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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更新时间:2014-11-13 14:21:08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难的是,除了姑娘自己的处境,还有她的家产!她家的房屋!她家的地!还有她家屋顶帽了二十多年的炊烟。毕竟,它曾经是我们村里一户人家!

女人固然要嫁人,只要寻求常人的活法,总要嫁人。这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在的问题是内嫁?还是外嫁?内嫁,就是嫁给我们村里的人,那她还是我们村里的人。无非是从村东西头,嫁到村西头;或者从村西头,嫁到村东头。我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只要是过了七代人,不沾血脉的男子,就能娶她作妻。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我们很想她就留在我们村里。

让我们心里有些不好受的是,如果她一旦外嫁了,那她在村里一切就要注销了。她家的房子,没有了她住,肯定要卖掉的。那房子还是当年她爹娘盖的。那土坯房说不上有多好,但总算还是冬暧夏凉,总还是住人的。姑娘虽然腿脚不好,但每年开春时,她都会请人粉刷。那房子门窗好,院子大。种着的大葱、红萝卜、土豆,尽管长得不够茁壮,有点像她的那两条腿,但它们总是在生长。如果她走了,我们会感伤。

这些话,听起来,像在说梦话。说来也是,平常我们都忙自己的日子,谁还这样关心过别人的事。或许,过些日子,等那孩子的尸骨完全没土,他的音容笑貌完全被我们遗忘,这些梦话,真的就当梦话一样无足轻重了。我们会淡忘掉一个人的痛苦!

再别说,姑娘还有一块地和草场。那是她爹妈的地。二轮承包时,地名记在姑娘名下。虽然她还不到法定年龄,但老村长还是在村民大会上说了话,提意把那些地的使用权直接划到姑娘的名下。老村长说:“地是死的,时间是要变的,人是会长大的,等姑娘长大了,地就是她的了。”老村长的话,那些年曾经是我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他的话多好笑啊?!说得就像人总是要死的一样实在!人本来就是要死的嘛。但不知老村长当年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时间会变,事情也会变。今天的事情,就不是过去的事情了。谁会想到,等待姑娘的是这样命运。

人可以走,房子可以变买,牲口可以跟着主人走,而那土地和草场的使用权,却有可能被村委会收回集体所有,或分给别人。这是顺理成章确,是合法的。我们村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儿。有人家的孩子长大了,进了城,不愿回家了,然后老人们就都死了,土地就被变通了,成了集体用地,或来了某个城里人,在那地上开了旅游点,盖了新房。然后,闹纠纷,打官司。我们一直搞不清楚,他们究竟在闹些什么,谁跟谁在闹,会闹出什么结果。反正他们总是在闹。而我们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闹到这姑娘身上。

她是个残疾人。谁知道她将来会摊上个什么样的人?得个什么样的归宿?老话讲:娘家有福,不是福;嫁到婆嫁,才算数!这话怎么讲?不就是说,姑娘在娘家的那点福分长不了。如果摊个好人家,就有了福了。不然,摊上个不懂事的,好吃懒做的,生性暴躁的,心眼儿小的,或者爱喝酒的,她哪里享福去?我们村里不是没有这种人。人家的闺女嫁过来时像秋天的红苹果,果实饱满,还有香气。但几年功夫,一个好端端的闺女,就被折磨得脸色发黄,皮包骨头,像老牛背上老鞍桥子,稍稍用力,就要散架。

姑娘的事儿,实在让我们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儿。也许,我们该到村委会去,给书记和村长们说说,把姑娘她家的地留下。万一哪天她要回来了,即便没了房子,还有地!可是这事儿谈何容易?!没有这种先例。再别说现在到处人口暴涨,牲口过盛,土地草场紧缺,怎么好给政府提不合理的要求。

话是不是扯得太远了,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儿。那孩子刚下葬,往后办头七,四十,年祭都得花钱。头七至少得祭一头牛或一匹马。这事儿很重要。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走了,远近前来奔丧的人,肯定不会少。人家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喝口冷水就走。可是老爷子没有几个钱。他家十几只羊,宰掉几只,还得留下一些给他自己用。毕竟他还要继续生活。姑娘那边也没有什么牲口。这些年她的收入差不多都靠外包她家的地和一点低保。十年前,村委会帮忙找来人,把她家的十亩地以每亩一百元的价格,包给别人种玉米和大豆了。加上那点低保的收入,一年也就千儿八百元收入,只够她自己生活。我们又怎么好看着没过门的姑娘,把那点家当都拿去给人办丧事?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不难办。老人家经济不好,姑娘家条件不便,但我们总还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不会让外村人笑我们人情淡薄。这样吧!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除了办后事掘墓、洗浴、殓衣之类的丧葬费用由老人自己负担外,其它的后事,就由我们来承担了。过头七,我们至少得考虑祭一头牛外加几只绵羊。现在一头牛时价三千五百元,一只羊千儿八百元,还有糖果、面食、茶叶,做抓饭用的油、米、胡萝卜之类的又是千八百元,来参加的头七的人,远近三个乡,十几个村,少说也得来千儿八百人。这笔费用需要多少钱,想想我们心里就有数了。除外,还得有十几名妇女,十几个壮汉,村里的老人参与这事儿,我们才能把那孩子的后事办利落。

当然,这事儿看来还是离不开哈丽亚大妈操心呢。哈丽娅大妈是个多好的人,因为她那里总是有温暖的消息给我们。刚才,听哈丽亚大妈说,给那孩子过头七那天,将有一个年轻人来参加仪式。

我们问他是谁?

哈丽亚大妈说是那孩子的高中同学。

我们问他人从哪里来?

哈丽亚大妈说从镇上。

我们问他是做什么的?

哈丽亚大妈说是做生意的。

我们问做什么生意?

哈丽亚大妈说反正不害人,不坑人,不赌不抢不偷,不犯法。他有一辆车,大概跑运输。

我们问他家可有爹妈和家产?

哈丽亚大妈说不清楚他的家产,但知道他有好几个兄弟姐妹。老爹老妈身体不好。除外,还有一个患脑瘫的妹妹。

我们又问他来做什么?

哈丽亚大妈反问我们他能来干什么?参加同学的头七呗!哈丽亚大妈说她见过那个孩子。他曾经来找同学玩儿,说很喜欢我们村子的山和水。他说我们能生活在这里,一定是老天给我们的恩赐。

哈丽亚大妈的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有点特别的意思。哈丽娅大妈说那个外乡的年轻人,有个患脑瘫的妹妹。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一定知道生活的苦和生活的甜。而且,他要亲自来参加同学的头七……

哈丽亚大妈,那就让我们借您的吉言吧。我们想像着,那个孩子会来到我们村里,把同学身后留下的一切都承担起来。他的老父亲,未婚妻,还有家产。我们等待着老天也赐给他这份格外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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