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51:07

秋阳像薄薄的透明的蜡,给龙湾的流水、湾边的苦楝树和田野里的榆杨、路旁的小草及沟底的野花,全涂上了一层灿烂的颜色,色彩发出美丽的返照,在空气中燃烧起快乐的光明。野蜂陶醉了,忘记了采蜜,嗡嗡嗡地转着没有目的的圈子;水里浮游的鸭群,无缘无故地嘎嘎大叫,作它们欢乐的游戏。

快快出来吧,姑娘们,编紧你们的小辫,别上美丽的发卡,还有年轻的妈妈和婶婶、婆婆们,把家里松软的被褥晒在阳台上,把洗净的衣衫晾在竹竿上,喂饱你们的孩子和鸡群,麻利地锁上门,到打谷场上来呀,这里秋光正明媚,鸣蝉叫得很响亮。蘑菇房的菌种等待着繁殖,需要孕育它们的泥土。快来把这硬土掰成碎块不能大也不能小,以半个火柴盒的大小为标准。欢声和笑语像轻柔的泡沫,在空气中飘浮。这是轻松愉快的活计,秋日美好的消遣。

是的,没有人会落后,谁也不偷懒,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是计件活,只有辛勤的汗水才会换来丰厚的报酬。

在所有的人中间,俞嫂是最麻利的一个,不但手脚快,嘴也快。为她挑泥的丈夫几乎赶不上她的需要了。每当她看到那付摇摇晃晃的担子丈夫的腿微微有点跛走近来时,便用她那唱戏般好听的嗓门喊叫道:“喂,死人,还不快点,挑一趟泥像接新娘子一样,慢慢吞吞的,早饭吃饱了没有?”

被她喝斥的那个男人,脸上没有表情,脚步也不加快,仍旧用原来的速度把担子摇晃到妻子面前放下,撩起破军装的前襟擦脸上的汗珠。

坐在她身旁埋头掰泥的金铃娘有些过意不去,好心地说:“俞嫂,你家当家人一天到晚像头老黄牛一样帮你做活,你怎么能狠下心肠对他那么凶?”

“凶?”俞嫂薄薄的嘴唇一扁,显出满脸鄙夷的神情,喉咙里哼了一声道,“他是天生的牛马命,别说骂他,就是用扁担打,三扁担也打不出个闷屁来!”说完,伸手挥了挥飞到面前来的一只苍蝇,径自细细地叹了口气:“唉,嫁给这种男人,真是触了八辈的霉头!”

人群中,杨家阿婆也就是秋芳的奶奶,一个满头白发,一脸慈祥的老阿太,听了这话,摇摇头说:“你不要这样,讲点良心,那时他娶你,可没少花财礼。”

“财礼是给我兄弟讨媳妇的,”俞嫂愤愤地说,“阿婆你哪里晓得,为这些断命的财礼,我同他还了五年的债,到我们阿毛生下来的时候,连条袍裙也做不起。”

“噢,怪不得你那时候老和他吵架,把灶头镬子都打干净,还吵着要与他离婚。”一个中年妇女插嘴说。

“离婚?唉,怎么离得了啊!”俞嫂叹了口气。

站在一旁用筛子筛土块的金铃忍耐不住了,用手掠了掠额前的散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凑过来问:“俞嫂,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俞嫂黯然地垂下眼皮。胆小的金铃娘一觑她的神色,连忙呵斥道:“死丫头,要你来多嘴!”但俞嫂反而“噗哧”一声笑了:“金铃啊,你去问老村长好了!”

“谁是老村长?老村长在哪儿?”金铃一听,更觉奇怪地眨动着眼皮。真的,从她懂事以来,只见过公社书记、大队支书、生产队长、民兵连长以及“四人帮”时期的政治连长、毛选辅导员等等官职,从来没听说过“老村长”。

俞嫂笑着伸手朝北一指:“老村长在那儿。”

金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蘑菇房的后面,那是全村唯一的一片坟茔地,黄褐色的茅草在秋风里起伏,坟上的银杏树直指蓝天。

“哎哟,死人!”金铃伸了伸舌头。一直安静地听着大人们谈话的秋芳,把小板凳搬到了奶奶身边。

俞嫂很高兴自己的话能引起姑娘们的兴趣,她抓起一大块泥,用灵巧的手指掰着,往前凑了凑说:“金铃啊,你先别伸舌头,过去这一带都是坟地,你的蘑菇房就是在坟地上盖起来的。”

“阿姐!”秋芳一下扯住了金铃的衣襟。金铃却不在乎地摇摇头:“这有什么好怕的,活人还能怕死人?”

俞嫂又故作神秘地惊叫起来:“可不是一般的死人哟!”她说着指了指龙湾,“从前有很多人跳到这里寻死,落水鬼可多了,要找替身的,还有在那棵苦楝树上上吊的。你一个人在里面种蘑菇,不害怕么?”

“真的?”秋芳又一下子靠到奶奶的身上。金铃笑着说:“秋芳,别理她,老迷信!”

俞嫂笑嘻嘻地继续逗她们:“谁老迷信哩,不信问杨家阿婆。金铃啊,从前这里屈死过多少冤魂哟。那一年你娘刚被卖到这里的时候,也来到龙湾想投河寻死呢!”一句话把老实的金铃娘说得眼圈红了起来。杨家阿婆看不过,朝俞嫂瞪了一眼:“阿弥陀佛,不要这样缺德,吓唬孩子们。俞嫂你自己也跑到这龙湾边上跳过水,落水鬼嫌你嘴巴厉害,没敢要你。”

“奶奶,真是落水鬼不敢要她吗?”秋芳仰起脸天真地问。

杨家阿婆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哪里,傻丫头!是陈阿兴把她捞起来的。陈阿兴真是有心人呵。”

“陈阿兴?”金铃奇怪地问,“这不是《庵堂相会》里的男主角吗?”她想起了前些日子看过的一出戏。

“喔唷,你们这些毛丫头哪里知道,俞嫂年轻时是村子里第一号美人,《庵堂相会》里的金秀英啊!”另一个正在掰泥的大嫂插嘴道。

“真的吗?俞嫂!”秋芳带着几分羡慕几分钦佩的神情把目光投向俞嫂。俞嫂的脸已经红得像熟虾,舌头也平生第一次短了半截。金铃似乎看出点什么名堂,赶忙加紧摇着手里的筛子,不再多嘴。

没有了俞嫂的笑语,偌大的场上顿时冷静下来。苦楝树上的蝉儿一阵紧一阵地叫着,仿佛在用这秋天里的最后歌声,挣扎着诉说它们盛夏时的热恋。

起风了,苦楝树的新枝飒飒作响,秋云的阴影大块大块地掠过无边的黄绿色的稻田,跑得很快。太阳光在后面追赶,像发了狂一样。

俞嫂望着天上飞奔的云,那些消逝了的岁月如同浪涛一样向她涌来,她那张嘻笑怒骂、瞬息万变的脸痴呆起来。蜜蜂依然嗡嗡地飞翔,在她面前旋着愉快的圈子,旋得没有意义,旋得晃人的眼。她讨厌地伸手去拂,它们却还要旋、旋……

唉,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旋转,旋得没有意义,旋得叫人厌烦,却还要旋、旋……旋得那么快。

俞嫂感到有些头晕,抬起头来,把目光移向正在筛土的金铃。这姑娘穿着家织的粗布衣裤,但是那薄蜡般流动的秋阳在她全身勾画出一道美丽的光环,把她打扮得容光焕发。随着双臂的抖动,她那苗条而结实的身体轻轻摇摆,好像晨风里的花朵一样向人们显示着青春的骄傲。

“奶奶,俞嫂过去比金铃阿姐还漂亮吗?”秋芳这压低了的天真的问话,一点也不含糊地传到俞嫂的耳朵里。唉,如果不是满手的泥糊,她真想摸一摸自己的脸颊,或者,翻箱倒柜地寻出她那面珍藏的鹅蛋形的手镜,从那里寻找自己当年的倩影、当年的风韵……

真的,那面手镜,光滑的木柄,涂满赭红的颜色,背面有刀刻的两朵桃花,并蒂在枝头开放这是出自“陈阿兴”的手艺,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有多灵巧啊!决不像现在这个活死人似的丈夫,又蠢又笨!

因为有了这面手镜,她可以从侧面在镜子里欣赏自己那细细弯弯的眉毛,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微微尖削的鼻子和两片薄薄的红唇;她还可以从背面照看到自己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整齐不整齐,脸颊上的胭脂,抹得匀不匀。

有时,她还可以从老远就照见了“陈阿兴”恶作剧的企图这往往是在唱罢戏卸装的时候,他会突然拿起笔,在她洗干净的脸上涂上一道红;或者,从背后解散她的头发,抽掉她塞在衣襟上的手绢。

有一次,演戏之前,她正对着镜子细细描绘她的眉峰,突然,一团亮光落到她的脸上,她被刺得睁不开眼,一转身,见是“陈阿兴”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个崭新的手电筒,孩子般得意地哈哈笑着。

那时手电筒是时新的玩意,她跳起来,去抢;他不给,却把红粉抹了她一身一脸,还弄乱了她刚刚梳好的头发,她生气了,噘着嘴不理他。他慌了,笨手笨脚地替她擦脸,哄孩子一样地哄她:“好了好了,这手电咱俩伙着使,以后每回你化妆,我都来给你照亮。”她“噗哧”一声笑了,他却把手电一按,一道光亮打到她脸上;“瞧,我这就给你打灯光。”她伸出拳头,雨点般敲打着他宽厚的肩膀,他真的求饶了:“给你,给你!”

他一边求饶一边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紧紧攥着说:“你要是能猜出我手心里拿的是什么,我就把手电送给你。”

她不说话,用力扳开他一个一个粗壮的手指,她吃惊了,躺在他手心里的是一个粉红色的、镶着珠子的发卡……

多么漂亮的发卡!给她俊俏的脸蛋,油黑的秀发,增添了多少丰采啊!现在这个“活死人”,下辈投胎也不会想到给女人买这样一个发卡的。只是可惜,这只粉红色镶着珠子的发卡,在她那一次到龙湾来寻死觅活的时候,滑落到水里了。“陈阿兴”把她抱上岸来,当时她奄奄一息,“陈阿兴”也决无打捞一只发卡的兴致。现在它大概已经被湾底的淤泥埋葬,或者被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是的,在生活的背后总是藏着一张网。这张网,不知道是用一双什么样的手织成的,它的图案也永远是个谜反正不是你自己的设计和制作。如果你不能顺应客观环境所为你安排好的一切,那么,你就会像虫豸一样被这张网所笼罩,所吮吸,永远也挣不脱。

老村长金铃她们竟不知道。也难怪,他死的时候,她们才刚刚出生。他是被党撤了职,受了处分后,喝醉了酒,半夜里跑到公路上去游荡,被卡车撞死的。有些迷信的人私下里说,这是他造的孽多了,老天给他的报应。但有些人却认为,他这样死去,虽说并不怎么荣耀,却也实在不吃亏他本来就老得快要死了,因为被卡车撞一下,得了两千多元的抚恤金,他的儿子现在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用这两千多元盖起了全村第一幢楼房。

老村长在被卡车撞死的前夕,腰已经弯了,背也驼了,说话含糊不清,可是在当年,从土改时期到五十年代中期,在他年富力壮的时候,他一扁担就把全村唯一的富农现在泉根的父亲,打得趴倒在地,口吐鲜血,第二扁担又把他的腿打折了,再也爬不起来……

从此他获得了“立场坚定,阶级觉悟高”的名声。那时,这个地方刚解放,一般老实巴交的农民对gcd、革命这两个词还不了解,他们怕出头;而他这个在江湖上闯荡了一阵子,也会要饭,也会见机讹诈一下老实人的流氓无产者,却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得到了一个村长的职务,一件蓝色的干部制服和一只三节头的手电筒。

俞嫂当时是老村长一手培养起来的积极分子,全村第一任团支部书记。可是不知怎么,她总是有点怕老村长。不过,这种害怕并不影响她的进步。是的,她为什么不进步呢?她又年轻又漂亮,演戏、宣传、开会,可以消耗她过剩的精力,发泄她青春的热情,施展她精明的才干啊!况且,她可以尽情地享受这一切给她带来的新奇的欢乐。但她没有想到,人生的欢乐会像露珠一样脆弱。

抗美援朝时村里征兵这是补充兵员。可这里的农民却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

老村长急得发了疯,整天披着干部服在村里转来转去,一天开三遍会,又拍桌子又瞪眼,三句话说六个“因为”和“所以”,还是没有人报名。

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采取“抓豆子”的形式从一大堆黄豆里,谁摸到那颗染红的豆子,谁就应征入伍。

这粒红豆最后落到杨大华也就是俞嫂现在的丈夫手上。当时大华家虽然在村里也是个大姓,却因为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人又老实,几个本家一心想吞夺他的三间瓦房,串通起来舞弊,故意把那颗红豆留给了他。他明知这一点,却不敢说,只是在老村长前来动员他的时候,咬着牙死活不开口他不去。

老村长的威严受到损害,一气之下,他派了两个小伙子,用一根链条把大华锁在龙湾后头乱坟地里的一口棺材上,整整锁了一夜,大华这个老实疙瘩却不害怕,也不求饶。最后,老村长威吓他:“这是上头的命令,如果你敢不去的话,小心吃官司。”

“那么,我的三间瓦房……”大华终于嗫嚅地吐出这一句话。

老村长一拍胸脯:“三间瓦房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可是,我走了……”大华依然不放心。

老村长眼一瞪,满嘴喷着酒气道:“好吧,大华,只要你肯去,我给你娶一个媳妇,明天就成亲,三间房子,他们一个瓦片也动不了你的。”

但是,杨大华并不曾有对象,村里也没有哪一个姑娘愿意跟他,怎么办呢?还是老村长有办法,他慷慨仗义,决定把全村所有的姑娘都集合起来,让他挑。

杨大华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他张大嘴巴,茫然地望着老村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老村长感到一种他的权力生效后的满足,得意地抖了抖肩上的干部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包在我身上。参了军,你就是军人,谁敢动你的媳妇?谁敢动你屋上的一片瓦?放心,一片瓦也少不了,少不了……”

第二天老村长召开大会,大华胸前佩着大红花,被簇拥着坐在主席台上。老村长披着干部服作了一通由几十个“因为,所以”联成的欢送词,而后,俞嫂唱了一段“庵堂相会”,又唱了一支“妹送情郎”的歌子,博得全场的掌声,站在后台的“陈阿兴”向她送去多情的眼波。

台下还坐着几十个姑娘,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是老村长的命令,团支部的动员,谁敢不来参加呢?

不过,当她们的团支书出现的时候,她们几乎全都为自己的疏忽后悔起来:有的后悔忘了在头上搽香油,有的后悔没有别上发卡,还有的埋怨自己粗心大意,竟忘了换上一件更鲜艳的衣服……

然而第二天,她们又全都为自己这样的粗心而高兴了。原来,老村长叫姑娘们坐在前排,是让杨大华挑选的,而大华正挑中了团支书做他的媳妇。

好比晴天里的霹雳,这个泼辣的姑娘,三天没吃饭,哭肿了眼睛。

老村长抖着干部服,喷着酒气来给她做政治思想工作:“他上前线,响应国家号召,因为之……咹,故所以,这是光荣,你连光荣也不要?嗯”

她见哭闹不能改变老村长的主意,就到龙湾去寻死。她的心上人“陈阿兴”救了她,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老村长知道了,干脆派人把她“保护”了起来,而且一不做二不休,就在当天晚上,把俞嫂关进了杨大华的瓦房成了亲!成亲后三天,杨大华走了。俞嫂就偷偷地跑出去找“陈阿兴”幽会,商量办法。老村长是讲原则性的。不久,他就以反革命、坏分子、破坏军婚的罪名,上报区里,把“陈阿兴”抓了起来。“陈阿兴”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在看守所的梁上用裤带上了吊……这件事终于被上级领导知道了,县政府派人查处了老村长违反政策的错误,撤了他的职,并在党内对他做了处分。

可俞嫂的命运却并没有因老村长的处分而改变。两年以后,杨大华复员回来了。他除了腿上负了点伤以外,几乎同以前没有什么改变。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对自己俊俏的妻子是留恋的,甚至可以说殷勤备至。然而,这种笨拙的殷勤只会给俞嫂已经受伤的心灵带来厌恶。于是,便是无休止的吵架、相骂……

然而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一切怎么能再改变呢?蜜蜂要旋这样的圈子,又有谁能阻止它呢?

当然,她也并非那么不幸。在家里,丈夫是她的奴仆,她要笑就笑,要骂就骂;到了外面,是军属,响的贫农,谁也得让她三分。所以她的日子也很好过,吃得不比别人差,住的也不次。三间瓦房已经翻成了楼房,儿子阿毛也快读中学了。作为一个女人,她还要求什么呢?可是,那个“阿兴”死得太惨……

此刻,俞嫂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竭力想从心里抹去那一丝隐痛,把“阿兴”的形象驱除。忽然,她一抬头,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在苦楝树下,和泉根两人忙着捉知了,于是马上拉开大嗓门喊了起来:“小棺材,捉了知了能当饭吃?你不看看人家都在忙,哪有功夫跟戆根这样的二流子玩?还不快来掰泥!”

儿子听见喊声,一溜烟跑掉了,他可不吃眼前亏。泉根垂着黄里带黑的脸,很快地操起扁担,挑起地上的粪桶,也转身想走他是给蘑菇房挑完了一担水,被俞嫂的小儿子硬缠住要他帮着捉知了的。但是俞嫂又是一声喝:“戆根,回来!”

泉根没有办法,只好又磨磨蹭蹭地来到俞嫂跟前。俞嫂用一种挑剔的、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细细叹了口气说:“戆根呀,你这样戆下去怎么办?你瞧你的脚趾都露在外面了。让嫂子给你介绍个对象要不要?”

听说给戆根介绍对象,场上劳动的妇女全都来了兴趣,欢声笑语一阵接一阵,仿佛这才是今天谈话的高潮。打谷场像戏台一样热闹起来。

俞嫂很高兴自己成了这戏台的中心,为了吸引众人注目,她又故意装腔作势地不作声了。

“俞嫂呀,你给介绍的是哪家姑娘?”

“家里怎么样?”

“人品如何?”

“姑娘长得好吗?”

这些问话,若是对一般的小伙子而言,当然是善意的关切,然而对泉根来说,未免带上一层讽刺的意味了。泉根低头站着,一语不发。所有结过婚的妇女都兴味十足地望着他壮实的身躯,好像在审视一头即将拉去配种的公牛是否合格一样。

俞嫂把大家胃口吊足了,便眉飞色舞地说起来:“我说的这姑娘呀,住在后面城西公社陆家浜,家里很好,有楼房。人嘛,会劳动,会吃饭,有力气;相貌一般不过,配戆根还是配得上的。”

杨家阿婆一听,咧嘴笑开了:“我说俞嫂呀,你可真会做好事,给人家介绍的是个夜夜尿床的傻姑娘。”

“傻姑娘有什么不好?只要能传宗接代。”俞嫂见杨家阿婆这么说,不由得蛾眉倒竖,气呼呼地反驳。

杨家阿婆摇摇头:“戆根可不戆,人家是哑巴吃饺子,肚子里有数哩。”

俞嫂鼻子里哼了一声:“肚子里再有数,也得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他那个样,莫非还想找个仙女?”说着,她朝金铃、秋芳等姑娘斜睨了一眼,道,“难道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难道我们这里会有姑娘肯跟他?”

俞嫂说罢,忍不住自己先“嘻嘻”笑起来,忽然又想到泉根还没有表态,便抬起头来,高声喊道:“戆根!戆根!”

泉根不见了。龙湾那边传来“扑通、扑通”的打水声,好像从地心里发出的深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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