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错中错
此时,城楼上起了异动。
李白抬眼去瞧。倒是这牛车旁的众人,没一个去管顾城楼上的动静。相反随着来人的逼近,几乎一齐骚动起来。就在这节骨眼上,只有那个老婆子,一点没把眼前的骚动放在心上。只见她还稳稳地斜坐在车架上,眯起一对老眼朝高耸的城楼瞧去。而来人一边朝李白扬起手里的家伙、气势汹汹的围过来,一边傻乎乎地随着老婆子的目光朝城楼瞧去。
老婆子一笑,转过身朝来人们悠悠地道:
“抄家伙干嘛,要干仗啊!”
领头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后生,憨厚的脸上满是青春疙瘩。只见他“眨巴”了一对小眼,朝身后的众人纳纳地道:
“拿下,先拿下这好不安份的粉脸郎!”
老婆子道:
“胡扯!——二楞,”说着跳下车,拽过那小伙子,“快来谢过这位好心的公子哥。他把俺今儿的炭全给包销了啦!”
李白抬手一摆,道:
“别。你跟我走吧!”
98.惊变
“嘻——”。
众人松了口气。这时只听“匡”地一声响,沉重的城门“嘎嘎嘎”地被拉开了。原先凑到这边瞧热闹的,一下扭头散了大半,赶往城门。不料身后的城门开处,“呼啦”一下涌出十来个身着北门禁军服饰的大兵,一下把牛车给围住了。
随后,只听一个头领模样、肥硕剽悍中年汉子,指着满车的炭袋,道一声“搜!”。马上有两个兵士一前一后抬腿掠上骡车、立马就地卸车。没等大伙反应过来,一车碳袋已有大半滚下车来。与此同时,那中年汉子只一动,小山一般的身子早就横到了李白面前。只见他抬起一只肥嘟嘟的大手,就去搭李白的肩膀。李白一沉肩,堪堪卸了他的重手。中年汉子身子一歪、扑了个空。他楞了一下,窘极,抬腿就朝李白一脚踹去。李白又一扭身,抬手用剑鞘粘住了那只快脚。刚才还在一旁瞧热闹的一帮兵士,见他们的头儿没占着便宜,纷纷亮出了手里的家伙,“唰”的一下赶过来,把李白团团围住。原本落在李白身后几步的阿丹,一瞧急了。他“仓”地一下大刀出鞘,使出一个“赶快驴”的应急招,楞是一下掠到那中年汉子身后。随后,他大吼一声,刀尖转向直指中年汉子后心。
气氛陡然一紧。
99.找茬
李白见状,赶紧喝令阿丹住手。
阿丹瞧了一眼李白,然后悻悻然垂下刀尖。李白整整袍卦,笑着对那中年汉子道:
“您这位爷,有何见教?”
“您老好功夫——”中年汉子悻悻然道。李白的蜀中口音挺浓。中年汉子一愣。其实自打他来到李白跟前,就瞧出眼前这书生并不象他要抓捕的嫌犯。如今李白的话一出口,他便明白自个儿有点儿神经过敏了。不过,眼见身后手下的弟兄们明显吃了猝不及防的亏,他哪有善罢甘休的份。他扭头瞥了一眼身后的阿丹,于是冷哼一声道:
“见教?——这是大唐国都的关防重地,为防歹徒图谋不轨,就得严加盘查。怎么,你们这是想造反不成!”
李白道:
“不敢。您老查出个啥来了么?”
“快了。”那汉子道。他扭头瞧了一眼已把大刀收回、却还横在手头的楞头青后生,学着李白浓重的蜀中口音道,突然转身朝手下道,“把车给扣了!”
这儿话音还没落下,只听大车上传来“砰砰”两声。众人循声瞧去,只见那原本在车上正忙得正欢的俩兵士,一个突然从车上栽了下来;另一个被打趴下了,动弹不得。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十八九岁的木纳后生。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也没人听得有何声响,这后生的大刀已出得壳来。随着他“嗨”的一声,手中那柄大刀的刀尖,离那中年兵头的后脊只有半尺距离了,透出一股逼死人的寒气。这时,车辕旁坐着半晌没吱声的老婆子,站起身掠下车来,只见她在老骡子的脖子上抹了一把,扭头朝那后生瞧了一眼,示意他且把刀收起。随后朝中年汉子敛身一拜,柔声道:
“您这位爷,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生呢。您老吉祥!大过年的,人家可是等着这炭烤火哩。您这儿的刘爷,可是俺的小表弟,回头俺和刘爷摆席给您老赔罪还不行么。也就一个时辰吧?”她扭头朝胡一家瞧了瞧又道,“俺家里还有七八袋炭,回头给弟兄捎上,烤个脚底儿暖!”
中年汉子瞅着老婆子上下打量了一遍,把嘴一撇,笑道:
“中!”
100.“神腿仇三郎”
原本绷紧的空气,松了。
就在此时,那中年汉子突然转身。只见他顺势矮下身子,一双劲腿朝那车上的楞后生疾疾踢去。后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虽然连连后退,还是被他踢中右手,手中的大刀飞了出去。他人又被脚下的碳袋拌了一下,差点儿摔下车去。他身旁一团人影“呼啦”一动,早有一前俩后仨汉子恶狼抢食一般掠上前来。楞后生扭身一个铁肘把前面那人打倒。正要翻身下车,胯下却已被掠上前来的中年汉子一脚踹中。他疼得以矮身,被身旁的另一汉子出重拳击倒,顺手摁在炭袋夹缝处。那刚才被他打翻的家伙,也扭身把他压住。中年汉子眼见把后生打倒,又一个“鳐子翻身”、掠上牛车,从抽出腰间的长刀。只见他一面用刀逼住那后生,一面对那些个愣在一旁的大兵喝道:
“给捆起来!”
随后,他扭头来瞧李白,笑道:
“——小毛孩儿,也敢给老子眼色瞧。江湖上人称‘神腿仇三郎’的,就是老子,你爷!”
李白笑道:
“您老好功夫!”
说罢,他朝挨到身前的胡一家使了个眼色,又往城关处撇撇嘴。胡一家会意,一矮身、悄悄溜去。而那帮兵士呵呵直乐,忙不迭地一齐上前,将后生捆了起来。随后,一帮人又来赶牛车。此时,只有一个“静”字可说。这一连串的变化来得极为突然,把一旁围着瞧热闹的路人惊呆了。一时间,空气似乎冻住了。就在这当口,城楼上的鼓声“鼕鼕鼕”地一阵乱响。众人扭头瞧去。没错,解禁的鼙鼓响了。其实,这时离开禁还有一段时辰,那“鼕鼕”鼓并非司鼓所打,很好分辨。可老百姓哪管这些,于是一齐往前涌去、鱼贯而进。而值勤的哨兵急了,赶紧跑到城门前的札拦旁,奋力堵截。与进关者起了冲突,喊叫声和打砸声此起彼伏。也响起一阵。这一来,城门口大乱。还没过卡的着了急,一涌而上把卡子旁一前一后俩哨兵挤出老远;刚才零星已穿过关卡的路人,四散逃去。那仇三郎翻身掠下骡车、拽住匆匆而来的一个老兵,讯问起事情的缘由。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身旁早“砰,砰,砰,”地一连倒下好几个兵士。扭过头来,只见阿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扁担,抡起来一阵劈挑刺扫,打得那些个手握钢刀的兵士目瞪口呆、连连后退。
仇三郎愣了。
101.闯关
那老婆子傻乐。
她小媳回娘家似地一屁股坐到了骡背上。此时,她也舞起手里的鞭子。不过她出手就客气多了,只是打那兵士的衣装。可怜那些个被她打着的兵士,不是前襟裂了道口子,就是肩头、臂膀上被叼去一小块布片。不过,这情形瞧上去可是更为狼狈。而李白和丹砂也把身子一横,挡住了那中年汉子回救的去路。那中年汉子瞧见手下的弟兄们纷纷倒地,不禁连连顿足、臭骂连声。眼见城门哨卡失火、场面一片混乱。此时,他再也顾不得手下吃了亏的弟兄,赶紧翻身朝城门这边退去。
此时,就显出老婆子的能耐。
她见得这情形,赶紧把刚才赶来的乡亲招到跟前,一面让他们把炭袋重新码上骡车,一面吆喝老骡子上路。李白一瞧老婆子竟也这般机伶,不禁乐了,赶紧跑来帮忙。随着大车的缓缓移动,这一大帮人就这么上下忙碌着,倒也把炭袋堆成个小山似的。随后众人轰然鼓噪起来,浩浩荡荡地冲向哨卡。那中年汉子听得身后的动静,再想阻挡时,已是晚了。骡车经过一番争吵拉扯后,还是碾过了乱糟糟鬼哭狼嚎的城门洞、爬上了长安城天街。
随后一路狂泻。
102.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转眼间,骡车跑出有一里地。
李白从没想过,老骡也能像马一样跑起来,乐不可支。这会儿的天,早已是透亮。正如俗话说,起个大早,倒赶了个晚集。眼见身后再没听到有何动静。李白让老婆子把大车停住,跟帮忙的众乡亲道了个乏,把他们遣散。他仰起脸,瞧了瞧亮得有点儿晃眼的天空,不禁苦笑。进城门前,他急;此时,反不怎么急了。若真像估计的那样,陆府早出事了。急着赶回去,于事无补。虽如此,他还是差胡一家和阿丹,先抄近道赶回陆府,无事让阿丹回头报个平安。随后,李白让老婆子驱动大车、缓缓西行。他就扶着这车帮子,跟她有一搭没搭地聊起了家常。开头李白还插上一两句,随后便只听不说,还不时扭头瞅她一眼。李白没想到,这个普通得掉渣的卖炭婆子,却还真是个人物。她婆家姓于,本姓周名兰,外号“兰大骡子”。她一家不仅自个儿烧炭,还是这一带碳行的头儿,打理着帮周围的烧炭户经营买卖。因而她结交了一大批四乡八里的朋友。慢慢就聊到了长乐坡血案。这可对上了路。从她和那后生的嘴里,李白弄明白了,做下这案子的,是北门禁军大将军葛福顺的人。而另一方,是一群从漠北回京的神秘人物。其中一个便是幽州大侠刘陵。自昨日傍晚起,葛福顺的人就一直不停地到处搜捕漠北来客,把长乐坡方圆数十里的地面,都已搜了个遍。看情形,那些个漠北来客,还在跟他们玩躲猫猫哩。说到这儿,她抬黑手一抡。
李白被她给逗乐了。他的心头无端地产生了诗创作冲动。眼前这人物是他从为遇见过的,实在可爱,很想写一写。可真的去一想,却毫无头续,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大概最终李白没写成,因为我知道的历史资料里,没有类似的记载。或者写成了,却遗失了。因为后来给李白编文集的人说过,他有不少作品遗失了,占了现在留存下来的大头。如果李白真的写出过一篇《卖炭婆》,这倒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中国读者大多会记得,中唐大诗人白居易写过一篇《卖炭翁》。诗中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烟尘烟灰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輾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仗绫,系向牛头充炭值。”他会怎么写?《卖炭翁》里的老翁的外形、经历遭遇和诉求,跟李白眼前的卖炭婆子,可谓大相径庭。他会透过乐观表相,写出这类人群生存的艰辛么?在侠的背面,还有多少小百姓的穷困和哀叹?或许他的卖炭婆,是一个另类的侠,民间的护法神。她可能穷困,却急公尽义;她除了会满面烟尘,除了会哀叹和软弱,也能幽默,在荒诞的场合,去狡猾地争取可怜的权利。
是不是呢?这是个迷。
无解而有趣的迷。
103.滞留
阿丹很快回头了。
他报说,刘二早回陆府。下半夜,院外曾有过动静。刘二回到陆府后,满府老少总动员,将院内各处卡得严严实实,总算没出啥漏子。李白心头一松。此时,牛车才到得东市拐角。随后,他领着卖炭婆子,不紧不慢地回到陆府。他这一耽搁不要紧,却把司马无疾惹毛了。
原来,昨天傍晚,那载了陆申一干人的小客船,打从小镇货栈后院起篙,行得飞快。只半个多时辰,便穿越春明门,经东市直趋平康坊东南河埠头。上得岸来,他着人找来了辆轻便马车,准备把他先送往“广济堂”将养几天。不料,楼长善回说,他要在陆府再待几天,等陆申伤势趋于稳定后,再直接回长乐坡。司马无疾傻眼了。因为此前李白交代过司马无疾,陆府内外的一应事务,在他回来前,陆府的一应事务由他与陆家的心腹老妈子刘四婶商良着办,不要别人插手。而一旦楼长善滞留陆府,以他在陆家的身份和地位,那他和刘四婶还怎地拿主意?楼长善倒也大度,声言不在陆府多话,让司马无疾放手管事。于是司马无疾重酬了船主,另雇一乘便轿,悄然走小巷绕到陆府后院门,将陆申抬进陆府,安顿在后院西面一个最隠秘的屋子里。司马无疾让刘四婶把留在府里的仨护卫找来,安顿好各自把守的位置。他请刘四婶守在陆申病榻前侍候,自个儿只管四处巡走。只是这一路折腾,苦了陆申。到了半夜本已稍缓的伤势,又趋恶化。慌得司马无疾等人忙乱了好一阵。直到下半夜,见他的脉息渐渐平稳。司马无疾才松了口气。他让仨护卫轮班歇息,自个儿也席地打了个盹。不久,就听下人来报,院外有动静。他再不敢大意,严督仨护卫提神防范。等刘二潜回陆府,说出长乐坡的异动,他大为紧张。他一边着小丁三告诉里坊更夫,小心巡察。一边赶紧请刘四婶叫醒满府老少。随后,院内各暗处,灯火齐举;满府老少,人手一根棍棒随身拽走。直到日头升起、坊间有了人声,绷紧的弦,才松下来。
你不难瞧出,李白的意外提前回归,给他解了围。
可半天不到!
104.回家
“幸苦,幸苦!”
回到陆府,李白还是老大,少不了跟满府上下道乏。司马无疾脾气来得急,也去得快。他陪李白满院转了一圈。李白一喜一忧。喜的是,在那老婆子身上,虽然多花了不少功夫,毕竟对长乐坡这桩血案,有了个不错的消息。忧的是,这一来事情闹大了,接下来麻烦会更多,陆申的处境愈加险恶。
不过这回李白留了个心眼,没把提前回陆府的主要意图,告诉司马无疾和楼长善。他倒是拜托楼长善,如果身子挺得住,请快点儿回“泰和”货栈料理后事。楼长善这下挺放心,决定还是先搭车回去。司马无疾见李白已回、自个儿留在陆府也于事无补,便托楼长善回长乐坡给张盖捎个信,就说去城南香积寺等他。李白苦留,见他去意甚坚,也只得放行。随后,李白找来刘四婶,着她去请“广济堂”药号大掌柜。“广济堂”在陆府东北,与陆府只隔了一条巷子。这人转眼便到。此人叫严引泰。胖大身材,有一付好好先生的圆脸子。递上老管家的书信后,也只三言两语,李白便与他把事儿商议妥了,那儿的事全由他给包了,李白只管把人送去。在刘四婶在胡一家的搭帮下,趁着清早巷子里人少,把陆申移往“广济堂”的活儿,给干净利落地做了。打理完这档头等大事,李白心续大好。这两天,尤其是昨夜,心头一直蒙蒙的,昏昏的。如今那颗在腔子里翻腾了一宿的心,总算又回到了原处,亮堂了,松活了。于是,他索性拖了胡一家,找了家东市旁的小酒肆,有心痛喝一顿。那胡一家哪敢再喝。挂不住李白死缠烂打,免强喝了两口、再不动手。李白倒是愈发放松。他打发走胡一家,玩心又起,溜去东市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大圈。
回头时,已近前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