸福。
然而他,对于该不该划富农,冤枉不冤枉,却表现了漠然的冷淡,也不愿再去想那些了。
现在派他给蘑菇房挑水,是因为只有他能象机器一样,从早挑到晚,不吭一声地干。自从办起蘑菇房以来,他的肩膀足足挑起了一条河的水,然而,这河水里却不存在他的希望之舟。
他想,大概只有不谙世事的傻子,才和他同属于一个世界。
俞嫂不是要给他介绍一个傻姑娘吗?
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
是啊,为什么不……
于是他才下了决心去向金铃请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