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复苏
等到青阿再睁开眼睛,人已经躺在炕上了。
起先,她眼前还是罩了层迷雾。尔后一股血气,从她的小腹一波一波朝胸口涌动、烫乎乎的。一低头,只瞧见自个儿凸起的前襟。不远处是李白的一张脸,眼睛却盯着她的脸,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沮丧。她意识到,她的身子正软软地平躺在驿站值房宽畅的暖炕旁。而瞧见青阿回过气来,李白这才从她的脐下慌忙抽出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娘的,醒啦!”有人喜不自禁,却是粗鲁地嚷了一句。
青阿胸前一颤。她这才隐隐约约听得女人的抽噎声。凭直觉,她猜想便是这家“福记”染坊的老板贾二的老婆子。而叫她费解的是吼这一句的,竟是驿站的老亭长。而更让她费解的是,老亭长说罢这句话,让一个小丫头端来碗滚烫的汤药,不由青阿分说,便几乎是硬逼着她喝了下去。随后竟把屋里所有的人,连同李白与自个儿一齐撵了出去,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宽宽大大的一张炕上,面对一盏如豆的油灯。
到了这时,青阿这才感觉头痛欲裂,嗓子眼腥腥的。
没多大一会儿,她便昏昏睡去。这一觉,青阿真个是睡得天暗地昏、乾坤无色。直到第二日晌午,她才醒转来。扭过脸一瞧,身旁空无一人。再抬头看去,却分明是一间极豪奢而雅致的闺房。床头的梳妆台上,一盆水仙花青骢欲滴,高高低低开满了腊梅似的白花儿,刹是好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顿觉神清目爽。
282.闺怨
她掀起隈在胸前的轻裘,一骨碌起了身。
就在这被子掀动的一刹那间,一样东西滑下了炕。青阿抬眼看去,却是那叠从恩语和尚怀里夺来的文稿。心里一酸,眼泪汩汩而下。一时间,脑袋里满是先前对众人、尤其是李白待她的冷漠无情的怨恨与恼怒。如果不是身子软得动弹不了,她真想起身大骂李白一顿。于是,她赶紧溜下炕来,把它捡了起来,小心地掸去着地那一面的灰尘。展眼一瞧,第一面便是恩语提到过的、也是她最喜欢的题为《金陵酒肆留别》。她把最后一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又吟了一遍。忽然,她又记起昨天偷偷抄来的两首《寄远》。寄远者,显然是寄给与他结婚已三载、情笃意合的妻子的。
诗道——
“三鸟别王母,衔书来见过。肠断若剪絃,其如愁思何。遥知玉窗里,纤手弄云和。奏曲有深意,青松交女萝。写水山井中,同泉岂殊波。秦心与楚恨,皎皎为谁多。
又一: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流波向海去,欲见总无因。遥将一点泪,远寄如花人。”
想到这儿,她不禁呆了。
283.巧珍
这当口,屏风外早一溜烟跑进个眉清目秀的丫头。
没等青阿开口,她便敛衽一拜。随后笑吟吟地碎步上前侍侯。青阿一瞧,认出是染坊的老板贾二的小闺女巧珍。此时她才觉得身上有点儿凉。于是赶紧爬上炕去。巧珍也不多说,只是上前给她掩上被角。顺带着要把那叠文稿从她手里取走,说是读了伤神。
青阿哪里肯依,反而顺了文稿的次序,挑她喜欢的歌诗吟咏起来,还指着那一个个字给巧珍。巧珍不识字,开始也没把甚“歌诗”当一回事。及至听到“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日三千里,郎行几岁归?”,她忽然悟出点味儿,顿开茅塞,要青阿把先前吟过的几首,又吟了一回。这便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
当青阿吟到《静夜思》,巧珍觉得这“歌诗”格外有趣,对照了一个又一个字,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象捉小虫似地那字儿捉了出来。而她最喜欢的却是题目不显眼的《江夏行》,竟央求青阿一连吟了三遍,直到差不多会背了才罢手。离了炕前,她还闭了眼,摇头晃脑、结结巴巴,却也把它一字不拉地背了下来:
“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为言嫁夫婿,得免长相思。谁知嫁商贾,令人却愁苦。自从为夫妻,何曾在乡土?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只言期一载,谁谓历三秋。使妾肠欲断,恨君情悠悠。东家西舍同时发,北去南来不逾月。未知行李游何方,作箇音书能断绝。适来往南浦,欲问西江船。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一种为人妻,独自多悲恓。对镜便垂泪,逢人只欲啼。不如轻薄儿,旦暮长追随。悔作商人妇,青春长别离。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
284.偷泣
瞧着丫头的憨态,青阿不禁苦笑。
这青阿一把夺过稿本,准备对照着给她纠错。不料这巧珍却得意地“嗨嗨”笑了,还冲青阿扮了个鬼脸,意思是“你歇着去罢”。
青阿哪甘示弱,不禁逞起强来,只一扭身子,便滑落在地,假装要去追打这小妮子。哪知道自个儿脚一软,差一点儿栽到地板上去。那闺女见状大惊,赶紧上前一把搂住她。硬是把她扶到了床沿左定。
这俩人经过这一折腾,也是气喘嘘嘘。
青阿无奈,只得听任那丫头在她肩背小心抚弄侍侯,一个劲地抱怨她差点儿惹出祸来。等一缓过劲来,青阿便问起昨天傍晚的事儿。哪里知道这丫头一听这话,小脸儿顿然变了色,再也不吭声了。青阿是何等乖巧,早瞧出这里的道道,也趁势打住。过了一会儿,这丫头瞧着青阿脸色转暖,却又悄悄告诉她说,青阿表哥陆调少爷昨晚赶到了此地,便来瞧过她。刚才还问起她的病情,嘱托自个儿小心侍侯。青阿听罢,顿时乐了,便要起身去瞧他。丫头一把摁住她,再也不肯放手。而她老爹又是千叮万嘱,要她照料好小姐。若把小姐的病给耽误了,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眼下,少爷还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丫头却非等侍侯完她起床,才肯动身。青阿只得叹了口气,一个劲地催她快快动手,好去把陆调少爷尽快给找来。这丫头却偷着乐,又在炕头磨噌了好一会儿,这才扭动身子跨出屋门。
285.大哥陆调
“这般慌张,敢不是屋里着了火!”
这边疯丫头巧珍才匆匆跨下屋子台阶,就听得左前有人大声嚷嚷,——巧珍赶紧顿住脚步。抬头一瞧,不由得吐了吐舌头,退到一旁,给来人让出条道,敛衽一拜。此人一面故弄玄虚地喝斥正要出门的巧珍,一面“噔噔噔”大踏步进得后院,径向青阿这边屋子而来。
而屋里的青阿陡然一乐:是表哥陆调到了。这是个好兆头,她想。
这陆调先祖便是中原世家大族。晋南渡以来,依然数代为官作宦。这人满足于做一个既懒又散的书生子,却又侠胆包天,好打抱不平。青阿虽说与他这位陆申族弟的独子、从江南的公子哥陆调是至亲,又同苏州,此前却于从未谋面。不过也真是无巧不成书,这表兄妹俩却在外乡碰了头。
青阿去年暴失怙恃,是三个月由家中一快奔六十的老仆人护送、绕道金陵从水路进京投奔舅舅陆申的。对打小身子孱弱、又从未出过远门的江南女孩儿青阿来说,这一路自然有说不尽的劳顿之苦。可怪的是,青阿愣是没事,倒是把原本极健朗的老头拖垮以至于病倒了。船泊淮阴,眼见老人病势沉重,青阿只得下船住进客栈为老人延医。十来天后,老人的病是慢慢痊愈。这期间,青阿结交了出自苏州阊门落当地酒家的艺伎。一来二去,此人便深得不谙世事的青阿的信赖,常请她来客栈照料老人。哪想就在他俩准备重新动身北上的前一晚,趁他俩不备,此人勾结当地的一个痞子头,把青阿的全部细软卷巴卷巴、一走了之。青阿恨得跳了一回河。好在此时老人遇上了一个江湖朋友,此人急公好义,的一边接济了他俩些个,一边捎信给在扬州访友的陆调。陆调久有来京洛寻求功名的打算,原本半年后再动身。得知这主仆二人遭难,连夜从扬州赶过来。水陆兼程、百般打听,终于在淮阴赶上困守小客栈她一老一少主仆二人。要不是陆调施于援手,别说远赴长安,连淮阴城都出不得。
随后,陆调另雇了一条大船,一路护送她来到京城。
286.风流少年郎
果然不出青阿所料,是陆调到了。
眼下,这陆调一进屋子大厅,便顿住脚。没等随后而来的巧珍入内通报,青阿早已笑吟吟的迎了出来,紧挨了前厅的客床,敛衽 一拜。只是随即便似乎不经意地扶了一把身旁的屏风。
这陆调先是听得陆申命丧长乐坡,赶紧收辍一番便往回赶。凭了同乡好友王炎与一兵部朋友交情,傍上俩递传六百里快函的驿卒,日夜兼程朝西而来。直到在潼关与李白派出的信使相遇,这才歇息了半天。本来昨天晌午前就该到了,不料为一个朋友的事儿硬生生耽搁了两个时辰。当晚,他被李白接到了这灞桥驿最豪奢气派的“陶然”酒楼安顿下来。
这陆调是怎么样一个人?李白有诗道:
“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髦。多君秉古节,岳立冠人曹。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叙旧赠江阳宰陆调》)
由此可见,此人是如何倜傥萧洒了。
287.小妹不好缠
在小表妹面前,只有大哥的温存。
没多久,这表兄妹彼此就习惯了家庭式的交流。眼下,没等陆调喘口气,只听满屋子青阿对李白的抱怨声。
陆调一愣。耐住性子听完原委,不禁乐了。
此前,李白并没把昨日傍晚青阿险遭不测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诉陆调,只是提到她稍有不适;而陆调却生性不黯于观察,只当青阿还是先前的表妹、那个顽皮健康的妖女子。于是回了礼后,并没招呼青阿到一旁歇息,却把话题扯到李白身上,盛赞其人不仅文章盖世无双,为人更是侠骨铮铮、内力与剑术俱已呈大家气象。还饶有兴趣地问起她对李白是如何观感。他说这话本是无意,而青阿却早已臊了个大红脸,只当表哥拿她寻开心呢。这一劳神,她不禁顿时眼前有个黑幕兜头罩来。于是她“呀”的一声,顺势膝席而坐。那巧珍本就担心青阿的身子骨弱,正要提醒陆调。此刻瞧着她有了晕劂的先兆,赶紧上前搀扶。眼看青阿体力不支,神色委顿,陆调只得与巧珍一起把她扶入内屋将息。
288.哥不是好做的
陆调见状大惊,一时竟不知如故是好。
巧珍瞧着陆调似乎并不知情,便把昨晚青阿遭到歹徒袭扰的事儿合盘托出。陆调听罢连连顿足。而此时,青阿半躺在床头,倒缓过神来,硬逼了巧珍与陆调把此后的经过、尤其是李白如何对此事做出处置一一道来。陆调深知他这任性的小表妹不好缠,只得把他知道的事儿,兜底翻倒出来。同时,也顺势逼迫巧珍,套出了她从她那充当驿吏的哥哥那儿听来的、有关青阿的一段传奇——
原来,本就精警过人的印重,一面大声应酬李白,一面示意早被他收伏的酒店众伙计注意四周的动静。那些个伙计,本来没拿青阿退避邻家染坊一节当一回事。有个小伙计只是在印重提到她的当口,才说了一说。谁会想到印重当下脸色就变了。他扔下李白等人,从酒店后门翻墙掠入“福记”染坊大院。李白见印重一去不回,随后也掠入染坊大院。饶是李白身手灵便,再一瞧印重,也没了声息。只感觉有一道黑烟径直去了驿站的值房。那帮尾随印重而来的歹徒,见李白堵在前面,这才一哄而散。青阿听罢连声叹息。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眼下再李白去了哪。陆调一愣,慌忙把话扯到驿站那边。接着借口此后,印重一直把他那一班人摁在驿站后院,再也没出院门一步,他得去瞧一瞧。说罢翻身就朝外走去。
289.不辞而别
青阿见状起了疑心。
她没法派陆调的不是,却跟巧珍发起火来。巧珍被她闹得哭了,只得答应她去打探打探。过了小半天,却带回一个让青阿更烦心的消息:李白回京城去了。青阿不信,让她请陆调来。等陆调来把此后李白的动向全告诉,青阿不由得傻了眼。
原来就在青阿独自躺在驿站的值房将息时,而李白与老亭长就一刻不停地在院内院外巡察守卫。直到恩语和尚等人闻讯赶来,才歇息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听说陆调到了灞桥驿,李白把青阿交给恩语和尚一干人照应,与老亭长一块儿来会陆调。而这三人一直喝到交了一更才作罢。那李白此前已得到消息,刘陵因伤被困在香积寺;而据称印氏叔侄脱出陶宝森等的羁绊西去,已安全地抵达京城。于是,李白决定请陆调坐镇灞桥驿以拖住彦修一伙,附带着留意印重的动向。随后令恩语和尚一行悄然潜入李白早备下的一条小船,与他一起连夜去京城。
青阿大哭。无论陆调怎地给李白分辨,青阿还是不依不饶。这她万万没想到李白这怨家人没离了灞桥驿半步,却竟没想着来给她打个招呼。这分明是在躲着她。青阿这时更觉委屈。你瞧,表哥陆调昨晚赶到了此地,便来瞧过她。刚才还问起她的病情,嘱托自个儿小心侍侯。而李白明明与她就在咫尺之遥,却对她不管不顾,岂不是太绝情了吗。再一想到那两首《寄远》,眼泪就象断了线的一串佛珠,“吧哒吧哒”,一个劲地朝下坠。
她倒是想挡一挡,可就是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