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啊,澜沧江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32:07

我想,终我一生,不会再看到像澜沧江这样奇丽、这样凄艳、这样汹涌而慓悍的河流了。

人的一生就是在河里游泳。

那水有时清澈,有时浑浊,有时舒缓,有时湍急;有时恶浪滔天,有时光滑如明镜;有时你抬起头来,只见蓝天白云、绿树远岸,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你的怀抱之中。

你张开双臂欲去拥抱,可是突然间,矗立在面前的是黑色的嶙峋怪石,它们露出一副狰狞可怖的面孔,张牙舞爪地向你扑来。你欲后退,欲犹豫,欲改道而行,可是激流挟裹着你,恶浪推拥着你,在那样的淫威下一切都被撞得粉碎,连同你的思想,你的肉体,你最后的欲望……

也有这样的时候:在你的周围什么也没有,无边无际的空旷,无色无臭的混沌;你呼唤得不到回应,你责问没有解答;世界的额上写着“虚无”,你的心里一片空白。没有花的娇红,没有草的嫩绿,没有天空的蔚蓝,甚至也没有墓穴的昏黑。白花花的沙砾燃烧着干渴的欲火,岁月和飓风留下的爪痕像一串道家的符咒。“请谈谈你的成才道路。”“请你谈谈如何打破旧的习惯势力,第一个穿上‘比基尼’参加比赛的?”“听说你曾经双腿瘫痪过,请问,你是如何重新站起来顽强锻炼,并夺得全国健美冠军的?”镁光灯对准了我,鲜花向我抛来。我站在人生光辉的顶峰,可是崩溃随之而来。

没有外界的触动,没有人为的压力。这种崩溃是我心底的情绪。它仿佛一座雪山,被地心喷发的火焰烧灼了,只有倒塌,除此之外,没别的出路。

我说,我的河没有了,它消失在沙漠里,连一丝湿润的踪迹也不曾给我留下。

即将成为我丈夫的那个人发出轻快的笑声:“如果你愿意,你也许能看到密西西比河,看到莱茵河,看到泰晤士河和尼罗河……”

是的,世界上的名流大江数不尽,可是,我的河在哪里?我的澜沧江,我的蔚蓝和浓绿,我的雨雾和光明,我的爱,我心中的河……

绿色的孔雀还在浓雾中沉睡,林中的小鸟已唱出了清晓的歌,牛奶似的乳胶汩汩流进我的铁皮小桶,我悄悄采下一朵火红的攀枝花,掖在我胸前的第二颗纽扣上。

我是贫穷的。我的双颊缺少血色。我没有新的衣服,没有香的脂粉。我惟一的装饰是一头浓密的黑发,还有就是,这朵掖在破旧军装前的火红的攀枝花。

在大海一样浩渺的亚热带雨林中,丛生着密密的香茅草和玉石一样纯净的野缅桂,巨石上爬满青苔,砍倒的茅竹像断臂一样搭在湍急的溪流之上。

奇异的怪藤像巨蟒一样绞杀着巍巍古木,妖冶的花草在伟岸的树背上发出放浪的笑声。在墙一样陡峭的断崖中间,澜沧江轰鸣而下,像奔腾的列车,像咆哮的野马。

蹑足走过摇晃的竹桥,哦,澜沧江,我战战兢兢地匍匐在你的脚下。你呼啸着奔向自由,初升的太阳为你披上斑斓的彩衣。于是,我的花朵和我的容颜一样黯然失色。

我羞愧地摘下胸前的小花,把它抛进河里。破碎的花儿转瞬即逝,不曾留下一点红斑。

哦,澜沧江,澜沧江,你的激情似这水流滔滔滚滚,无穷无尽,不会在乎花瓣上的一滴露珠。

然而你确确实实卷走了我心中的花朵,澜沧江!这条江,我是经常想着的。

在成千上万次单调枯燥的训练中,我所看到的,不是胜利的桂冠,不是成功后的喜悦,而是这条江,我痛苦和欢乐的源泉,我悲哀和忧愤的深渊。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想着它,别人谁也不会理解。有关那条江和那个地方的电影、画报,还有旅游介绍等等之类的文字,我是从来不看的,不看也不听。仿佛那是我的一个禁忌,其实是我的伤口。

只有我自己能任意拆开伤口上的绷带,享受彻骨的疼痛给我带来冰冷的快意。

那条江就在这里,在无所不在的空气之中。只要那个被称之为生命的东西还留在我的躯壳中,我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默默地、无言地存在。坐在通向虚幻的门槛上,我悄悄地望着它……唉,我血管里流动的血,我身体里密布的神经。肌肉可以锻炼,可以重新塑造,血和神经却永远无法改变。

我因此而看到了另一个我。

也许那就是本来的我;不过也许并非那么一回事儿。

我因此而对现在的我发生了怀疑。

问题是,世界上只允许有一个我。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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