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喘息
世间的事,也真好玩。
就在李白等人仓惶离了长乐坡、奔回长安城的那一刻,印氏叔侄,却倒了个儿:弄得一身伤,好不容易逃出长乐坡,却满心欢喜地耍了个回马枪、又回来了。这又是咋回事呀?容我下面慢慢说来。
前一回,我说到印西桥打马掠过长乐桥来。等他下得桥一瞧,却见印镇早已勒马横刀,候在桥脚下南向的小道前。印西桥大喜,赶紧奔向侄儿。与印镇汇合后,他蓦地勒马转身,却没见追兵急急赶来,不禁奇怪。他不敢心存侥幸,稍一犹豫,忙催马斜过官道,紧随印镇沿浐水东岸碎石铺就的小道,向终南山深处狂奔而去。这一口气,便奔出十数里。眼见前面山势渐陡,了无人烟;后边又不见追兵,这叔侄俩才一勒马缰,把脚步缓了下来。这时的印镇,伤重不支,卧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印西桥忙翻身下马,粗粗察看了一下印镇的伤情。随后将自己撕裂的衣衫扯下一大块,给印镇简单包扎了一下;又从马鞍夹层里取出几粒急救丸药,让他吞下。依印西桥的本意,此刻就该长驱疾进,绕道入京城。可眼下的印镇,哪里还能赶路。于是只得勒住了马。他抬起头来,见左近山腰隐隐有一条颇为陡峭的土路。这路的尽头,是僻静的深谷,似有人烟。他心中暗喜。随后,扶着印镇径往山谷里深处慢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琢磨。他想,为何这回万般小心,还是没逃得一场偷袭?回想起长乐坡这番恶杀,他还心有余悸。虽说印镇伤得不轻,能借刘陵和戚科死拼逃得一劫,实属万幸。如果就此进得京城交差,也算是不辱使命了。只是他想不明白,那妖道干嘛丢了他,却对刘陵紧追不舍。而面对一大批凶悍杀手的拼命追杀,刘陵能否逃过,他实在不放心。
106.初惊
这山间小道,是既窄又陡、忽起忽落,还七拐八绕的,颇难对付。
走了约摸一袋烟功夫,拐了一个弯后迎面竟是棘茎丛生,似乎已无路可通。印西桥伫立四顾细瞧,终于发现右侧仅一箭之地,有一溜三间茅屋,掩在一片苍劲的古树下。屋子前的晒场上,满是各种药材,药香四溢。茅屋西面的小灶屋,已是炊烟缕缕。印西桥屋前场后观察片刻,没发现可疑之处,这才把一颗悬了半天的心给放了下来。
印西桥让印镇先斜靠在卧倒的马颈旁,然后撩开眼前丛生的棘茎,印西桥来到屋子前。四周静得出奇,令他疑窦陡起。只见他翻身退到庭院一角,低声道:
“老乡,老乡——”
话音未落,斜刺里掠过一条黑影,直扑印西桥肩头,把个印西桥惊出一身冷汗。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印西桥往侧后一闪身,右腿点地,掠出一丈开外。“仓”的一声,长刀出鞘。定神一看,却是条崽马般大小的黑狗。这畜生甚是伶俐,突袭不果,狂吠不止。只见它仆伏在地,忽左忽右,或前或后,眼睛滴溜溜乱转,伺机发动致命一击。不料,此刻身后却听得一声喝斥:
“黑娃,滚!——不耐烦怎的,快滚回去!”
印西桥见状一惊,翻身抽出钢刀。
身后哪有人。
107.投店
他暗骂自个儿莽撞。
随后一块小石子破空而去,堪堪掷中那黑狗的一只前腿。只听得“哑”的一声,黑狗侧身打了个滚,后退几步站定。这黑狗一边虎视印西桥寒涔涔的出鞘刀,一边禁不住半提右前腿,似乎还感觉那一击留下的难忍的疼痛。
再往右侧一晃,扭过脑袋。只见十几步开外,一个七八岁模样的清瘦女孩探出脑袋,满脸茫然的看着印西桥,对他的机警颇不以为然。原来,她正在两棵老树之间晾晒衣裳。印西桥摇头苦笑,长刀入鞘,柔声向姑娘道了个安。女孩倒是朴实爽快,说她叫婉儿。那狗凶,客人别在意。
印西桥欣然。
他自忖,叔侄半天冲杀,困窘异常,尤其是印镇实在不堪鞍马劳顿,试探着请女孩能让他叔侄在此歇一阵。他本没抱多大希望,结果大出他的意料。婉儿道,爷爷出门去了,他叔侄不妨待这儿歇上一两宿。原来这户人家,就她爷儿俩,靠了一块山坡地种药谋生。另有个爷爷的徒弟,在京里帮着他爷俩照料处置这儿的药材生意。前天来给爷爷拜年,今儿清早,他师徒俩下山,赶了马车给京城的老客户送货,总得有两天才能回家。大概是看出了印西桥的戒备心态,婉儿还告诉他,这儿初了她爷儿俩和那偶尔来照料一下的叔叔,平日十天半个月也没人来。
108.惊变
印西桥大喜。
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连声道谢。小姑娘叫婉儿,似乎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甩甩手,帮着印西桥把印镇扶下马,挪到东屋炕上躺下。随后跑入灶屋,塞了一把干柴,麻利地点火烧水。
不一会儿,婉儿打来一盆开水。她找来一小块盐巴扔到盆里,搅活一过,端上炕来。随后瞧着天色已晚,又忙点起盏油灯,放在附近炕沿的拐角上。印西桥见状,忙将印镇箭袍脱去,翻开内衣,褪去路上包扎的布片,沾了盐水为印镇洗净伤口。又向婉儿讨了块干净棉布,敷上伤药,重新包扎一过。那印镇没等印西桥料理完,便满嘴胡话,昏沉沉睡去。印西桥再一摸他的额头,不禁大惊。慌忙请婉儿去找了些清毒败火的草药来。所幸这对经营药材生意的人家并非难事。不一会儿,婉儿便将药备齐煎好,帮着印西桥给印镇喂下。直到见印镇复又睡去,病情稍缓,他才心安了些。端了油灯,回到堂屋,将灯顿在客席上,翻身入席,就着食床给自已疗伤。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出大事了!——原本包好揣在怀里的几封朋友家书,已全然不见。他大吃一惊。愣了好一会,蓦地省悟:今日那么些杀手,之所以对他进行截杀,缘由便是要截获密简。而最后他们想是把那几封朋友家书当成了秘简了,才放弃了对他的追杀。于是不由得暗笑。可转而一想,刚才在道口和东屋的大炕上为印镇疗伤,把那件祖传的宝贝钢丝绵甲给褪了下来,掩在他侄儿的肩头。他似乎瞅见绵甲已破了个小口子,也没察看察看那秘简还在也没在。于是他赶紧掠下地来,重上东屋大炕,把翻检印镇绵甲身前背后翻了个遍,却是啥都没瞧见。而绵甲上那乍一看只不过指甲大的小缺口,其实竟有的三寸来长。印西桥不由得大惊失色,回头再把所有能找的地方找了三五遍,依然不见那牛皮纸密封的要命函件。
印西桥人软了下来。
他顿足长叹。
109.歇脚
看看时辰不早,婉儿盛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番薯粥。印西桥哪里还吃得下去,推说自己不饿,让婉儿径自吃了。
他对着屋顶发了好一会楞。心想,这一行策划不可谓不周密;一路小心,似乎万无一失。不料长乐坡一战,还是将它弄丢了。如此奈何?见印镇睡得好沉,便来到堂屋、席地而坐。此时天色已是墨黑。印西桥找出烟斗,打着火镰抽起烟来。半晌,踱到堂前,拉开半扇屋门,仰面四望。天空不见一颗星星,屋外寒气疾疾逼来,周身顿时冰彻。印西桥沉吟片刻,转身嘱咐婉儿早点儿歇息,便径往里间印镇脚下和衣而卧。眼下,他怎么能睡着,只是做个样子罢了。婉儿将身边琐事收辍一番,吹灭油灯,返回灶屋,捡起一根几无筋肉的羊腿骨,向围着她摆尾绕圈子的黑狗晃了一晃,扔出门去,道:
“畜生,外面瞅着去!”
那黑狗箭一般窜了出去,叼起羊腿骨,却又回到婉儿脚下,扭扭捏捏、裹足不前。婉儿无奈,只得轻轻揣了它一脚,自顾进东房歇息。
印西桥见状,心里愈加烦躁。见婉儿已然进房歇息,便又翻身起床,在屋内转起圈来。自忖那绵甲上的裂口虽然不算小,似乎又不足以使偌大一封密函倾刻脱出,因此这玩艺儿不太可能丢在印镇摔下马之际。说不定倒是奔上小道,路途颠簸所致。可这一路也没见印镇的左手须臾离开过胁下呀。不管怎样,明儿一早顺来路寻去,或许还有救。
这么一寻思,倒也稍稍安下心来。
不久,他迷迷糊糊睡了。
110.不速之客
这一觉,印西桥睡得好沉好沉。
山里的夜极静。恍惚间,他突然醒来。天已是大亮,他却抬不起头来。忽然,周围嘈杂起来。那妖道。冷哼一声。他僵在炕头。火一亮。妖道呼啸遁去。好一会儿,他才出门,慌得他赶紧上路。谁料才到山谷边,倏地身旁两道绿光一动,没等他抽出刀来,随即一条黑影咬住他的咽喉。脚下一滑,人已摔下深谷……他大叫一声,突然惊醒,才发现竟是一场恶梦。此刻,耳旁早响起一串锐利的狗吠。印西桥一怔,身子已掠至堂屋大敞的门后,钢刀悄然出鞘。哪料得门外却传来声马嘶,婉儿当院欢蹦乱跳,直唤“爷爷”:
原来婉儿的爷爷回家了!
印西桥透过门缝,借着残留的些许月色,把眼仔细打量来人。只见他瘦高个,裹了件半新羊皮大衣;光着脑袋却满脑门的汗气;黝黑一张刀把脸,上面网了极深的皱纹。倒是两只三角眼,有点儿颓然,却又闪烁着一股子机狡桀獒之色。那老人正忙着给一匹老牡马解鞍卸载;一条黑狗围在他身边上窜下跳,直摆尾叫唤。印西桥见状,忙收刀入鞘,“匡”的一声拉开门,大踏步迎出庭院。朝老人肃手一拜,道:
“老人家,多有打扰!”
印西桥这冷不丁地一个前冲进身,倒把老人吓了一跳。只见他“呛”的一声扔下手里的活儿,守住命门、连连后退。左手已多了一把弯弯的番刀,其身手之快,连与漠北番将高手打了十多年交道的印西桥,也自叹不如。婉儿见状“咯咯”直乐,凑到老人身旁,低声嘀咕了几句。老人听罢,不禁愣了一愣,忙把个三角眼一眯,朝印西桥这边瞅了过来。须臾,他“哈哈”爆起一声大笑,收刀入鞘,欠身还拜,道了声“辛苦”。话音未落,那黑狗却又朝老人怀里扑来。老人见状,转身用左手里攥着的马鞭,狠狠向黑狗的尾巴尖抽去。那黑狗“嗷”地一声,就地一滚,早掠了出去。而此时的婉儿,赶紧去把老人还没卸完的东西卸下,一一收拢来。老人“嘿”地笑了一笑,拍拍身上的尘土,用鞭杆捶了捶略有点僵曲的右臂,朝印西桥点头一笑,昂声道了个“请”字,一手从马鞍子下提起个包袱,一手拽过婉儿,进得门来。
111.陶宝森
此时天才麻亮。
老人掩上门,屋里便又变得黑黑的。他将包袱递给婉儿,便叫婉儿点灯,烧水做饭。自个儿站在堂屋中央,却硬是把印西桥让到堂屋,在食床东边上席就座。印西桥忙将昨晚扔在床边上的烟袋递了过去。老人也不客气,从腰间抽出烟管,抓一把烟,指儿一捏,就着烟锅一按,打着火便是几口猛抽,不禁连道“好烟,好烟”。那个馋样儿,把印西桥也逗得直乐。老人瞅着印西桥手边并无烟管,顺便把手里的家伙塞了过来。
直到过足了烟瘾,这才自报家门,说是姓陶名宝森字持谨,并请教印西桥名讳。印西桥略一沉吟,胡乱诌了个名儿叫何文,幽州人,给一个绸缎商做管家的。他谎称,他与少东家这回是欲往京城看货,途经长乐坡遇上了截道的歹徒,逃奔至此。求老人看在他那当家的伤病沉重的份上,应允暂歇一宿。
老人点点头。
屋里一时间陷于冷寂。
两杆烟枪在黑暗里上下翻动,印西桥尽管满肚子疑虑,也不便多说。不一会儿,屋里已是烟雾弥漫,除了火星崩裂,别无动静。印西桥顿感闷热异常,不禁朝门前挪了挪。老人一笑,又去看了印镇,见高烧未退,昏睡不醒,赶紧出门抓了几味草药,捣烂敷到伤口上。忙过这一阵,天已大亮。他又出得门来,从门檐下拽出俩过年剩下的野味,嘱咐婉儿弄熟。然后拐了两拐,一蹁腿,上了炕床来。
到了这时,印西桥也只能听任老人安排。
112.老江湖
就在这时,只听得厨房里道声稚气的“好啦”,婉儿已闪进屋来,将手里捧着的一个大食盘,一股脑端上炕床来。
印西桥一瞧,乐了。
原来当床竟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胡饼,外带几大片野味,两碗小米糊糊。再瞅婉儿,已自个儿倚在炕沿,逗着黑狗玩儿。老人稍让了让印西桥,先是端起一碗小米糊糊便往嘴里倒,再抓过一块胡饼,大嚼起来。印西桥见状,“嗨嗨”一笑,也不再客气,且找个饱儿。只听“呼呼呼”一阵乱响,炕床上已是风卷残云般空空如也。
瞅着这边吃得够了,婉儿又一溜拐进下屋,找来一只粗瓷大碗、俩小酒盅。先给两人布上酒盅,又从床下挪出个大酒瓮,倒了满满一大碗白干,把碗儿顿在床旁,便偎着老人一边坐下。老人膝席给印西桥斟完酒,道了句,“家酿的土烧,对付着喝”,再一股脑给自个儿斟满,敬了一敬印西桥,大口干了。又给自已斟满,朝印西桥看来。印西桥只得干了杯里的酒,拿手盖了酒杯,推说从不喝酒,多有得罪。又从怀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和一块栓了红丝线的碧绿如洗的古玉佩,满脸虔诚地推至老人面前,道声“大恩不言谢,给娃添副镯子,留个念想”。
老人把眼一斜,瞅了他片刻,道声“真的不能喝?”,也不勉强,又干了杯中酒,再翻过酒碗,一泻而下将空杯斟满酒。随后自顾呷酒,侃侃而谈。
这陶宝森,据他说本是长乐镇富家子弟,排行第三。早年好任侠,仗义疏财,无心经营产业,没几年便将上辈留给他的一爿药号,挥霍一空。后来与人结仇,自已二哥死于仇家之手。他杀尽仇家六口,远遁宁夏投军。直至前年一场大战受了重伤,这才告老回到京郊家乡,靠了山里的一小块瘦坡地,种些草药糊口。昨儿一早,他便进城去了。一来找人说事。二来将年前未来得及送的一批药材,补送过去。
113.二进宫
印西桥笑笑。
他还是不放心。他记得婉儿说过,今儿清早,他爷爷师徒俩下山,赶了马车给京城的老客户送货,总得有两天才能回家。这陶宝森早瞧出了他的心思,又喝了一大碗酒,告诉他,昨日傍晚,在一客户那儿,听说长乐坡发生了血案。随后不久,又有消息说连他的一个老街坊、京城大富商陆申,也受了重伤,性命难保。此外,还死伤不少无辜乡亲。他是长乐镇老人,亲友差不多全在这儿,着实放不下心来,这才匆匆把余事托给在北门禁军任职的徒弟打理,准备赶回家,谁知宵禁的“鼕鼕”鼓却响了起来。总算熬到清早,城门甫开,便急忙往回赶。他准备回头就去镇上瞧瞧。
听罢老人这一席话,印西桥也是满脸抱憾颜色。
一时间,大家都没了话,只是听得老人大口喝酒。就在印西桥想抬头说点什么,老人却又记起件令他大惑不解的事。说是在城门听朋友议论,昨日没急于往西追杀逃亡者的那帮人,今天却又派了几个弟兄来,城南杜典一带暗加搜捕。
印西桥不禁谔然。由老人这话看,是这儿秘简丢失,那边却似乎没得到。这就奇怪了。心里一嗝噔,不禁着了慌。暗自寻思,虽说眼下那帮人还追不到这儿,可这是早晚的事。因而此地远非安全的藏身之所。依他的性情,当下便要冒险直闯京城,弄个明白。可如今印镇依旧昏睡不醒,他哪能脱得了身?这当口,他倒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老人早猜出了他的心思,说是镇子里有他家祖屋、多年来一直由大哥经营的“恒昌”铁器行。正巧他大哥去年秋天大病一场,年前被女儿接进城,如今铺子托他照看,可以歇歇脚。见印西桥低头无语,又告诉他离这儿三里远极隐蔽的山凹里,有自家一个老弟兄采药时歇脚的小窝棚,满可以躲它个三五日。不过,他竭力主张趁着清早的忙乱,径直回到长乐镇歇息一两天,待过了风头再说。万一情况突变,也可搭自家的船儿径去漕渠北岸躲避或远走灞桥驿,再寻绕道进京的机缘。在他看来走这后一步似极险,却又可能更安全。印西桥沉吟良久,一时难以抉择。他也认这一招倒有出人意料之处,可就此转回镇子上去演一出二进宫,又觉得又点儿过了。老人不由地眨眼一笑。掂量着自个儿喝得差不多了,他嘱咐婉儿再去准备些马料,便将面前的银子和古玉佩朝印西桥手里一顿,又斟了一大碗酒,对印西桥笑道: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