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有一种事,做过了一次,就再不想做了。还有一种事,只要做过了一次,就想经常地做下去。青青和禹韦出的事,就是这样一件事。
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
更不能让别人看到。
经常要去做一件事,要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的有点不容易。
他们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可他们不能在房子里见面。这里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这间房子的开门关门声,另一间房子里人可以听得很清楚。再说了,这些房子是公家的,你就是把门关起来,别人也可以随时来把门打开,走进来说没有事来串个门。
他们不在房子里见面,他们到野外去。到那块收割过麦的地里去,到麦地里的麦草垛里去。
麦草垛很象是房子,可没有人把它当房子,也就不会有人来随便串门。到了麦草垛上,就象进了自己的房子一样。麦草铺开了,很厚很软和,象张大床,在房子床上可以做的事,在麦垛里全都可以做。
去麦草垛不能白天去。白天要干活。也不能吃过晚饭就去。刚吃过晚饭,天还不太黑,大家全坐在门口纳凉,你只要一出门就会被别人看见。
要等天很黑了。快到半夜了,才全黑下来。大家不纳凉了。回屋子了。外面没有人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青青出了门,禹韦也出了门。
出了门,不马上走到一起。这样万一遇到个人,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各走各走的路,走出了营地。营地外,有一棵野胡杨。在这棵胡杨树下,他们见了面,见了面,不说话,却把手拉起来。
拉了手,两个人一块跑。
一会儿就跑进了麦地,跑到了麦草垛上。
在麦草垛上,做过了想做的事,并不会马上走。还要躺在那里,说好一阵子话。
天是黑天,可天上的月亮,看起来很亮。
他们做的事,实在件美好的事,他们不怕月亮看。他们说的话,也都些很美好的话,一样也不怕月亮听到。
不但不怕,还更想让月亮看到,让月亮听到。他们想把他们的事,藏到月亮上去,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当然,如果他们能一起飞到月亮上去,那就更好了。因为,到了月亮上,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就不用怕别人知道了。
可月亮象并不想管他们的事,月亮听了一会他们的话,就不听了,钻到云层里再也不出来了。
月亮不见了,他们不生月亮的气。他们很高兴地跳下麦草垛,又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听到上工的钟声。他们扛着坎土镘下地干活。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倦意,脸上焕发着光彩。
在地里干活,也不觉得累,干多么重的活,也不觉得累。想到天黑透了后,那个等待着他们的约会,更是浑身全是劲。
没有办法。他们真的太年青。
白天下地干活,禹韦已经干得很好了,干不到前边去,至少不会拉到女人队列中了。干完活,还一样往营部跑。
到了营部还要打扫屋子,还要整理办公桌乱乱的文件报纸。还要担一桶热水,让冯汉洗澡。冯汉洗澡时,还要给他搓背。冯汉不洗澡,坐在椅子上办公,禹韦会问冯汉,累不累。冯汉只要说,有点累,禹韦马上站到椅子后面,给冯汉揉肩膀。
说打猎,还要跟着去打猎。
经常这么干,天天这么干,禹韦一点儿也不烦。不但不烦,好象越来越高兴了。自己可能没有觉出来。但冯汉看出来了。
冯汉问禹韦为啥这么高兴?
禹韦说你遇到你这样的好领导,我当然高兴。
冯汉说,不一样,你这些日子好象特别高兴。
禹韦说,我一直这么高兴。
冯汉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说给我听听。
禹韦说,我遇到的事,都是高兴的事,不知要说哪一个。
不看文件了,冯汉点着一根烟抽。和禹韦说着闲话。
禹韦问冯汉,为啥不找个女人成个家?
冯汉说,当兵久了习惯了没有女人。
禹韦说,不管怎么说早晚也得找个女人过日子。
冯汉说,一块打仗的兄弟还有打光棍的我不着急。
禹韦说,你总是把别人的事放在心上,不管自己的事。
冯汉说,没办法,谁叫我是干部呢。
每一次见到冯汉,禹韦都想说出心里的秘密。因为这秘密实在太快乐。把快乐说出来,会让快乐成倍增加。
如果不是青青不让说,禹韦肯定早就对冯汉说了。
帮冯汉做的事,再多也不会做到半夜。给冯汉做完事,禹韦还有时间做自己的事。这些日子,他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去麦草垛。
去了一段日子。禹韦说,这个事不能这样了。青青说,是不能这样了。禹韦说,我们结婚吧。青青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禹韦说,咱们都这么想了,那还等什么,赶紧结吧。结了婚,咱们可以不用往麦地跑了,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青青说,不但要天天在一起,还要一辈子在一起,活了死了都要在一起。禹韦说,那就更得早点结婚了。
青青说,谁说不是,可我想这个事,可能没有那么容易。禹韦说,有啥不容易,给冯营长说一声,把结婚证一领就行了。青青说,要是冯营长不给结婚证呢。禹韦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两个人都愿意,就可以结婚了,谁也管不着,这是国家规定的。冯营长不会不给办结婚证。青青说,我怕他不给。禹韦说,你不了解他这个人,我知道,他可是真好的一个人。你不用管了,这个事,我去给他说去。他对我可好了。我一说,他肯定会很高兴。青青说,要真是这样可就太好了。禹韦说,一定会这样。
青青想把一些禹韦不知道的事,说给禹韦听。可再一想,那些事,都是别人说来说去,并没有变成真的。也许冯汉心里从来就没有那个事。如果真的没有这个事,给禹韦说了,禹韦就可能不敢去给冯汉说了。或者说,连禹韦自己的想法都会变了。要是那样的话,就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了。这么一想,青青就没有给禹韦说得更多。她真的希望能象禹韦说的那样,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张大红证书上。
12、
冯汉正在看文件。禹韦说,有个事,想给你说说。禹韦没有这样说过话。看到冯汉在看文件,禹韦从来不说话。就是说话,也不会说有什么事。因为,禹韦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有活干,有饭吃,有衣服吃,有房子住,他还有什么事呢。可禹韦现在有事了。要说他的事了。冯汉不看文件了,坐好了,看着禹韦,想不出禹韦有什么事,有点好奇,让禹韦把他的事说出来。
还没有说,禹韦的脸红了。一般的人,说到这个事,都会脸红。头一回说,更会脸红。禹韦说,我想结婚,成个家。
一听是这个事,冯汉有了兴致,问禹韦多大了。禹韦说二十五了。冯汉一听笑了起来,说我都三十五了,牛二都快四十了。禹韦说,我知道还年青。和老同志比,我还小,不该说这个事。冯汉接过禹韦的话,说,当然,你这个年龄,也可以结婚,比婚姻法规定的年纪大多了。只是我们这女同志太少,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太容易。禹韦说,我知道。冯汉马上又说,这样吧,这个事,你给我说了,我记住了,虽然说你是盲流来的,可组织上不会不管你的。这个事,你就不用想那么多了,等到有合适的,我会给你安排的。
禹韦说,这个事,是我个人的事,麻烦组织也不太好。其实也用不着你再多操心了。我自己已经把这个事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冯汉有点吃惊。不可能吧?禹韦说,这是真的,我想给你说的事,就是这是个事,有个女同志,愿意嫁给我,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冯汉说,她是谁?
禹韦说,青青。
听到了青青的名字,冯汉一怔。看到了冯汉这一怔,禹韦想,营地有很多人,冯汉不可能都认识。想让冯汉知道青青是谁,禹韦说青青脸长得样子,说青青长得高,说青青是胖还是瘦,还是不胖不瘦。
冯汉好象想起是谁了,不想让禹韦说下去了。问禹韦这个青青是不是真的要嫁给他?禹韦说,是的。看冯汉的表情,好象有点不相信。为了让冯汉相信。禹韦说了和青青认识的经过。
说得很详细。说了大雨,说了麦草垛。全说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没有说,那也是不能用嘴说出来的东西。而这些没有说出的东西,只要听的人不是个傻子,就能听得出来。
冯汉不是傻子,他一听就听出来了。听出来的冯汉,并没有象禹韦想的那么高兴,但也看不出一点不高兴。冯汉是个干大事业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都很深沉,不会让别人在脸上随便看出喜怒哀乐来。
禹韦说,我们想快点结婚。
冯汉说,我知道了。
禹韦给冯汉说他和青青的事时,青青也没有闲着,青青也在说。去跟自己的姐妹说。姐妹一听,开始都不信。说不可能。说青青不可能看上小白脸。青青想让这些姐妹妹相信,青青也说了下大雨,说了麦草垛。大雨和麦草垛让姐妹相信了。
看到姐妹相信了,青青不多说了,青青走了。青青知道,她用不着再给别人说了。姐妹会替她去说。只要听到了这个事的人,都会替她去说。她很愿意让她们这么去做。她想让营地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一个事,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这么说了,再有人想改变它,就很难了。
从姐妹的屋子里出来,去禹韦的屋子。不用怕别人看见了,以后,可以随便出入了。屋子的门开着。这个地方的房子,一般都不上锁。都是公家的,东西和人都公家的,实在没有什么可偷的的。
进到屋子里,看到屋子里没有人,知道禹韦还没回来。坐在屋子里等禹韦回来。这会儿,太想见到禹韦。想知道禹韦给冯汉说了什么,更想知道冯汉说了什么。还想把一些说给禹韦。一些话,一直想说,却一直没有说。青青想,这会儿,可以说了。
一些话,青青可以早早说,没有说。觉得现在可以说了。却没有机会说了。因为,有人抢在了她的面前,把她要说的话给说了。
这个人就是牛二。
和青青估计的一样,姐妹们马上把她的话传了出去。象刮风一样,不大一会就传遍了整个营地。
听到这个话的人都说,没有想到。别的人,没想到。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牛二听了,也说没有想到。可牛二不能不当个事。牛二觉得这实在是个很大的事。
牛二马上去找禹韦。
在路上碰到了禹韦。禹韦刚从营部出来。往自己屋子走。他知道,青青正在屋子里等他。
把禹韦拦住,把听到的话说了一遍,问禹韦是不是真的。
禹韦说是真的。
牛二说,你知道不知道,别的女人都嫁人了,青青为什么一直没有嫁?
禹韦说,不知道。
牛二说,那我就告诉你。
牛二的话,让禹韦差一点昏到。不过,禹韦,不会昏倒。虽然这个话,对他来说,象在塌了下来一样厉害。可只是牛二这么说,他还不会全相信。
赶紧往自己屋子走。
走进了屋子,不等青青开口,马上把牛二说的话,给青青说了一遍。说完了后问青青是不是真的。
青青说是真的。
这回禹韦是真的昏倒了。青青赶紧把昏倒的禹韦扶到了床上,舀了一碗凉水,泼到他脸上,又把他泼醒了。
醒过了来的禹韦一把推开了青青,问青青为什么不早点给他说明白,禹韦的那个样子,好象要把青青吃掉。
青青说,连我都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给你说。这个事,一两句话说不清,你听我慢慢给你说,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
禹韦说,你不要说了,我也不想听你说了。我要去给他说,听他说,在这个地方,我只相信他说的话。
禹韦从床上跳了下来。往门外走,青青问禹韦干什么去。禹韦说,我去营部。
青青说,你等我说完了,你再去。
可禹韦好象没有听到青青青的话一样,跑到了门外。
13、
到了营部。牛二也在。看来他们正在说这个事,好象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禹韦一进去,他们一起看了他一眼,没给他打招呼,继续把他们的话说完。
冯汉说,这就样了。
牛二说,我知道了。
冯汉说,你走吧。
牛二说,我走了。
不等牛二走出门。禹韦就扑到了冯汉跟前,跪了下来。牛二刚走到门口,回过头看到了禹韦这个样子,厌恶地笑了一下,走出了门。
让禹韦站起来,禹韦不站起来。
禹韦说,你要不肯原凉我,我就不站起来。
冯汉说,我为什么要原凉你?
禹韦说,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冯汉说,你做了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禹韦说,我知道,青青是你的女人……
冯汉的脸一下子变了,大声说,你胡说,青青是我们革命队伍中的一个女同志,怎么会是我的女人。
禹韦说,他们说,青青不嫁人,是等着嫁给你。
冯汉说,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娶青青。
禹韦说,他们还说,他们都不追青青,就是为了让你娶青青。
冯汉说,他们把当成什么人了,我是个gcd员,是个国家干部,不是地主恶霸。
禹韦说,这么说,青青不是你的女人。
冯汉说,当然不是。
禹韦站了起来。
禹韦的脸上悲伤已经全部变成了欢喜。
禹韦说,这么说,我可以娶青青了,可以和青青领结婚证了,可以和青青举行婚礼了。我和青青以后可以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了。
禹韦差一点喊出来,天啊,为什么会让这么幸运,不但让我死里逃生,还把人生这样的幸福也给了我。
差一点喊出了天啊,可禹韦不会喊出来。他不会感谢天。天一直是那个天,天是在不断变化,可天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只能还是人。决定禹韦命运的这个人就是站在眼前的冯汉。
禹韦的腿又发软了。他要再一次跪下来,跪下来给冯汉磕三个头。不要说跪这个动作不好。跪其实是个大礼。天下的儿女全一齐跪下,跪在自己的父母亲面前,我们不会觉得有一点不好。
就在禹韦要跪下时,冯汉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同样决定了禹韦的命运,但它却让禹韦无法让自己的腿跪下了。
冯汉说,青青不是我的女人,但青青也不是你的女人,她也一样不能嫁给你。
禹韦说,为什么?
冯汉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禹韦说,这是个人的事。
冯汉说,在这里没有个人的事。
禹韦说,让她嫁给谁?
冯汉说,嫁给牛二。
禹韦说,那会害了青青。
冯汉说,牛二是个革命的老同志,不是坏人。
禹韦说,求你了,让青青嫁给我。
冯汉说,你不能什么都得到。
禹韦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把青青给我。
冯汉说,你是不是可以连命都不要。
禹韦说,是的。
冯汉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另一件事。
禹韦说,什么事?
冯汉说,如果谈过了这件事,你还这么说,我也许会重新考虑组织上的决定。
禹韦说,可我不知道你要说的什么事?
冯汉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冯汉说,你说你不识字。可有一次,我找一份文件找不到。你帮我收拾过桌子了,我问你在什么地方,你一听,马上从一堆旧文件中把它找了出来,你要是不识字,你怎么把它找出来的。
冯汉说,打扫卫生时,你看到一堆旧报纸,问有没有用,我说没用。你说你拿回去,当卫生纸用。可这些报纸拿回去后,你上茅屋时一张也没有用。全放在了你的屋子里,你不识字,不能看报纸,你留下它们做什么。
禹韦的头上渗出了汗粒子,头也好象被一只手摁了下去,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冯汉又说,你的爷爷根本就不是个什么老中医,而是个国民党的一个中校,在阻挡解放军横渡长江时,被我们的大炮炸死了。还有你的父亲,也是一个特务,镇压反革命时,被抓了起来,枪毙了。你当时正在上大学,可你不但不和你父亲划清界限,还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本来可以去台湾,可他不去,要留下来建设祖国。但好心没有得到好报。
冯汉接着说,你对你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说gcd太残暴,太专制。你联系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去偷渡,说要投奔自由世界。结果边防军发现了,没有跑掉。其它几个人,被抓住了,关了起来,你怕也被抓住,就往西跑,跑到了新疆。你不但隐瞒你的历史,还改了名字。你不叫禹韦。你叫白韦。
禹韦每个汗毛孔都张开了,都在往外流汗,只是流出的汗,比冰还要凉。头完全低了下去,连腿也跟着打弯了。弯得很厉害,这样看上去,他的个子就更低了。
冯汉说,其实我早就可以把你抓起来了,可我们没有抓,不管怎么说,我救了你,有句老话,叫救人救到底。再说了,你也很听话,很懂事。再说了,把你抓起来,也是送到劳改队,你在我这里,我也可以一样改造你。你很年青,可以改造过来,我很有信心。所以,我派人把你的历史背景弄清楚后,就把你的材料封了起来。这个地方,我说了算,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只要现在不要再做错什么事,听我的话,你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事。但是没有想到,你会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当然,这个事,说麻烦,也麻烦,说不麻烦,也不麻烦。就看你怎么样做了。比如说,现在,你可以不听我的,坚持和青青结婚,也可以听我的,让牛二和青青结婚。
禹韦说,我听你的,我不和青青结婚了,让牛二和他结婚吧。
冯汉走到了禹韦跟前,拍了拍禹韦的肩膀,笑了笑对禹韦说,说真的,我很喜欢你。以后,你可以不下地干活,就给我当文书吧。女人吗,不要着急,你才二十五岁,以后机会多得很,我们这个地方,很快变会变成一座城市。城市里的女人有多少,有多好,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到时候,我给你做媒。
只轻轻拍了一下,就把禹韦拍得坐到了地上。冯汉笑着把禹韦拉了起来,说好好干吧,这里需要文化人。识字的人太少了,你识字,是我们宝贝啊。以后,别再把自己装成大老粗了,你呀,面相上,就是个文化人,骨子里是个知识分子。再装也装也不象啊。
从地上把禹韦拉了起来。看到禹韦站起来。冯汉说,我的肩膀有些酸,来,给我揉揉。
禹韦给冯汉揉起了肩膀。
揉肩膀时,冯汉说,明天,跟我打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