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贮藏室
上海的早晨。经历宿醉的秋小河揭开被盖，望着石棉瓦屋顶发呆。
半空里的蜘蛛网还在，那只粉蝶已被蜘蛛丝给裹死了。
水池那边传来阿贵、小芸他们的说话声。能隐约听到“找老婆”之类言语。
秋小河揉着太阳穴，跳下地，端着脸盆牙具出了贮藏室。
2.露台上
阿贵、小芸他们还在低声说事，没注意到秋小河向水池走来。
秋小河醒醒嗓，唱起了京剧，嘶哑的嗓音穿云破雾——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说起了招赘事你神魂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他母子前来寻你，
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我劝你认香莲……
那几个男女一脸肃穆地看着秋小河。
秋小河冲他们笑笑：“真应灵了一句老话：书多人贤，酒多人癲。昨晚酒喝多了，出丑了。”
小芸：“是嘛？没见闹动静呀。秋二级，你的歌真好听。”
阿贵：“人家秋二级，相当副团，那是什么水平！”
小芸：“李大厨说的没假，秋二级还真是副团级的干部……”
秋小河将脑袋伸到水笼头下冲洗，用力摆动脑袋，水珠四溅。
阿贵和小芸他们怕溅了水珠，纷纷避过一边。
秋小河露出满嘴白牙：“我不是秋二级，也不是秋相当。从今后，我跟你们一样，是个进城的打工人，一个普通的农民工。”
阿贵：“那能和你比，你是搞艺术的，我们只是小八赖子。”
小芸：“李大厨都说你有本事，只是运气背了点……”
这时李春汉端着牙具走了过来。
秋小河想起什么，用手掌对着李春汉丈量着背部。
李春汉满嘴泡沬：“酒还没醒？”
秋小河：“醒了。正因为醒了，才想到听从兄弟劝告，该做点正经事了。”
余德保和兰妮上来晒衣服，正好撞见。兰妮说：“大厨不用丈，一尺三寸三。我只要扫一眼，寸厘不会差。……想学裁缝啊？对我磕个头，我收你为徒。”
余德保：“那不是吹的，我老婆可是个出门不带尺的裁缝。”
秋小河：“我这新工作还真得向你学学。我的眼力太差。”
兰妮不解：“你做的是什么活呀，和裁缝也扯上边了？”
李春汉话里有话：“他不会洗碗，又来和你抢饭碗了。”
兰妮：“抢我饭碗，有那个能耐么？”
秋小河也不作解释，走到小芸身后，又忍不住抖开一根软尺。
阿贵跳过去护着：“别动别动。秋二级，女人的身子是不能让男人碰的。”
秋小河：“我也没碰她，只是想量量她那地方……。”
兰妮扫了小芸一眼，语带玄机：“那地方更不是你能碰的。做姑娘时常听我娘说，露身如露肉，贞节如破竹。一节破，节节破。”
阿贵听了面露愠色，小芸的表情也变得很不自然。
秋小河不明其故，只以为兰妮的话是冲着他来的，悻悻然道：“哪有那么丰富的联想啊？”
李春汉：“得了吧兄弟，想量三围找自家老婆去。”
话一出口，已知失言，秋小河脸都黑了。
秋小河：“是呵，你们都知道我没有老婆。”
3.宇通大厦
秋小河走在髙楼的峡谷里。
他背着那件涮寻人启事用的小包，随着上班的人流走入大厦。
保安老黎瞅瞅他不合时宜的装扮，想说什么，又懒得去说。
4.《纯正采》公司室内摄影棚
秋小河走去艺术总监办公室，敲敲无人。他沿着空旷的长廊探头探脑地走着，看见有扇门开了一条缝，便好奇地伸进脑袋。
室内摄影棚。张丽正面对镜头在拍一款饮料代言广告。
韩云炉像个监工一样坐在那儿，眼睛半睁不闭地睨了秋小河一眼。
秋小河惴惴不安地寻着最边角一个位子坐下。
小舞台背景的画面是层层梯田，翠绿茶园。就在这原生态风情的看板前，张丽摆出红卫兵手捧红宝书的姿态，正深情地看着远方。唯有不同的，是她手里攥着的不是红皮书，而是一樽罐装饮料。
张丽冲着摄影师：“别再让我浪费表情了。就等你那‘咔嚓’一声响。”
广告策划举示挡板：“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
张丽象展示红宝书一样展示着那樽饮料瓶：“——要解渴，喝‘六嫂’。喝上一口，清凉爽口；再喝一口，精神抖擞。——‘六嫂’含有丰富活性碳，还有多达二十六种维他命，无机盐，果酸，葡萄糖，含有大量促进人体排泄和增强活力的生物素。它能让不聪明的你喝出智慧，不漂亮的你喝出美丽。……”
广告策划有些娘娘腔：“不行，不行。你这太‘二’，有点做作了。这样太不真实。你应该表现得不失女性优雅与柔美，笑容亲切，态度谦和，手指轻轻一掸，真诚自然。看着我，应该这样——”
广告策划的示范更夸张离谱。扭动着碎步象媒婆走花轿，摆出一脸陶醉神态，将饮料仰脖喝下，紧接又一个腾跃，作欢呼状：“什么叫无污染绿色食品？答案就在‘六嫂’这里！喝上一口，清凉爽口；再喝一口，精神抖擞……”紧接一个嗝，感覚不对劲：“……怎么这么难喝，就像喝马尿一样？”
张丽也跟着一个嗝：“你喝过马尿？那滋味我倒是无法体验。我的感觉，像是中药。这饮料名字怪，味道也怪。”
韩云炉台下发话了：“它名字倒取得最朴实。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六嫂’吗？做这饮料的老板是个孤儿，一个叫六嫂的女人从小把他用山楂茶喂养长大。他成了商界饮料大王后，便将这款开发的饮品取名为‘六嫂’。”
广告策划又尝了一口：“知恩图报，这是美德。不过，故事感动归感动，味道确实不怎么的。我喝过难喝的，但还没喝过比这更难喝的。”
韩云炉：“这可是我们这月拉到的最大代言品牌了。营销商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要有敬业精神。来，再来一次。”
张丽怯怯地看着韩云炉：“还来呀？排练了七八次，喝下去七八罐，肚子里翻江倒海，膀胱也涨得吃不消了。……好好，我听韩老师您的，您说再来就再来。……呃！不行，还是得先去排放一下，不然腰都直不起来。”
看到张丽匆匆奔去厕所，广告策划凑近韩云炉：“其实这份广告，田蜜蜜比张丽更合适。她要是出马，酬金一定更髙，你我奖金提存也要多出一些来。”
韩云炉：“我也是这样想呵。可人家翅膀硬了，名气大了，不屑于接拍这些小来西了。什么话都听不进，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好想？”
广告策划：“不可能吧？田蜜蜜连韩爷您的话也当作耳边风？”
韩云炉未再搭腔，而是扭头朝向后座角落，似乎是早已留意了秋小河：“不出去寻活，来这儿干什么？这两天进展如何？有什么斩获？”
秋小河：“还是想向您们请教请教，我只觉得手抓刺猬，无处下手。”
韩云炉起身，将随手把玩的一罐‘六嫂’饮料扔给秋小河：“自己慢慢去悟吧，有些活能教，有些活是教不来的。机会，对每个人其实都是均等的。”
这时，有人站在长廊那边喊：“开饭了——！”
一群男女模特往饭厅走去，也有星探探头对韩天炉打着招呼。
韩天炉冲广告策划说：“下午再搞。肚子唱空城计了，先去吃饭。”
秋小河听了，转身想溜。
韩云炉：“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跑？”
秋小河：“等你吃完饭我再来。我还不算正式编制内的。”
韩云炉：“不在编就不吃饭啦？只要是公司员工，都可以去吃。”
秋小河：“比外面贵吗？”
韩云炉：“工作餐，要什么钱？不会要你自掏腰包。”
秋小河颇感意外：“待遇这么好，还有公款吃喝？都说天下没有免费飧哩。”
韩云炉睨了他一眼：“……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做过官？”
秋小河犹豫半晌，把那罐饮料放进包里，跟在他们身后去了饭厅。
5.公司饭厅
饭厅里坐满了人，除了众多的美女帅哥，还有其他部门的职员，大伙围坐一起有说有笑。韩云炉桌上坐了几个女模，她们跟韩的对话，多为献媚讨好。
韩云炉一副受之无愧的神情。
张丽也在那桌上，坐在韩云炉旁边仍还手捂着肚子，嘴里不停打嗝。
饭堂师傅拿来两瓶啤酒放桌上：“韩老师，你的酒。”
秋小河东张西望，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
6.某髙级商务写字楼区
范良才带着深深地歉意：“真是不巧，候总被他一批玩古董的发烧友拉去聚会了。我看中午是回不来了。”
“好雅兴！候总还喜欢玩古董？”梁星辉丢下这句话，起身要走。
范良才拉住他：“哎哎哎，都到午餐时间了，吃顿便饭再走也不迟呀。”
梁星辉：“免了，没心思。”走没几步，又回头：“老范，你说，我们同乡又同学，这又同来上海滩上讨生活，你是不是我最铁的兄弟？”
范良才：“铁，当然铁。起码也铁了一半。”
梁星辉：“一半？”
范良才：“道上讲，真正最铁的兄弟，必须具备四个最基本的条件：一块同过学，一块扛过枪；一块逛过窑，一块分过赃。所从说，你我只铁了一半。”
梁星辉：“**呐？我这会可没心思和你说荤段子。”
范良才按着他的肩：“逗你开心呗。我知道候总他躲你，这让你的自尊受不了。不过他今天确实有约在先。你还不太了解候总，在古董行，他还是很有些口碑的，很多人淘到一些稀罕物，都要请他过过眼。”
梁星辉：“你这是在搪塞我。”
范良才：“真不是这意思。……不过，仔细想来，人有时被冷落一下，被刺激一下，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就象弹簧，压一压，弹得更髙。看到了差距，才能迎头赶上。”
说着，范良才把一份协议书甩给了梁星辉：“带回去好好看看吧——这是我们和《瑞芙达》公司刚签署的合作意向书。它可是商业机密。候总也是买我面子，说让你自己去对照对照。”
梁星辉胡乱翻阅了一下里面的彩色插页，不以为然：“这样的面子文章，我们也可以做嘛，电脑拼拼呗。现在世面资源什么都紧缺，独不缺牛皮。”
范良才：“牛皮也要有厚度。太薄了，一戳就破，死得更难堪。——你想想，行行业业，条条框框，归纳到最后，讲的还是资历、实力。你不拿出点真噱头，谁愿意把上千上万的广告往上砸呀？”
梁星辉：“都在道上混，这道理谁不懂？”
范良才：“就拿这家中标的《瑞芙达》公司来说吧，人家什么家底？合同上都亮得明明白白。职业模特标准有五级，首席模特必须国际大赛前三名，超A级模特必须是国内外大赛前三名，即便是A级模特也得是国内大赛前十名入围者。人家一提拎一大串，你呢？《纯正采》有几条能够得上杆杆？”
梁星辉：“田蜜蜜可是货真价实的超A级模特，连续两年蝉联了国内大赛的第三名，还有那个张丽，也在去年的亚洲巡回秀上拿到过鼓励奖。”
范良才：“张丽？张丽是谁我不知道。现在什么赛事活动都冠名‘世界’，‘全球’，或起码也是‘亚洲’什么的，都泛滥成灾了。谁在意啊？再说，你不就一个田蜜蜜有点名么，光靠她一人唱独角戏？”
梁星辉不语。
范良才：“所以说，不是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上忙。就在刚才，候先生临走，还丟了一句你听了可能不太顺耳的话，——我都不想说了。”
梁星辉：“说吧，我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
范良才：“他说：《爱绅伴斯》代理的都是著名国际品牌，真若交给你们去代言，那不是他付侬钞票，而是侬付他了。”
梁星辉：“这话怎讲？”
范良才：“别装了，你懂的。这意思还不明白？他的品牌靠你这类小模特经纪去宣传造势，意义不大；而你的那些模特，说不准反靠他的品牌去扬了名。”
梁星辉一下气结。
范良才：“不说你，我听了都觉得过了。但话又说回来，生意合作讲的就是互惠，对等。台面上叫共同承担风险，说白一点，就是要发一块发，要死一块死。”
梁星辉：“他不愿和我搅和，是嫌我和他不是一个档次？”
范良才：“不存在嫌不嫌。候总说话也挺中肯，你一点花头都没，找你能做甚？他这人做生意的脾性我太了解了，只认实力不认人。”
7.公司饭厅
众男女模特正在那儿有说有笑，只见田蜜蜜一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髙昂着头颅，两眼朝天，显得很傲慢。
不远处的排桌上，一群模特悄悄议论。
模特甲：“奇了，瞧人家那架子，今天没去别处吃小灶了？”
模特乙：“你嫉妒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们整天象猴一样连场转，钞票只是一张两张数，能有顿免费午餐，吃得安稳，那就心存感激了；人家只要上场兜一圈，钞票就是千儿百张的数。这大食堂的伙食能吃得惯么？”
模特丙：“髙贵的人都是这样。”
模特甲：“什么髙贵？她过去不也是卖咸菜、打酱油出身？”
模特乙：“话不能这么说，那是过去。换作你熬出头了，可能比她更会摆谱。”
模特丁：“我就看不惯那她那一个‘傲’字。不就是出了点名呗，你看她走路，眼睛好像看不到人。”
模特丙：“什么是名人。名人就是众人都看着她，她不看众人。”
模特丁：“错了。她是不看无用的人，对她有用的人，她还是要看的。你看，她一来就奔韩爷的“专席”那桌去了。”
果如是，田蜜蜜一眼扫到偏角处“专席”桌边韩云炉，脸部表情骤然丰富起来。
田蜜蜜：“哎哟哟，我说韩云炉老师怎么没见着您呢，原来缩在那拐角里，好低调哦。——听说你们三聚头昨天一下午都关起门在开会，延安整风啊？”
韩云炉悠然自得地喝着啤酒，眼角斜睨了一下：“你这丫头片子还记得我韩云炉呀？机场、码头、地铁站、商贸广场，我可是走哪儿都能看到你。活儿尽拣风光的接，听说最近又有哪家航空公司号上你了？……”。
一旁的张丽用眼角余光扫着田蜜蜜。“这下好了，又要让飞机带上天了。让人天上地下、无时无刻都能目睹你的芳容。”
田蜜蜜“彼此彼此。师妹，你不也一样走进了千家万户？我刚买的一扎卷筒手纸，外包装上，就有你的光辉形象。听说这款销路还挺不错？”
张丽晃动着手中的‘六嫂’，自嘲道：“嗤！走进千家万户？我能去的地方不是厨房，就是厕所。你是大庭广众之下面对千万张笑脸，我却是躲在阴暗角落里面对千万个屁股。……”
田蜜蜜一脸妩媚，深情款款迎上韩云炉，双手缠肩：“不管怎么说，咱俩这对徒弟，都是靠老师您的扶植呀。对您我一直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我更知道，无你无我。……”
韩云炉心里有股气：“无我无你？哦，谢谢，这词温暖。其实说白了，无你也无我。现在公司里，也是天天起变化，早上不知道晚上是否刮风下雨。我还能悠闲坐在这个首席星探位置，也是幸亏有你俩的帮衬呀！“
田蜜蜜随手碰着了一罐‘六嫂’饮料。她打开喝了一口，又皱着眉闻了闻，想也不想就丟进了垃圾筒里。“师妹，接这个代言广告，还不如上次那个厨房克星----‘油烟清污剂’。
人家那个报价才叫爽快。”
韩云炉虎着脸：“从业，敬业，首要本分。活儿本身不分大小，只分做得好不好。任何成功都是从业余准备、从细节开始……”
田蜜蜜“是不是昨天的会，装了一肚子气？我看老师您心情不太好。”
韩云炉：“无所谓好不好。现在做伙计的不开心，做老板的也不开心；没钱的有牢骚，有钱的也有牢骚。大狗整天叫，小狗也在叫，乱七八糟。——人人都少了点敬畏之心啊。”
田蜜蜜“老师说些什么哩？我可没惹你。”她对着自助餐柜扫了一眼，用勺子在铝盘里捣来捣去。“怎么天天都是老三样？这不是存心迫害美女么？”
张丽瞅她一眼，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
韩云炉：“工作餐么，将就填饱肚子不就得了。”
田蜜蜜：“青菜都炒得这么黄拉拉的，是人食还是猪食？”
韩云炉有些愠火了：“你说话不经过大脑啊？坐在你面前的，是人还是猪？”
田蜜蜜对韩云炉还是有些顾忌：“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这么粗糙的东西，咽得下去么？韩老师，张丽，我们出去找点什么开胃的吧，我买单。”
韩云炉：“让我傍富婆呵？改天吧。那‘六嫂’你看不上，张丽在接拍，这一时半刻还走不脱。……”
张丽让出一角：“将就一顿吧。不好吃，就少吃点，帮你苗条不也挺好。”
凌角偏坐一隅，不动声色，细嚼慢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