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原本都这么活的,没人说得上是老的先走,还是小的先死。这是老天的事。所以,不管什么人,最好谁都不要说大话,尤其不要像世界的主宰那样说大话,说自己能主宰时光。对天存一份敬畏吧,它比我们强大。不然,达吾肯的儿子怎么就走在了他老爸前头?二十五岁,人生十二朵花儿,只开了一朵,是因一个呼吸意外,让花儿全部凋谢了。我们痛心的是,他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像一只灵异的鸟儿,性情轻松快乐,尊敬老人,呵护小孩,求他做事,你这边话音还没有落下,他那边就已经上手、上心了,就好像他是你家的亲戚。偏偏这样的孩子,老天说拿走就拿走了。既然是他老天要这么做,我们又能奈何得了什么。除了认命,没有选择。我们不能对老天苛求得太多!不能!心怀敬畏,缅怀故人,好好生活,大概是我们能给逝者最好的慰藉了!
好在这孩子的父亲也算是过来人。儿子走在了前边,虽然会令他感到绝望,但时间这东西!事过境迁,也就扛过去了。二十年前,他女人死的时候,我们都曾以为他多半扛不过去,但他不但扛住了,还拉扯大了儿子。人有狗命嘛!那些年,有人曾想过让他再娶个女人,但他没同意。理由很简单。没钱!他说他老婆生病时把家底都用掉了还借了钱,那钱没还完,又欠了新的钱。因为那年山上牲口发口蹄疫,他家三头奶牛被送到黑山口那边,跟村里的病牛一起埋掉。这是真的。我们亲眼看见那三头牛,跟村里的牛一起被赶到黑山沟那被打死,推下大坑,盖上白石灰。有人说,他家的黑奶牛死前曾哭别的死牛。然后黑牛死了,别的黑牛。那种事儿很诡异。县上虽然给过病牛的主人们一些补偿,但那又能解决多少事?像他这样的人家,男主人带着个男孩子,要读书、穿衣,活得跟有娘的孩子一样,日子怎么过,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那他也过来了。前年,他儿子读书毕业,回乡当了代课老师,教三十多个孩子,政府那边给他发点工资,加上他们多多少少有点家产,还了欠款,又值了新的奶牛,日子本该是往好得过了……让我们说什么好呢?
相信老爷子吧!
其实,相比之下,这孩子身后留下的那个末婚妻,好像更让我们感到不安。只是,究竟因什么不安,我们一时还说不清。按理说,一个没有过门儿的儿媳妇,连婚约都没有签,完全不该在我们言谈之例!
那天,那孩子的遗体出殡的时候,我们看见她就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的灵柩,那幅可怜的样子,让人感到揪心。她的两条腿有小儿麻痹,走路很吃力,有人不小心挤了她,她就把身全靠在墙上。她的未过门的身份,让我们对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自己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个过了门儿的儿媳妇,本该坐在屋里哭丧的。而她不能!男人把那孩子从屋里抬出来,放在地上,让他父亲坐在他身边,由毛拉做最后的祈祷,我们静静地围在那孩子的灵柩旁,听毛拉讲生说死,还有这孩子生前良好的为人。唯有那姑娘还站在窗前,眼里充满无望。然后,我们把那孩子放在灵柩架上,盖上丝毯,又放在灵车上!再然后,车轮动了,车身向前,我们中有人就听那姑娘低声地说:“我的爱人,让我再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我的爱人啊,我的天!我将怎样面对即将到来的思念!”这像唱诗一样的话,就让我们心里感觉酸酸的。有人咽下一口唾沫,又咽下一口唾沫!这是几天来,这家人最该发出的声音。我们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没有哭声和挽歌的葬礼。都因为那孩子的老爸沉默着,未过门的儿媳又收敛着,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突然有了这么一句,我们的女人们就放声地哭起来了。
老话说,天下坏事四十个。坏了一个就接下一个,再下一个。这就好比迁徙路上,死了一头骆驼,又死了一头骆驼,然后是第三头、第四头……可怜的姑娘,这些年,她的“骆驼”不知已经死了多少头了。老话讲不像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的命,还真的跟她未婚夫的命像到了一起去!她两岁上得了小儿麻痹,坏了两条腿,十二岁上,死了父亲,十三岁上,死了母亲。人说,她妈和她爸太过恩爱,一个走了,跟走了另一个,就像秋天的枯叶,掉下一片,另一片也会跟着掉下来。究竟为什么,我们也说不清楚。尽管她娘临终前对这个残疾的女儿留了太多的挂念,那又有什么用?她的心被丈夫的故去枯掉了,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早听人说,世上最怕两个人把心拴得太死!不然,她娘怎么就不想想,她自己去找了丈夫,身后留下个残疾闺女该如何受活?这对夫妻,一个作农民,一个作牧民,先后走了,除了半坡土豆地和几头牲口,还有土坯房什么也没给女儿留下。就那几头牲口,还为他们两个人办了丧。
姑娘的额头像盐咸地,罕天,碱尘满天;雨天,咸水死潭,哪能长出好庄稼。我们原本都指望她跟那个知根知底,知苦知甜的孩子拉个手,外加他们各自都有的中专学历,一个在村里当个民办教师,一个在村委会当个会计,过好日子,应该不成问题。他们是村里的文化人,他们的经历让我们心怀敬畏,他们的努力,是我们的榜样,所以,我们早就把他们曾有的苦难,当做村外那片不大的芨芨草滩,在我们的记忆里,有它没它,全无干系。
他们是的相爱的,这点我们确信不疑。我们还相信,只要他们两个相好,姑娘腿上的残疾,实在就算不得什么了。不就是腿不好使嘛!她能走,能挤奶牛、烧茶、洗衣,带孩子,日子自然能过像平常人家的一样好。
姑娘邻居家哈丽娅大妈说,前些日子,他们两个人正悄悄准备结婚的事呢。哈丽娅大妈说,他们去城里买东西,坐在一家小店里吃饭的时候,那孩子还开玩笑说,他这一辈就娶定了这个瘸了犄角小奶牛,瘸腿的奶牛好豢养!
但这一切,怎么就会在一夜之间,因为那个孩子的英年早逝,变了味道!我们眼睁睁看着村里多了一个孤独的老头,多了一个可怜的姑娘。他们俩都不再有什么亲人。除了我们。
人已经没有了,说什么也不会回来了。下面要做的事,是怎么安排好老人和姑娘。前边不是说过了嘛,老人的事情怎么都好说。听老爷子自己说,他有一个远房亲戚愿意照顾他,大概是要帮他找个老伴儿什么的。那敢情好,我们等着就是了。
难的是这个残疾的姑娘。
没有人知道她将来该怎么办?谁做她的主?
交给她家老邻居哈丽娅大妈?好像说不太过去。这么多年来,人家哈丽娅大妈已经为她操了不少心。当年,她爹娘先后去世,都是大妈操心帮忙了理的后事。姑娘跟那孩子准备结婚的事,大妈也帮着操了不少心。虽说他们两家是老邻居,但毕竟非亲非故,况且大妈自己还有一堆孩子需要操心。总让人家操心这,又操心那,哪里有个尽头。
交给村委会?这怎么说呢。村委会是公家,管公家的事,我们总不能把什么事都交给村委会去管。村委会可以管的,我们去找,管不了的,找也没有用。况且有些事,人家村委会根本就不好管。姑娘嫁谁的事儿,就不好找村委会了。事实上,村委会那边早已经在管着她了。她是村里少有的几个低保户之一,她父亲和母亲留下的耕地和草场,村里先后几轮土地承包,都给她留着了。
那问问姑娘自己,今后该怎么!可怜的孩子,这个时候她哪还有什么主意呀。听说那孩子去世的第二天,有人去找她,她躺在床上不敢睁眼。说来也是,石头从山顶落下来,负重的是落下的那块地!灾难落谁身上,都不容易。再别说她是残疾人!是孤儿!偏偏爱上个英年早逝的主儿!人的一辈子四十个坏运气,都这么眷顾像她,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唉,伤痛的事,对谁都一样,要交给时间去忘掉。或许是几年,抑或一辈子。对这种命苦的孩子来说,一辈子的等待,完全可能。
村里有人说他们从姑娘那里得到话讲,她要守那孩子的亡灵,此生不嫁人。就为那个孩子在这么多的人中,选择了她这样一个腿脚不灵的人,她也要厮守下去。她还说,她要在那孩子的四十祭过后,就自己过门到他家里去,照顾他可怜的父亲。说,此生做不得老人的儿媳,也要做得老人的闺女。
可怜的孩子,这明摆着是在说傻话。那怎么可能?即便有可能,我们也不会让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一个老鳏夫,会端不住长者的风范,对姑娘做伤风害俗的事儿。真主原谅我们这么去想像他这样一个可悲的人!真主原谅我们!
但是,让这样的俩个人在一起生活,又有谁能看得过去?不妨让我们都想像一下他们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让姑娘去那孩子家,她的身份该怎么说?儿媳显然不可能了。就是依着姑娘的性子,村委会也不会给她开结婚证,再别说老人也坚决不会同意。他已经让我们捎话给姑娘说:别让她瞎折腾了,死了的,断当是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死人怎么可能享受天伦?老人甚至对我们说:算了吧你们,别把我的日子当成电影看,哭哭笑笑,全靠编造!
那让她去做闺女?这倒是有点可能。但是,当我们把这话给老人听,老人就摇头:做闺女,不一样也得嫁人,去过她自己的日子?那他又何必把她拴在他家里?说这不明摆着多此一举?
事实上,我们知道,老爷子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根本不可能力把别人家的闺女,当成自己的闺女嫁出去。我们不怀疑他会有一颗好心。前面我们一直没有说,事实上,这老爷子是一个好喝酒的主。如果,他后半辈子能少喝点儿酒,给自己娶个年龄相仿的女子,照顾好他,那我们就十分感谢他了。那年发口蹄疫,他家的奶牛被拉去强埋,他喝得半死,不听畜牧局干部和防疫站干部的话,又喊又叫去抢他家的奶牛,掉进石灰堆坑里,险些把两只眼睛烧坏,多谢那些干部把他从石灰里拉出来,才保住了眼睛。这事儿不说就是了。最好,把它忘掉。
说来说去,我们最好在外乡给姑娘找个可靠的人家。虽然她现在执意不嫁人,要守亡灵一辈子,那都是孩子话。时间长点,她会面对现实。等这阵子过去后,只要外乡有合适的人家不嫌她腿脚不灵,我们就会派人过去探个话,然后请他们派个人来,看看咱们的姑娘。姑娘除了腿上有毛病,人还是长得很标志的。宽宽的额头,幽黑的头发,清晰的眉毛,黑色的眼睛,精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还有马腮般紧绷的腮和修长的脖子,怎么看都养眼。再别说,姑娘有得是好品质。吃苦耐劳,经受过磨难,又会挤奶做饭。这些足够她养活自己。我们倒是要看那想娶她为妻的人,能不能配得上她?只要不是一个又穷又懒,又大话连篇,动辄怪罪女人的家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