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中午(5)

作者:董立勃    更新时间:2014-10-09 13:56:52

14、

牛二和青青结婚了。

组织不是个人,可组织很厉害。组织要说干什么,没有干不成的。一个人,在组织面前,组织就是一只雄鹰,个人只是一只小虫子。组织对青青说,你嫁给牛二。青青说不。组织说,今天晚上你当新娘。青青说不。组织说,你进洞房吧。青青说不。青青说了无数个不字,可没有一个不字有作用。

青青想见一下禹韦,想和禹韦说一句话。可直到她进了洞房,也没有见到禹韦,也没有和禹韦说上一句话。

进了洞房,洞房里只有牛二一个人了。牛二象一只逮到了小羊的饿狼,兴奋地围着青青转。可青青的眼睛里看不到牛二,她看到的还是禹韦,她好象看到了禹韦正跑过来,要把她从狼口里救出去。

牛二扒光了青青的衣服,却没有马上骑到青青的身子上去。因为,他看到了在青青身上,有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在晃动。

他生气了,很生气。他拿出皮带,那皮带很宽,也叫武装带。是用来佩戴枪和剑的的。抡起了皮带,朝着青青的身子抽打过去。

青青光滑的皮肤破裂了,流出了血。青青叫了起来,声音尖利象刀子一样,把夜幕划破了,破成了碎片,纷纷落下。

牛二越打越起劲,越打越痛快。他不能不打,他要为冯汉营长出气,为营地上的男人出气。也为他自己出气。想想青青和禹韦在麦草垛里的事,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了。

那天知道了这个事后,他去找冯汉,他对冯汉说,他要把禹韦腿中间的那个东西用刀子割下来喂狗。可没有想到冯汉说,要是他敢动禹韦一个指头,就让他没有好果子吃。牛二谁都不怕,可怕冯汉。冯汉的话,他不可能不听。

有了这么个出气的机会,牛二当然不能放过。看着皮带抽在青青身上,其实是抽在两个人身上。那个人的身上的身上没有破伤,可那个人的心碎了。他会比青青疼得更厉害。

牛二就是要让青青叫,青青叫得越厉害,那个人就会疼得越厉害。要让青青叫得厉害,那么他的皮带就要抽得更厉害。

牛二那个样子,好象要把青青用皮带抽成碎片……

那一夜,营地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听到了青青的尖利的喊叫声。

冯汉听到了,禹韦也听到了。听到了,都不说这个事。两个人都在营部里。冯汉让禹韦看看新送来的报纸,有什么重要的新闻。

禹韦看了好一会,也不说话。冯汉问禹韦看到了什么新闻。禹韦说,人民公社办起了食堂,都不在家吃饭了。家里的锅都送去炼钢了。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已经被彻底消灭了。

冯汉说,好啊,这么说,共产主义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夜很深了,没有什么事了。冯汉让禹韦走了。禹韦走出营部,带能听到青青的喊叫声。禹韦跑起来,没有往自己的屋子里跑,也没有往青青发出喊叫的地方跑。

禹韦跑得很快,象是一头马,被鞭子抽打着。禹韦跑出了营地,跑到了麦地里。一头钻进了麦草垛。

禹韦想着躲进了麦草垛,就听不到青青的喊叫声了。可他错了,没有想到,钻进了麦草垛,青青的喊声听得更清楚了。

不但听到了,还看到了青青正被牛二粗暴地祸害。

禹韦抱着头,全身颤抖着,眼睛里流出泪水。

15、

中午。太阳在天的正中间。空气象火一样在烧。

冯汉骑在马上,端着枪,不动。等着猎物出现。天太热,猎物也怕热,躲在草丛里不出来。让禹韦骑着马,在又深又密的草丛里来回跑,把猎物吓出来。

吓出了两只黄羊。让冯汉干掉了。禹韦说,可以了吧。往常打猎。冯汉一般打上两只黄羊,就不打了。冯汉说,不能打得太多了,打多了,就会打没有了。没有了黄羊可打,多没有意思啊。

可今天,冯汉打死了两只黄羊,还要打。让禹韦在到另一片野草丛里去找猎物。禹韦不想去找。可冯汉让他去找,不能不去。这回从野草丛里,跑出了三只马野鹿,二只大的,一只小的,看得出这是一家。

三只野鹿,看到了冯汉的枪,拼命地逃。可小的那只鹿,跑得慢。落在了后面。让冯汉一枪就给打倒了。小鹿一倒下,跑在前边的两只大鹿,停了下来。其中一只可能是母鹿,不但停了下来,还跑了回来,跑到了小鹿身边。冯汉趁机扣动了扳机,把这只母鹿也打死了。

那只公鹿,站在那里,好象在发呆。好象没有明白过来,自己的老婆孩子,怎么会一下子就没命了。它可能还在想,这个拿枪的人,和它到底有什么仇啊,要这样和它一家过不去啊。

老婆孩子都死了,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行,要为它们报仇。公鹿愤怒了。公鹿头上长着尖利的角。突然狂奔起来,向着冯汉冲过来。

离冯汉只有几米远了,冯汉手中的枪响了。公鹿倒了下来。倒下去的公鹿,还拿眼睛瞪冯汉。瞪得冯汉很生气,朝着公鹿的眼睛又开了一枪。公鹿的眼珠子飞了起来,禹韦就在一边,眼珠子飞起来,正好落到禹韦身上。禹韦好象没有看见一样,一动不动,让那血淋淋的眼珠子,沾在了他的衣服上。

看着倒下的野鹿一家三口,冯汉笑了。收起了枪,枪口还还在冒着青烟。冯汉用嘴轻轻吹了一下。冯汉对着还在发呆的禹韦说,行了,可以回去了。我们走吧。

禹韦赶紧走过来,从冯汉手中把枪接了过去。又把身上的水壶递了过去,让冯汉喝。冯汉接过水壶,大喝了几口,喝过了,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水渍。把水壶又还给了禹韦。一拨马头,让马儿往营地方向走。

禹韦没有马上跟上去了,他等了一会,他又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野鹿。那只野公鹿,不由得让他多看了几眼。

离营地还很远,还是在荒野上。骑在马上,走着走着,禹韦看到前边有一个人。只是个影子,在太阳的烈焰里,象个光点。看不出是个什么人。禹韦先看见了。他让冯汉看,冯汉也看了。也看不出是个什么人。中午的荒野,太阳很毒,没有事,不会有人来。就算是有事,一般的事,也不会来。

这是个什么人,会有什么事?按说,冯汉可以不管,继续走自己的路。可冯汉是营长,这方圆上百公里,没有他不管的事。没有看见,没有办法,看见了,就不能不管,虽然没有看出这个人是谁,可这个人也一定是开荒营的人。只要是开荒营的人,冯汉就有责任管。冯汉说,走,过去看看。

马的四只蹄子,走得很快,不大一会,就走到了这个人的跟前。看到了这个人,冯汉呆住了,禹韦也呆住了。想到了这个人是营地上的人,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青青。就算想到了是青青,也不会想到青青会变成这个样子。

青青的头发乱乱的,象倒在地上的草一样。

青青的脸上没有一点光亮,象是布满了乌云的天空。

青青的眼睛直直的,好象已经不会转动。

青青的脖颈没有了圆润,象是被一只狼撕咬过一样,到处是伤痕。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女人,会是一个刚入洞房的新娘子。做新娘子还不到二天,就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没法不让人发呆。

青青穿着白色的衣衫,可它已经变成了红色的。上面溅满了鲜血的斑点,象印上去了无数花朵。

印着红花的白衣衫,按说应该很好看。可它只系了一个扣子,歪歪斜斜敞出了胸露出了怀,隐约现出了一只**,上面有很多脏手的爪印。再好看的衣衫穿成了这个样子,都会让人看不下去。

还有白衣衫上的血。血的花朵,散发出的不是香味,而是难闻的腥气。这样的花朵,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它都不可能是美丽的。也一样,让人看上一眼,不想再多看。

不想再多看,还要看。不能不看。因为,青青的衣服上的血,实在是太多了一点。不能看到青青的全身,但可以想得到,青青身上会有许多伤口。如果这些血是从青青的伤口处溅出来的,那么,青青不可能从营地走到荒野上,更不可能这会儿,还能在荒野上行走。

当然,青青现在没有在行走。看到了冯汉和禹韦,她站住了。

她的表情,说明她也没有想到会遇到他们。

只在马上发了一会呆,禹韦就从马上跳了下来,跑过去,抱住了青青,问青青出了什么事了,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禹韦只是轻轻的拥住了青青,青青就好象一下子没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禹韦怀里。

青青靠在了禹韦怀里,听到了禹韦的问话,可她没有说话,只是把眼睛闭上了。好象她这个样子,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见到禹韦,要让禹韦把自己抱在怀里一样。

禹韦感到了青青身体的颤抖,好象很冷似的。这样的中午,这样的太阳下面,一个人很觉得很冷,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禹韦不由得把青青抱紧了一些。青青说,抱紧些。禹韦抱紧了些。禹韦觉得已经抱得够紧了,可青青还说,再抱紧些。

青青说,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你,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欢你,我是多么地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和你在一起。

冯汉还骑在马上,他一直看着,没有说话。看到禹韦把青青越抱越紧,他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喊了一声,让禹韦明白青青现在是牛二的老婆,禹韦不能这样抱着青青了。

青青听到了冯汉的话,青青睁开了眼睛,看着冯汉。青青说话了。

青青说,牛二不是我丈夫了。

冯汉说,你胡说。你们昨天才结的婚。

青青说,昨天是,可今天不是了。

冯汉说,只要领了结婚证,你就是牛二的老婆。

青青说,我把结婚证烧了,烧成了灰。

冯汉说,烧了也没有用。牛二还是你丈夫。

青青说,告诉你吧,他永远都不可能是我丈夫了。

冯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青说,因为他已经死了。

冯汉说,他壮得象头牛,怎么会死?

青青说,牛也会死。再壮的牛也会死。我把他杀死了。就在刚才,在那个贴了好多喜字的屋子里,我用斧头把他砍死了。

冯汉再没有多问。从青青的眼睛里,从青青的神态里,他知道青青说的话,没有半个字是假的。他知道,青青的真的把牛二用斧头砍死了。

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杀死的事,不会让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的冯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一个看起来很弱小的女人把一个看起来粗壮如牛的男人杀死了,还是让冯汉有了一点惊讶。

不过,冯汉不会让惊讶流露出来。

冯汉不光是惊讶。他的惊讶马上在内心深处变成了愤怒。牛二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敌人的机枪大刀都没有要了他的命,可一个人女人却让变成了死人。对这样一个女人,哪怕她有一千个理由举起斧头,他也不能对她有一点饶恕。

他从马鞍子的鞍桥上取了一卷绳子,扔到了禹韦跟前,对禹韦说,把她捆起来,带回去。

禹韦听到了冯汉的话,也看到了绳子,看着绳子,禹韦抱着青青的手没有松开。

冯汉又说了一遍。

禹韦又听到了。禹韦不看绳子,抬起头看着冯汉。

禹韦说,反正牛二已经死了,让青青走吧。

冯汉听到了禹韦的话,也听明白了,可他还是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禹韦说,让青青走吧。

冯汉从马上下来,走过去,拾起了他扔在地上的绳子。走到了青青跟前,看到了禹韦还没有把手松开。他伸出了手,把禹韦一把推开了。冯汉的劲很大,一下子把禹韦推到了一边,差一点让禹韦摔倒了。

三下五下,把青青捆了起来。当侦察兵练过捆人,很拿手。把青青捆好了以后,又骑到了马上,不过,绳子的一头被他拴在马鞍子上,这样,只要马一走,青青就得跟着走。青青不走,马就会拖着她走。

走了两步,回过头,看到禹韦还在站在地上。又停了下来,让禹韦赶紧上马,跟着走。

说了好几遍,禹韦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好象他已经就变成了一个木头桩子,听不到冯汉说什么了。或者说听到了冯汉的话,却不能按照冯汉的话去做了。

看着禹韦站在那里,还是一动不动。冯汉生气了。

冯汉又下了马。往禹韦跟前走。他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年青人。让他明白一些道理。他好象还不知道自己的命掌握在谁的手里一样。

往禹韦跟前走,刚走了两步,冯汉站住了。不但站住了,脸上还有些惊讶。

一般的事,不让冯汉惊讶,更不会在他的脸上看到惊讶。但这会儿,他的脸上有了惊讶。青青说杀了牛汉,他只是心里惊讶,脸上没有惊讶,但这会儿,他脸上有了惊讶。

冯汉没法不惊讶。

因为他看到了他的那支油光发亮的步枪,此刻正端着禹韦手上。如果仅是这些,冯汉不会惊讶,因为禹韦一直就给他拿着枪。问题是禹韦把枪对着了他。

冯汉当然要惊讶,因为黑洞洞的枪口,也会开口说话。而且它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比所有的话都厉害。

禹韦说,把青青放了。

冯汉当然不会去放。很久了,都是冯汉让别人去做什么不去做什么,没有人可以这样对他说话。

禹韦说,把青青放了。

冯汉回过看头看了青青一眼,却没有走过去。又把头转了过来,对禹韦说,好了,别闹了,把枪放下,跟我回去。

禹韦说,我数到五,你必须去把青青放了。

冯汉真想笑出声音来,他真的是觉得禹韦又可气又可笑。虽然年轻,可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呢。冯汉有点想不通了。冯汉捏着他的命根子,冯汉的手只要使一点劲,他就会没命了。这样一个人,还要这样做,冯汉是不能不笑。

禹韦数到了五。

冯汉没有去给青青把绳子解开。他朝禹韦走过去,笑着走过去。他走过去只有一个想法,把禹韦手中的枪拿过来。禹韦不会玩枪,他怕禹韦搞不好,真的走火了。

马上要走到禹韦跟前了。

禹韦手中的枪开口说话了……

16、

那个中午。到了出工的时间,大家走到营部门口,等着营长布置工作,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营长从营部里走出来。又等一会,看到一匹马走了过来。还看到了一个人趴在马背上。他们想不出这个趴在马背上的人是谁。因为,他们的营长骑在马上从来都是昂着头挺着胸,不会是这个样子的。等到马走到了跟前,他们看出了是冯汉。马停了下来,冯汉很费力地在马背上坐了起来。大家等着他从马上跳下来,可他一直坐在马上不肯动。这时,大家才发现,不是他不肯下马,是他下不来了。他的腿断了,被子弹打断的。

那个中午,在下野地的一片荒漠上,一匹马,驮着两个年青人在飞奔,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叫禹韦,女的叫青青。禹韦坐在前边,青青坐在后边,青青抱着禹韦的腰,把脸贴在禹韦后背上。在鞍子的鞍桥上,挂着一支步枪。马儿往西奔跑。一直往西跑,只要穿过这片荒漠,会遇到一条河。河的两边是青草和树林。他们会在这里停下来,在这里盖一座木头房子。他们会在这里开一些地,会去打猎打渔,同样,还会生一个或几个孩子……

2004年5月1日于乌鲁木齐

《青年文学》2004年第12期、《小说精选》2005年第2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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