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别了,妈妈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33:09

“沉思默想的人乃是一种堕落的动物。”

我记得这好像是卢梭说过的话,没有谁能比卢梭更敢直面人生的了;每个伟人头上都笼着一层光圈,就像释迦牟尼天庭上的佛光一样。平凡的人当然没什么光彩可言,童年时代的我但求把压在头顶的那块黑云去掉。如今这黑云经催化而成了狂风暴雨,又变成绚丽的彩虹降落到我头上。比赛之后我到各地去巡回表演,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那音乐,那欢呼,那充分袒露肌肉和线条的比基尼泳装给我带来强烈的竞争意识。我就是我,不需要遮掩,也没什么羞涩可言。可是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造型,每一次腿和手臂的伸屈,甚至每次回眸一笑的眼神,分明又都不是我——蕴藏在这个头颅里的东西已远远超出了呈现在舞台上的这个生气勃勃的生命的界限。

我相信卢梭。这不是人类本性的改善而是退化。古老的伦理和道德,现代的观念和教条,所有这一切在我们周围织成了一张精致而牢固的网。人注定不能面对现实,不能像一棵修竹那样按照自己的意愿向上生长,要生存,只能弯曲,像我现在这样,否则就要被折断,因为网是冲不破的,而拯救人的灵丹妙药,也是不存在的。在少体校的那段日子,我晚上睡觉睡得特别死。妈妈总是嘲笑我,说半夜里把我搬走也不会晓得。

可是有一天夜里,我突然惊醒。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醒了,而且,再也睡不着。

月夜是寂静的,门外的葡萄架下传来蟋蟀懒洋洋的鸣叫,流经窗下的河流,像一条发亮的带子。

在薄薄的板壁那边,妈妈睡的床在吱吱嘎嘎地响。

小时候,这层板壁是不存在的。我十岁那年,妈妈突发奇想,亲自动手,在好端端的屋子里隔出了这一层板壁,并且毫不留情地把我撇在板壁的这一边。

半夜醒来,我哭喊着妈妈。妈妈不过来,只有床板吱吱嘎嘎地响:“莲莲,枕头底下有好吃的呀!”

我一摸,真的,圆圆长长的芝麻寸心糖。我嚼着,在吱吱嘎嘎的声音里渐渐睡去。

现在,我不会再哭喊妈妈了,枕头底下也没有了芝麻糖。可是,那吱嘎声却响得毫不含糊。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没有清晰的思绪。只觉得那吱嘎声透出一种神秘的意味。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床从来不响,而妈妈的床总是吱吱嘎嘎响个不停。我在腰子形的渔船里注满了清水。刚刚坐下去,门就响了。晓得是妈妈,我早已有防备,门顶得紧紧的。

“莲莲,莲莲!”她在板壁那边推不开。

“洗澡呢!”我很不耐烦地回答,意思是不许她进来。

妈妈却满不在乎:“小货色,洗澡有什么要紧。别人不许进来,妈妈也不许?”

“就是不许,不许进不许进,以后再也不许你进来了!”我索性高声撒娇,把水弄得哗哗响。平时,她总是喜欢在我洗澡的时候在旁边走来走去,毫不掩饰地看着我,把我弄得极不自在。

可她根本不理睬我的抗议,在外面一用力,我所有的机关哗哗倒下,她便闯了进来。

我连忙转过身子,把背对着她,嘴巴撅得老高。我觉得我受到了侵犯,我不乐意这种侵犯。

“哟,发小姐脾气了!”她笑着打趣,“妈妈生都把你生下来了,还不能看你的身子?”

我一愣,忍不住抬头向妈妈望了一眼:这个生下我的人,就对我的一切都有了特权吗?

妈妈嫣然一笑,悄悄脱光了衣服,也钻进澡盆里来了。

我想躲,可已经无处可退,肌肤相触,原先那种侵犯性的粗暴变成了一种温柔细腻的感触了。

妈妈拿起浸透了水的温润的毛巾在我身上擦。擦着擦着,突然在我胸前捏了一捏,“啊,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小奶奶翘翘的,像只小莲蓬了。”

我赶紧推开妈妈的手,脸红得不能再红。

妈妈望着我嘻嘻直笑,脸蛋也是红扑扑的:“女儿,妈妈怎样?像个倒马桶的吗?”

妈妈从渔船里站起,缓缓地、优雅地转动着洁白修长的身躯。我第一次发现,妈妈的皮肤是这样白嫩细腻,妈妈的曲线是这样起伏有致。尤其迷人的是那细细的脚胫,张开拇趾和中趾即可围拢,而那上面的腿肚子,则圆润而饱满,从脚胫延伸上去的线条,简直是造物主不可思议的天才杰作。

我说:“妈妈,你真好看,光看你的身体,谁也不会相信你有四十岁。”

似乎感到说得不准确,想了想,我又说:“其实,三十岁的女人也没有你这样的好身材。”

“真的吗?真的吗?”妈妈兴奋得像个小姑娘,不停地往身上撩着水,肌肤显得晶莹透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亲近这个肉体的欲望。我说:“妈妈,我给你擦背好吗?”

沉浸在喜悦中的妈妈,一味地自顾自怜:“啊,多好……我这一辈子,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是一个女人……莲莲,你说什么?”

我又说:“妈妈,擦背。”

手指触在皮肤上的时候,妈妈嘻嘻直笑。她又反过来给我擦。我觉得有点痒,也克制不住地笑了。这嘻嘻的笑声,如水中的泡沫一样轻盈地飞旋着。这一刻,我又听见了笑声,咕咕的,带着压抑住的鼻音,是男人的声音。

睡意顿消,我警觉地在黑暗中竖起了耳朵。

还有另一种笑声,嘻嘻的,是妈妈。

在这重叠的笑声里,床板吱吱嘎嘎地响着,神秘莫测,令我心旌不宁。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理想中的女人。可那次,我一看见你……就对自己说,就是她,就是她——我们结婚吧!”男人的声音从板壁那边传来,很轻,但听得很清楚。

我的心扑扑直跳,又怕,又好奇,不由自主地伸手在板壁上摸索,记得板壁上有个木节形成的洞,妈妈曾用纸卷塞住。可因为太紧张,一时间竟找不到那个纸卷。只听见妈妈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说:“这怎么可以?你小我十岁了,让人看了要笑掉牙齿的。再说……再说你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我算什么……啊,不可以,不可以。”

唉,那个木节洞在哪里呢?我浑身燥热,又怕弄出声音。

咕咕的笑声又响起:“你呀,文化大革命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造反精神也没有?大字报上说,人家什么政治部主任搞了多少女人?一百多个!什么市委书记,也不比他少!为什么就许走资派搞,不许我们老百姓结婚?再说,我们除了年龄相差一点,别的都合理合法,有什么不可以?其实这年龄……年龄相差十岁又有什么关系?人家外国人,女的比男的大二十岁还结婚呢!我们结婚是我们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谁要是不许登记,我就说他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造他娘的反……自己解放自己……”

纸卷终于找到了,轻轻一拔,板壁上显出一个核桃大的孔。我把眼睛贴在孔上,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叫出声来。耻辱像雷电,从头顶劈到脚底。我想逃离,想闭上眼不看,可同时又像中了魔一样,除了瞪着眼以外,别无选择。

我看见从天窗上泻下的月光,如一层透明的光亮剂,照着两个赤裸裸的肉体,发疯一样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停地扭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把身子弓起了一点,似乎是为了看清楚妈妈的脸。又过了一会儿,他从妈妈身上下来,侧身躺在妈妈旁边,用一只手托起妈妈的下巴。

“你——看着我。”他命令,“过去我听好多人讲你的坏话,说你是‘拉三’(暗娼)。其实我知道你,你有文化,有教养。你根本不是这种人,可你为什么……说真的我很难过,我是真心爱你,你为什么要让那个卖肉的,还有那个裁缝……为什么要让他们上你的床?”

妈妈仰面躺着,两条雪白的、线条优美的大腿叉得很开,月光下,黑色的三角区纤毫毕露。

突然,妈妈哼了一声,抓起那人的手,把它塞到自己胯下:“你问问……问问它,它会告诉你,我……需要……”那人的手,就留在那个地方:“可你为什么不结婚?”

“为女儿……”妈妈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头在枕上扭动。“那么对我也是需要,不是真心喜欢?”那人好像有些恼意似的。按在胯间的那只手,动得很厉害。

妈妈发出了一声更响的呻吟,腰肢和腿都在颤动:“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不要发昏……”

“我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我喜欢你,喜欢你!”那人突然搂住妈妈吻起来,他吻得近乎发疯,从嘴唇、脖子、乳房、腹部、大腿……一一吻下来,一面吻一面喃喃地说:“我喜欢你的一切,全身每个地方我都喜欢。”

后来,他把脸埋在妈妈的两腿之间。妈妈伸手抚摸着这个黑黑的头颅,嘴里说:“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你是我生出来的小儿子……”

这情景真把我吓坏了。我只觉得,一股奇特的热流在我的身体里回荡。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心里非常害怕。

“结婚吧,妈妈,跟我结婚!”那个人在妈妈的胯下恳求。

“不,”妈妈说,“我不能失去女儿。”

“有我呢,儿子!”头在胯下蠕动。

“儿子也要,女儿也要;儿子是需要,女儿,是精神支柱。”手安抚着蠕动的脑袋。

“女儿几岁了?”男人忽然支起了上半身。

“十六了。”妈妈说。

“十六?”那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就会出嫁了呀!”

“不不,”妈妈激烈地反对,“我不能想象女儿离开我,嫁出去。”

“可是,女孩子总归要出嫁的呀!”那人定定地望了妈妈片刻,突然说:“那么,让我做你的女婿吧!”

妈妈愣了一会儿,嘻嘻笑了:“啊,你真聪明,真聪明!”

笑着,她一把搂住了那人的脖子:“不过,女儿现在还小,过两年再给你。现在,我要……”

她把那个人往身上拉,气喘吁吁地说:“以后,三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多美满……”

突然,她不说了,那人压在她身上,床板又嘎吱嘎吱剧烈地响起来。

“我的儿子、女婿……”妈妈紧紧抱住那人,梦呓似地呻唤着。


从此,一种沉重的羞辱感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一看到妈妈,就会觉得脸发烧、心发跳。我再也不愿同妈妈一起洗澡了,死也不愿!甚至同妈妈一起生活,都觉得别扭起来。

到了晚上,我还常常做噩梦。我梦见和妈妈在一起洗澡。腰子形的渔船放在一座大山谷底,四周一片荒凉,我洗得很害怕。我说,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洗澡呢?妈妈说,没关系,洗完我们就出去。她真的拉起我往前走。大山只有一条通道,好像是个裂口。妈妈白皙的身子往裂口里钻,忽地被卡住了。她吓得呼叫我的名字。我赶紧去推,想把她推出去,可不知这么一来,我自己也被牢牢地卡住了……

那种被夹谷卡住的情景以后常常在我的潜意识中出现。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也许,就是我(还有妈妈)今后的人生道路的“先验”。

有一天,舅舅突然从上海赶来,屈尊进了我们母女俩的陋室。舅舅说,体校马上要疏散了。黄教练被派到云南做知青工作。如果我现在报名去云南建设兵团,那么,他可以委托教练照顾我,因为他们是朋友。

妈妈差点把舅舅打出去。她说:“你当你的大学革委会副主任,我倒我的马桶,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的女儿,不要你来说三道四。你滚,滚出去!”

妈妈披头散发,疯子一样。我沉静地把她推开,走到舅舅跟前:“舅舅,我愿意。我要去云南,一定去!”

妈妈又扑向我:“莲莲,我的女儿,你怎么啦?”

我转过身子,避开她的接触,冷冷地说:“妈妈,我十六岁了。”我终于报了名。临行前,妈妈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红木匣子。她把这木匣放在我面前,命令我把盖子抽开。

我按照她说的做了。木匣里露出一只泛黄的白绸子缝起来的小口袋。她抓住口袋兜底往床上一倒,那里面滚出黄澄澄的戒指、手镯、耳环、项链,还有小块的黄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金子,一点也不灿烂,毫无美感可言。

妈妈说:“你看清楚了吗?这是妈妈一生的心血——就放在这只匣子里,而匣子,就在那边的樟木箱里,你要记住。”

我叫起来:“妈妈,那你以前为什么要卖血?”

妈妈说:“我宁可卖血,也不能动这些东西——这一切是留给你的。有了这些,你就不会饿死了。即使我死掉,你也可以活下去。”

我哭了,我的心终于又软了下来:“妈妈!”

妈妈摇摇头,“我也想通了。我不再拦你。去云南是你的前途,现在招生、招工都要从下乡的知青里推荐,若是嫁了人,那么一切机会都没了。这些东西妈替你存着,要是有一天你能上大学,妈妈就把它们卖了供你。”

噢,妈妈,妈妈!上帝也无法知道人的迷途啊!即使在万重黑暗之下,人依然生活在想象的希望中。

因为我的坚持,妈妈没到火车站去送我。

离别时我们都没哭。我没哭,妈妈也没哭。事到临头,哭泣无论对谁,无论对过去还是未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行李早已托运走了,挎包里装的是洗漱用具和妈妈做的干粮、糕点:葱油饼、花卷、豆沙包、荠菜团子,甚至还有蛋糕、米花糖。……所有这一切都是妈妈在一只小煤球炉子上又煎又烤,又蒸又煮做出来的,没有一样是从商店里买的,连咸菜都是自己晒的萝卜干。

我站在雨后潮湿的泥地上,回过头去,对那间低矮的平房最后望了一眼。妈妈也在望我。她倚着门框,目光是克制而冷静的。在我临走前的几个月,妈妈的举动已变得越来越叫人难以理解了。有时候,她一连几天坐着抄一本借来的字典;有时候,她不知从哪里拾来几根破电线和几只旧开关,就爬上爬下,把小屋里所有的电路来一番改造,弄得到处都是机关,半夜会突然响起警铃。她却得意洋洋像个淘气的小男孩。后来她又热衷于美化门前的小院子,用碎砖块砌花坛,搜拢别人扔掉的烂玻璃,精心拼焊出金鱼缸。有一天她竟呼哧呼哧地搬来一只有裂口的抽水马桶,说这是前面高楼里的人家弃置不要了的,她可以用来种一棵君子兰。

可是不管怎么收拾,这小院总是脱不了它固有的寒酸气。那高高低低的栅栏,摇摇晃晃的门,捡来的一堆堆破烂……越收拾越显得拥挤不堪。尽管葡萄爬满了竹架,野菊花开得很盛,可这里的贫穷、这里的丑陋是一览无余的。

如今这一切我都要记在心里,无论怎样难看,它们都曾经属于过我。爸爸妈妈在上海的住宅我没去过,连门朝哪里开我都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的时候,我还没有生下来。我是在这间小屋里出生的。我出生的时候只有妈妈一个人在。舅舅、舅妈还有外婆都不在,谁也没来看过她。有一个素不相识的掏茅厕的老奶奶帮助了妈妈,后来也是她可怜我们母女俩,想方设法为妈妈找到一份倒马桶的活计。

我又看了看妈妈。看了看她这几天突然早衰的面容,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还有这院子、小屋、葡萄架,以及那只抽水马桶。

我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我犹豫了。我意识到,这块我生活了十六年的贫困的乐土,对于我,即将变成消逝的梦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而在这没有指望的依依别梦中,孤苦伶仃的妈妈将如何生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户口簿上,我的名字下面,已盖上了一个长方形的图章:“迁出”。这两个字,意味着我不再属于这个家,这个小县城了。

这时外面有人喊我。我应了一声。我没哭。我走到街上,有线广播轰然作响,满街都是标语口号。敲锣打鼓的队伍正向车站拥去。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望着那滚滚人流,一股奇异的力量从我的脚底升起:我的灵魂渴望着蓝天、绿树、远岸。别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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