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长泰寺”
眼前,是京城最大的徐氏养牛场。
后晌,印西桥叔侄俩来到了城西南角永平坊拐角。只要横过大景耀门大道、沿着坊道朝西再走个三五十步,就是他此次京城之旅的唯一可靠落脚地、表弟徐通家的大门。可印西桥还是把脚给顿住了。本来这叔侄俩大可长驱直入,因为印西桥自小就跟这表弟特别好,两家一直来往密切。近几年,印西桥还有意请他的一个在长安县衙做事的朋友关照过他。
眼下,机警的印西桥经过祈福桥头这一场惊吓,更不敢大意,还是先来到养牛场东北面、紧挨着景耀门大道的一座叫“长泰寺”的小寺院。他要先在这里探一探养牛场内外的动静。
这是京城无数小寺院中的一个。早年他到表弟徐通家玩,常跟他一起到寺里转悠,还曾爬上那寺里的一座七层宝塔玩耍。如今远远瞧去,那塔竟是茅草丛生、破败不堪。叔侄俩进得寺院时,正是和尚准备做晚课的时候。林木葱郁的屋舍间,时有一两个和尚在走动。知客僧闻讯有人造访,忙不叠叠地从林子深处赶了过来。印西桥叔侄跨进大雄宝殿,攒了一把香,拜过菩萨,又以李宝的名义大大地施舍了一笔钱,用来修缮已经颓坏的宝塔。知客僧很高兴。尤其是听说印西桥在着一带有好几家亲戚,早年爬上塔玩过。随后就陪他俩先来到宝塔前。他一面吩咐寺里的小弥洒给他俩把茶送上塔顶的客床,一面准备陪他俩登塔观光。印西桥赶紧谢绝了。
于是和尚施了个礼,后自顾做晚课去了。瞧和尚走远了,这叔侄俩拾级而上,来到顶层面西的一角。
此时,夕阳正一步步往下掉,还剩了半个铜镜大小、浑浑浊浊的。
从这儿瞧去,整个养牛场一目了然。这徐家经营养牛场已两三代了,在京城颇有名。平日登门来给牛配种、瞧病或请他家的兽医给母牛接生的乡亲络绎不绝。如今虽然是在新年里,也应该还有零星的客户找到这儿讨教或拜年的。奇怪的是院门大敞,整个院落人迹全无、一片死寂。
323.异常养牛场
此时,远处有一位老婆子牵了头小牛,朝养牛场这边走来。
这婆婆到得院门前,把牛喝住,正要进门,就见对面巷子里掠出一个剽悍的中年汉子,侧了身子、让过这老婆子和她的宝贝牛娃儿,大步跨进院门。此人朝前走了几步,随后突然转过身来,朝那老人扬了扬手,让她赶快走人。那人是谁?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还是没认出来。于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以往到了这儿,总有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尽管也有十来年没进这扇大门了,想象这院子里总该是生气盎然、温润可亲哩。
印西桥扭过头来,征求印镇的看法。
印镇会意地把头一点,没说话。就在此时,寺里的小弥洒双手托了个放了两盏茶、一叠热毛巾的食盘,攀上塔顶。他恭恭敬敬地把食盘放在客床上,垂手侍立在一旁。印西桥一撩棉袍、坐下身子,把他唤到跟前,指了指西边空荡荡无人迹的院落,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苦起脸来。印西桥心里一惊。他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也摇摇头、淡淡一笑。小弥洒不愿说话、给他俩施了个合十礼,转身离去。
324.留客
印西桥无语。
这俩人喝茶的只管喝茶,看天的只管看天,谁也不说话。转眼寺庙山门外,就是景耀门大道。此刻已是傍晚时分,街口的行人多了起来。瞧着这大街上如海潮般来来去去的人流,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油然而生。眼下,陆申已死,表弟徐通家又呆不成,要在短短几天内与刘陵再碰头就很难很难了。即便他侥幸逃出长乐坡,可一旦来到人海茫茫的京城,到哪儿去找到他呢。况且他手里没了秘函,下一步该怎么办,印西桥心里很茫然。——他眼下要做的不是去徐通家,而是如何别让刘陵掉进人家设下的圈套。
半晌,瞧着茶喝得差不多了,印西桥朝印镇使了个眼色,率先下得塔去。
可就在这叔侄俩抬腿跨出山门的当口,有人远远地把他俩唤住了。还是那刚才给他俩送茶水等物的小弥洒。只见他从后面一处僧舍旁转出,说是主持大和尚有请。印西桥转身瞧去,那僧舍门前,站了一个高挑个儿、骨瘦如柴老和尚,正双手合十庄重地施了个礼。印镇有点儿不耐烦了,冷着脸瞧过去。倒是印西桥好脾气,满脸带笑、慌忙还礼。那小弥洒对印西桥道:
“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印西桥朗声道:
“不必了。李某还要赶路,大和尚有事尽管吩咐。”
说罢便准备抬腿走人。
325.前约
老主持笑道:
“也好。请施主明日前晌一定来鄙寺。有一位客人要见一见您老。”
印西桥一怔。他抬头又朝那老和尚瞧去。那主持大和尚的样儿挺宽厚,不象是有何歹意。而那位神秘的客人又会是谁?他首先想到的是刘陵。这一来,他不得不把赶紧出门的念头打消,翻身上前一步道:
“行。--不过,敢问大和尚,此人姓甚名谁?”
“一位好心肠的老道人。”老和尚道。而老人说这番似乎并没用多大劲,传到印西桥这儿却是内力十足、绵绵不绝,震得他耳膜有点儿疼。他赶紧提起一股真气,充添住腔中的空虚。此时,他才感觉那老和尚对他言语间流露出的不耐和怠慢颇为不满。于是他垂头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又行了个合十礼。这才转身跨出山门。他自顾走到街头,却又不禁回过头,朝破败的山门瞧去。他心里却一直在想那,那老道是否就是桥头的给他俩援手的那位?如果是,他又是哪方神圣?
他想,看来也只能到明日再说了。
326.请君入瓮
眼见天悠悠地黑了下来。
此时,印西桥第一要做的,是给他叔侄俩找一个安全的歇脚的地方。就在这当口,就听见街对面有个走方郎中模样的中年人在大声地与一老一小俩卖泥人的艺人讨价还价。这弎的身旁,赶巧就有一家名为“如意”的不起眼的小客栈。
印西桥一下有了主意。
他想,古人云“大隐隐于市”,看来这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大街旁,倒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选择。把歇脚的地方选在寺庙附近,可以方便明日前晌回长泰寺会一会那客人。此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刘陵一旦进城后,肯定会去养牛场找他叔侄俩。印西桥便于在此之前尽快找到并截住他。这么一想,印西桥朝印镇丢了个眼色,独自横穿过潮来潮往的人流,到了街对面。随后扭头静静地在印镇身前身后梭巡了几遍,没瞧出异常情况,这才暗示他从另一头与他汇合。
叔侄俩重新聚到一块儿后,很快闪进街旁的“如意”客栈。
令印西桥叔侄没想到的是,就在几乎同时,先前那个郎中模样的人,尾随他俩从客栈后门摸了进去。盘垣了一阵后,此人又从前门溜出,来到街口等人。约莫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先后有两个人与他汇合到了一起。
于是这三人有说有笑地从客栈大门鱼冠而入。
327.跟踪
这弎人便是司马无疾、楼长善和陈子亚。
原来司马无疾等人对“隆盛”老掌柜谎称去灞桥镇,也确实跨马朝东疾驰。不过等过了第一个弯道后,这三人就把座骑托付给一可靠的老乡看管,又在当地找来一条快船、雇了俩水手,掉头西去。
这船由一老一少俩驾船好手驾驭,端的是撑得飞快。还没到春明门,便已抢在印西桥前面,顺利闯过重兵把守的水隘关卡、泊在了离关卡半里地的一个僻静的拐弯处。司马无疾悄然上了岸。当印西桥等人在那卡子前与守卡官佐们盘垣时,被他一眼认了出来。于是等印西桥一到,就让楼长善想办法把他叔侄引到自个儿的船上、先带到陆府安顿。没料到那载了印西桥的船儿临近弯口,却加快速度,冒险穿过弯道上的大小船只、疾驶而去。司马无疾已经领教过印西桥的狡诈,估计那船儿仓惶而去,只是他的行事习惯,并非因为发现了他们那条船是何来历,也不会在没到东市就半道弃船上岸。而他对这一带的水路透熟,于是赶紧找来一匹快马,抄近道来到元宝桥旁。
果然不出所料。
那印氏叔侄就在他眼皮底下上得岸来。就在他俩把吴八送走、正要撒腿走人时,楼长善与陈子亚也及时赶到了桥下。司马无疾还想用原来商定的办法,由楼长善和陈子亚出面,把他俩诱到陆府。不料几个匆匆赶来的北门禁军官兵,把一出好戏给搅黄了。要不是那老道救场,事态如何发展,还真不好说。此后,那印氏叔侄已成惊弓之鸟,东拐西绕、疾走乱停,弄得一点儿规律也没有。要不是司马无疾够机伶,加之腿脚快、调度得当,非把印氏叔侄跟丢了不可。
不过,这趟活把三个大老爷们累坏了。
328.有人出手
印西桥哪里会想到,他叔侄上当了。
等到印氏叔侄走出“长泰寺”,司马无疾估摸着该是他俩要找落脚之处了,于是溜到“如意”客栈前,故意朝那街旁卖泥人的爷儿俩大声嚷嚷,把他俩吸引了过来。瞧见印氏叔侄进了“如意”客栈后,司马无疾等也相机来到客栈。由司马无疾出面,包了个楼下的一个斜对账房的大客房歇了下来。
也是碰巧,这客栈的老板与楼长善有过交往。那楼长善三言两语,就从茶房嘴里套出了印西桥等人客房位置和他俩一入客房就闭门不出、似乎是在等人的情况。司马无疾听罢大喜,于是决定吃了饭请楼长善和陈子亚一前一后守在客栈,自个儿与即刻去找老张盖讨个最后的主意。没曾想到,这边饭还没吃完,那早就疲态尽显的楼长善,便朝炕角一靠,瞌睡过去。今儿折腾了好半天,此刻再叨挠他,也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只得由自个儿顶了俩的差使,改让陈子亚去陆府跑一趟,找俩帮手一块儿看定把印氏叔侄圈在这儿。
等陈子亚带了俩手下等人回到客栈,已近傍晚。
于是,司马无疾嘱咐陈子亚眼下先照应好楼长善,赶紧溜出颇有几分阴冷的屋子。
掀开客栈大门的棉簾出得门来,兜头就是一大捧西山太阳光摔下来,明晃晃的叫他有点儿晕。就在这刹那间,只见眼前人影一动,朝他一下撞可过来。司马无疾心头一凛,赶紧脚跟一碾、一个“龙回头”给来人闪出一个空档了。接着左膝抬了起来。只要来人不安份,接下来就得腿脚伺候了。
此时,来人一个趔劂,也站住了。
司马无疾定了定神、斜眼瞧去。对面是一躬了身子的后生。那白净脸儿叫阳光一映,阴沉阴沉。好在这来人还算识得礼数,见状惊得只是一个劲地朝后退,歉然一笑。随后长身一揖,算是给给司马无疾赔了罪。
这司马无疾释然。他翻身抬脚来到街面。
329.接应
此刻,景耀门大道人头惴动、热闹的很。
司马无疾抬眼四望,街对面一道暗黄的院墙在夕阳下尤其令人瞩目。最让他奇怪的是临街口的院墙,孤零零地站着一小和尚,正朝他这儿瞧过来。几乎是他俩对眼的剎那间,那和尚却有点儿慌张地扭头就走。
他心头一动。
再一想,那和尚该是在瞧他身后的情形。于是扭过头来,正好瞥见一个人的背影一动、悄然掠人客栈。想来那人就是刚才跟他险些撞到一块儿的后生了。这会儿,他才意识到,此人的身手不俗。再一想,刚才那后生分明不是因为走的急、无意间险些冲撞到他,而是在存心掂量他的身份和身手。
这就奇了。此人到底是甚来路,瞧这情形又跟对面的寺庙大有关系。他再抬眼一瞧,刚才那小和尚正好闪入寺庙山门不见了。
“有意思”,他暗道。
于是索性从腰间摸出旱烟管,装了一袋烟,面对大街那一头长泰寺的院墙抽了起来。
长泰寺不算大,院墙却出奇地高,加之坊道里静悄悄的,人走在院墙下不只不觉会生出一种孤独感,也会使人头脑清醒下来。就在这嘈杂纷乱的街头,他又把印氏叔侄这进了城后的行踪理了一理。不久前,司马无疾是眼见印氏叔侄俩来到了城西南角永平坊拐角,似乎是要横过大景耀门大道到一家人家去的。结果一犹豫,却抬脚到了一旁的长泰寺。这里有甚玄机,让他琢磨不透。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长泰寺不是此次印氏叔侄俩进城的目的地。不过,他也由此悟出寺庙在此案中的份量。同时要把着眼点聚到了刚才那后生身上。
此时,他有了新的主意。于是翻身回到客栈。
330.内使
甫入大堂,就发现不对劲,仿佛刚有过一番动荡。
他愣了一愣,正要朝他弎租下的屋子去,就见陈子亚从客栈后门的过道哭丧着脸迎了上来。——
司马无疾心头一沉。
原来,陈子亚也注意到了刚才进的客栈的后生。此人先是在楼下大堂里悠然自得地转了一圈,随后不知不觉间靠近楼梯。突然,只见他脚下一闪、整个身子往外一晃。好在他顺手攀住楼梯旁的立柱,这才没摔了个跟头。陈子亚有点奇怪,却没吱声。这人瞧着周边没人注意他,便紧接着鬼魅一般飘到半空中、便一扭身折往楼上去了。陈子亚见状一愣。这一连串的动作,没发出半点声响,简直就象是在施魔法。他暗道了声“不好”,扭身掠出房门,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儿。陈子亚不赶怠慢,也等跟上了楼。此时,就瞧见他已从印氏叔侄住下的那屋子闪出。那家伙本打算从原路走人。如今眼见要与陈子亚迎面撞上,不禁一愣。随后“噔噔噔”一步步朝后退去。
陈子亚急了。这人此时身后不远处的对面,就是客栈矮了一截的前楼屋檐。依此人的身手,他若是就此掠过拦杆,借前楼屋檐走人,陈子亚再怎么快也赶他不上。不料此人一声阴笑、竟翻身从过道的拦杆一掠而下。
331.溜之大吉
拦杆下,就紧邻大堂过道。
这时,楼长善和他前不久带来的俩帮手闻声而出、把那人的去处堵了起来。陈子亚大喜,赶紧掠到拦杆另一头、翻身而下,横身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过没等那人发力,倒是陈子亚先卸了劲。原来,楼下光线好,他认出此人竟是大内的宦官、高力士的心腹李东。高力士与陆申结交有年,这李东居间传消息来“泰和”好几回,为人颇豪爽有节。
这一来,陈子亚是左右为难。
那李东看情形是早就认出他是谁。只见他抱圈一揖道:
“陈兄好身手。”
陈子亚朝后退了一步、刚想问他来意,只听身后的楼上传来一阵瓦响。陈子亚呆了一呆,这才意识到中了李东调虎离山的圈套。于是他赶紧吩咐那俩帮手出客栈后门,自个儿从李东的来路翻上楼拦杆、掠上前楼屋檐。他放眼瞧去,后楼屋脊一片狼籍、显见不止一人匆匆踩踏过。那屋脊下,便是印氏叔侄待过的屋子。他心头一凉:坏了。待到他掠下屋檐、扑到那屋子门前,腿都有点儿发软。
门敞开着,屋内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