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得真的很大。
像有无数只盆子,里边装满了水,一齐从天上往下倒。
像一条很大河,被举到空中,被翻了个身,变成了河身朝下,河水哗地落下。
不知为什么事,把老天爷惹恼了,老天爷要这么做事。生这么大气,不会是很小的事。可要说到底是什么事,怕是没人能说得出。
好像天已经不是个天了,早变成了一个大水缸。而这个大水缸已经被闪电劈开,被惊雷撞破,水缸里的从全漏到了地上,正把大地变成一个水缸。
……
再大的雨,也不会下个不停。老天爷再生气,气过那一阵子,或者说用一种方式出气出了,就不会生气了。
不生气了,就不会让雨再下了。
天快黑时下起的雨,到了半夜就停了。雨都是这样,越大的雨,越不会下时间久。越会早早就停下来。
这场大雨,好多人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停的。雨停下时,好多人已经睡着了。
因为一下雨,就那么闷了,不那么热了。睡觉很舒服。
可有人没有睡着。
比如说,技术员的老婆就没有睡着。
女人没有睡着,不全是雨的缘故。在南方长大,各种雨都见过。没有什么雨,会让女人睡不着。就算是睡不着,也只是一会。好久没有见到雨,会想。像亲人一样,分别久了,就想看到。看到雨下来,会高兴地走到门外,和雨亲近一下,等雨下得大了,再进到屋子里,站在窗子前,听雨打在树上,打在草上,打在土地上的声响,看着雨落下的各种样子。像珠子一样递溅,像线一样扯不断,还会像绸缎一样飘忽。看上一阵,觉得凉意,身子也有些倦,就会走到床上,脱去衣服,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平常天热,被子盖不住,就盖条薄薄的布单。这样下雨天,被子盖到身上,身子各外都被体贴。轻轻把眼一闭,就会睡过去,会一睡就睡到天亮。
同样下雨,女人却不能像过去下雨一样,让雨淋一会,站在窗子,听雨,看雨。更不能去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不是女人不能想这样,是女人想这样,却不能去做到。不能做到的原因,只有一个。是雨还没有下来时,太大的闪电雷响,把她吓住了。只是这个原因,也不会有别的事。主要是这时身边还有马车夫,看到她吓住了,也以为真有什么灾难来了。就把她抱了起来,想抱她到门外,到一个安全地方。而恰好这时,大雨下来了。
看到大雨,女人不怕了。知道没有事了。女人明白再让别人抱着,就不对了。女人说,下雨了,没事了。女人动了动身子,想站到地上。可脚挨不着地。女人觉得怪。看那马车夫,一看马车夫,看到马车夫盯着大雨,像雕塑一样。那样的闪电雷鸣,没有让马车夫惊慌,倒好像这大雨,这突然的大雨,把马车夫吓住了。
马车夫不动。像个石头。女人的身体被石头固定住,不能动。想看雨,看不成。门被关上。想听雨,也听不到。马车夫的呼吸,又粗又重。把别的声响全盖住了。女人闭上眼。可女人看到另一场暴雨。
屋子很小,可和外面的天一样,和外面的地一样,也在闪电,也在打雷,也在下着一场一样大的暴雨。
雨停了。
女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没有一块布,被子就在身边,可它没有被盖在身上。
女人的身上还在流着汗。像刚下过雨的树木一样,汗水像雨珠一样,缀满了她的身体。
女人睁开了眼睛。
女人看到屋顶好像裂开一条缝,并且有一颗雨珠正从空中落下。
这是这场暴雨的最后一滴雨珠。
她就是这样看见了最后一颗雨珠。
那雨珠晶莹透明,月亮一样从高远的夜空缓缓飘落。她嗅到了它散发的鲜冽。
雨珠落到了她光洁的腹部上。
雨珠破碎,泼溅出一片光华,女人身体湿亮起来,闪动一种神秘的色泽……
雨停时,马车夫走出来。像逃一样,他跑出来。跑出来后,天还黑着。雨已经不下,地上全是泥水。他跑得很急,看不见路。也不知道方向。只是跑。一个坎,很小的一个坎,把他绊了一下。这样的坎,平常可绊不倒他。可下了雨,全是泥。滑得很。再说了,他的腿还有点软。这样一来,一个小坎,就把他绊倒了。
趴在地上,没有马上爬起来。趴在泥水,整个脸都埋在泥水里。过了好久,慢慢地抬起头。一张脸,被黑色泥巴糊住,完全变了样子。这时,要是有人遇到他,不管和他有多熟悉,也不可能认出他。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下过了雨,太阳格外亮。马车夫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一条河。那河平常也不看不见。是条季节河。经常没有水。可刚下过雨,河里的水很多。把岸边的树都淹了。
马车夫走到河边。看着河水。水流得很激,也很浑。看了一会,马车夫朝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人。这么早,大家刚起床,还不会到河边来。马车夫朝水里走去。走得并不快,水一点点把马车夫的身体,从下到上隐去。到了后来,只剩一张脸了,只剩一个头了。又过了一会,什么都看不见了。马车夫是西北人,不会水。
可马车夫并没有死。
天一亮,女人出了门。不知为什么,女人一夜没睡。可女人不想睡。想看太阳。下雨的样子,没有看到。下过雨太阳一定要看。雨后太阳,像刚洗过澡的女人,不知有多好看。
女人看到了太阳,也看到一行脚印。湿湿的泥地,脚印像章子盖在上面。脚印歪歪扭扭,有点乱。盯着脚印看,好像看到一颗心,极难受。知道这脚印,是怎么回事。女人不能不管。别的时候,别的脚印,女人可以不管,可这个时候,这个脚印,女人不能不管。
女人顺着脚印走,走了一会,看到远处一条河。看到河。女人走得快起来。离河近了些,女人看到一张脸,在水面闪了一下,不见了。女人跑了起来。
女人是南方女人,别的本事没有。但在水中,却能像一条鱼一样。
女人像个打渔的人,把一条快要死的大鱼从水中拖了出来。拖到岸边的沙土地上,从大鱼的嘴里喷出水来。
大鱼在沙土地上喘息。
女人看了看这大鱼,不再理会,转身离开。
大鱼是马车夫。可马车夫不是大鱼,大鱼到沙土地上,真的会死。可马车夫从水里到沙土地上,马车夫就没有事了。
女人跑到了一片高坡上,坡上长满了青草。下了雨,这些草格外绿。好多花,在雨水的催促滋润下,一齐开了。雨后花,看起来,真是很鲜艳。女人去看,用鼻子嗅,还忍不住伸出去手摘下了一朵。
一条路顺着草坡伸向天边。女人坐在路边,拿着一朵野花。她的样子,像手中的那朵野花一样好看。
女人往路的远处看。女人想,有一个人,是不是该回来了。
11、
女人想一个人该回来了。
马车夫也在想有人该回来了。只是马车夫想的是两个人。
和暴雨没有关系,只要队长离开开荒队,马车夫都会记着队长要回来的日期。记着队长,没有别的意思,是记着队长骑的马。队长出门,他要把牵去,让队长骑,把队长送走。队长回来了,他要去接队长,从队长手中把马缰绳接过来。再把马牵回马号,给累了一路的马洗澡喂草,让马好好休息休息。
除了队长还要再想一个人,这个人是技术员。也和暴雨无关。技术员和队长一块走的。技术员骑的马,也是他牵去的。在开荒队,能队长享受一样待遇的,除了技术员,再没有别的人。
从场部回到开荒队的路,马车夫很熟。走多久,马车夫能算到。算到了某一个时刻。马车夫走往一个方向,走到一个坡上,就看到一条路。想着要走到那条路上去。可马车夫看到路上已经站了一个人。马车夫就没有走过去。
按说,他是该可走过去的。站在路中间的那个人,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是一个喊他喊大哥的人。是技术员让他好好照顾的一个人。这个人是个女人。
他想走过去,可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走过去。如果没有那天的那场暴雨,他肯定会走过去,和她站在路边,随便说着什么,等着技术员和队长归来。
马车夫坐在草坡上抽烟。
等着路中间的女人,并没有眼睛老朝一个地方看,她不时地会转一下脸,朝四周看看。没什么意思,只是看看。她有点像孩子,看到一只鸟,看到一只野兔子,都会有点兴奋,会目光追着看。直到看不见了,才会把脸转向别处。
这一次转过脸,没有看到鸟,没有看到兔子。却看到了马车夫。
看到马车夫,女人喊起来。问马车夫坐在土坡上做什么。声音很大很亮。
马车夫没有想到女人会喊他。没有马上说话。女人又喊他。问他是不是在等队长和技术员回来。还说她也是在等他们。她让他过来,和她一起等。
女人这样喊了,马车夫不好意思不过去了。往女人跟前走时,马车夫在想,见到女人,对女人说什么。
没等马车夫想好。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队长和技术员回来了。
还离老远,马还在走着,女人就等不及了,跑着迎了过去。一匹马站下了,技术员从马上跳下来,一只脚还没有落到地上,已经被女人抱住了脖子。
队长看着笑起来,没有让马停。让马往前走。前边站着马车夫。走到马车夫跟前,队长让马停下来,从马上下来。
技术员把女人拦腰抱起来,女人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身子像只鸟,绕着技术员转。女人的笑声四外飞扬开来,有点像阳光的碎片。
马车夫一直在看。看得有点发痴。队长看到马车夫那个样子,用马缰绳打了他一下子。说看什么看,用不着羡慕,你也有这么一天。小别如新婚啊,女人都这样。
说得马车夫有点不好意思,朝着队长笑了笑。队长拿烟,给了他一支。同时,也把马缰绳放到他手中。真想接过队长的手马缰绳,骑上就走。可队长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队长说,还有一匹马,一块牵到马号去。
马车夫只好站在那里等。
好在技术员马上看到了他。一看到他,技术员就把女人推开了。牵着马,朝着马车夫跑过来。
跑到马车夫跟着,伸出手来和马车夫握手。握手时,马车夫接过了马缰绳。马车夫只想接过马缰绳就离开。可他一转过身,技术员又喊住了。技术员说,等等。马车夫心咚地跳了一下。慢慢地转过了身。
技术员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在他脸前一晃。说,看,我给你带了你什么。
那个东西不晃了,停在了他的脸前。他看到一瓶酒。
他有点不想要这瓶酒。一手里抓着马缰绳,另一只手有烟卷。他没有把手伸出去。
技术员说,是好酒,伊犁大曲,拿去慢慢喝。我不在,谢谢你帮我照顾家里。
这时女人也走了过了,站在技术员身后。女人靠在技术员身上,下巴放在技术员肩膀。女人的表情极平静。
马车夫愣了一下。不是因为那张脸太平静。是他没有想到那张脸,好像一下子变了。好像就是那暴雨之后,变了样子。如果说,原先那张脸,只是好看。那么,现在这张脸,就是极其美丽了。
女人说,谢谢你照顾我,有空来家里吃饭。
马车夫的样子有点傻了。烟卷快烧到手指了,也不知道。女人把技术员手听酒瓶子拿过来,走过去放进马车夫的口袋里。女人说,快把烟扔了,要烧到手了。
马车夫这才觉出烫,松了手,让烟卷掉在了地上。
女人和技术员一齐往的房子走去。
马车夫牵着马号。
这天夜里,他坐在沙丘上喝酒。喝了一口又一口。喝一口看看那间土屋子,再喝一口看看透出灯亮的窗口。就这样喝到月亮把他的影子从身体的左边挪到右边,喝到屁股下的沙丘把吸收的阳光的余热全部释放完了,他觉得有一股凉意透进身体往上窜腾。
那个窗口的灯光突然消失了。
那间土屋子里的灯灭了。
马车夫知道这盏灯灭了,不是闯进屋的雷鸣震灭的。也不是破窗而入的闪电打灭的,更不是骤然的风雨吹灭的。是她,不,也许是技术员,肯定是技术员,它是被技术员迫不及待地用一口气吹灭的。她一定是不让技术员吹灭至少她会让技术员等一等,等到全部的灯都熄灭了。可是技术员根本不顾她的阻拦,硬是狠狠地把灯弄灭了……
他举起贴有伊犁大曲商标的酒瓶朝自已的膝盖用力砸去。
第二天,马车夫走路有一点瘸。
12、
负责妇女工作的干部找到了马车夫。说干部们开了会,大家在会上说到马车夫,说他不小了,也对革命有不少贡献。说他的个人问题该解决了。妇女干部说他是看上了什么人,不好意思说,她可以去替他说,并负责做通女方的工作。他想了一下,说没有。妇女干部让他好好想想。他又想了一会,还是说没有。妇女干部说,你是没有自己看上的。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听妇女干部这么说,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样的事,一般的人都不会多说什么的。
妇女干部对工作很负责,没过几天,就领来了一个女人,让他看。他一看马上就说,他看不上。妇女干部问他为什么看不上,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好。他说不出为什么看不上,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妇女干部说,这是个机会,你可不要错过,开荒队现在不知有多少女人半夜做梦都想娶媳妇啊。妇女干部没有让他决定,给了他三天时间,让他好好想想。三天后,见到妇女干部,他还是那句话,一点也没有变。
妇女干部真的生气了,说要是这样,他的事组织就不管了,自己去想办法,到时候不要怨组织不关心他就行了。妇女干部说完了,转身走出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看看他。大约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说句软话。只要他态度转变,那女人还是他的。
可他一句话也不再说。一直看着妇女干部走得不见了影子。
队部里开部们在开会,商量一个关于下野地发展的计划。计划是技术员写的,由他讲给队干部们听。
他没有事,在营地上转。转到了队部门口,看到里边灯火通明,同时听到了技术员激动的声音。
他也有点激动,可他没有听下去。他转过了身,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天黑着,看不见路。他顺着一条路走,走得很快,并且一点没有走错。直接走到了一排房子前边,直接到走到了一扇门前停下来。
他站了一会,好像在想什么。好像想好了,他去推门。推了一下,没有推开。他抬起胳膊去敲门。敲了一下。里边响起问话声,问是谁?
他说,是我。
里边的人听出了是谁,可并没有把门打开。
他好像不相信,这门不会不打开。他又敲了起来。
里边说,你不要敲了,我不会开门的。
他说,那我以后再来。
说完他走了。因为他觉得队部的会快要开完了。他想这次门没有开,下次门肯定会开。
队部的会开过了。
全开荒队的人又一起开会。
开会时先是队长讲话。不管开什么会,都是队长先讲话。这次开会和过去的会有点不一样。过去开会,队长总会骂人。总有些人做出违犯纪律,或者不好好干活,让队长总是能找到可以骂的人。这回队长没有骂人。这次开会,他说的全是大家喜欢听的话。他说,我们这个地方,用不了多久会变得和城市一样。
队长说完了,说的不那么细。这个规划,是技术员用笔画出来的。队长让技术员说。技术员说,到了那个时候,走在路上,不会有尘土飞起。因为路上铺了柏油。也不会有太阳晒,因为路边全是树,像伞一样。房子里夜里白天还要亮,因为屋子里有电灯。大家不用串门,不用见面,就能互相说话。因为家家都电话。
都知道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怎么个好法,知道的并不具体。让技术员这么一说,都觉得用眼睛可以看见了,用手可以摸到了。全显出激动的样子,不停地给技术员拍巴掌。同时,心里明白,这么干下去,跟着队长和技术员,把那图纸上的东西,移到荒野上。梦就会变成真的。
有一个人没有拍巴掌。不是这个人对技术员的话有什么看法。是他压根儿就没有听到技术员的话。还是队长在说话时,这个人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从老牛跟前走过时,老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好像在说,不好好开会,乱跑什么。这个人没看老牛,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就走了出去。
等这个人再回来时。技术员的话已经讲完了。别人激动,顾不上看他。脸色难看,坐回到位置上。显然一件事,让他不高兴。很不高兴。到底什么事,让他生了气。会场上的人,全不知道。
会还往开。队长又讲话。队长说,要修个水库,要成立个测绘小组。组长是技术员。念组员名单时,念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刚从门外进来。听到念自己的名字。抬起了头,往台上看。看着队长,也看着技术员。
这个人就是马车夫。
散会了,大家往外走。
技术员从后边喊住了马车夫。技术员问马车夫这两天怎么没有去家里玩。
马车夫笑了笑。
技术员说,成立测绘小组时,队长问我让谁参加,我第一个就说了你的名字。
马车夫说,我什么都不懂。
技术员说,不,不,我懂的,你可能不懂。可你懂的,我也不懂。我离不开你。
马车夫说,我会给你做好后勤工作的。
测绘小组只有四个人。可队长很重视。把四个人喊到一起开会。在会上,队长给每个人都下达了任务。队长对马车夫说,别的事,你不用管,你就管吃喝,管住行。还要管他们的安全。不能出一点事。
马车夫说,队长你就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这里的人,还是当兵的习惯,对干部的话,当军令一样对待。执行起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出发时,马车夫赶着马车来了,马车上什么东西都有,吃的喝的用的。队长看了很满意。还把马车夫的老步枪拿起来,接开枪栓看了看。看到里边压满了子弹。队长放心了。挥了一下手,让马车出发。
一辆马车,四个男人,朝着荒野进发。
那天,出发时,好多人都看见了。看到年青的技术员,坐在马车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大家想起了技术员开会时说的话。觉得开荒队能有这么个技术员,真是有福气。
女人没有来送。早上出去,晚上就会回来。用不着去送。
谁也没有想到,五天后,我们的技术员就死了。
13、
技术员的死,说起来很简单。
那天工作到中午。到大树底下,吃马车夫做好的饭。吃过饭。技术员说,大家休息一会。下午接着再干。
树下面有一片凉阴,还有一片青草。躺在上面,身子骨会马上松弛下来。
都躺了下来。
技术员躺了一会,坐起来。马车夫问,你怎么躺着。技术员说,我睡不着。
技术员站起来,起出了树阴。走到了不远处的干沟边。
马车夫想睡一会,可技术员不睡,他也不能睡。技术员去了干沟,他也得跟着去。队长说了,不能出一点事。他站了起来,跟在了技术员后面,手里还提着枪。
技术员看到马车夫跟着,回过头说了声,你去休息吧。我随便看一看。
马车夫说,我没事,不困。
干沟是一条沟,洪水冲出来的。干沟并不干。洪水退走了,会在一些坑洼地方,留下些水。这些水过些日子,就会变成泥。就会有许多野草从泥里和长出来。长得最多的草是芦苇。大片的芦苇看起来,有点像湖水一样,在风中荡起绿色的波浪。
站在干沟边,技术员想了很多。不过,主要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干沟的地势,利用洪水,在这里拦一道坝,建一座水库。想一个法子出来,并不难,可真要把想法,就成真的东西,向来不容易。要做大量工作,包括前期的水文地质调查。
站前看了一会,技术员又朝干沟下面走。有一个便道,走下去并不难。马车夫看到技术员下去,也想跟着下去。技术员不让他下,说他去方便一下。一听技术员说去方便,马车夫就没下去。
马车夫本来要说,这里没女人,想在什么地方方便都行。用不着下到沟里。可想到技术员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凡是关系到脸面的事,全会很在乎的。就不再说什么,坐到了干沟边上。从这个角度,往干沟下看,一般的情况,逃不出他的视线。也就是说,如果技术员遇到什么危险,他要干什么,完全来得及。
但技术员还是死了。
马车夫说,技术员说他去方便,进了沟底下的芦苇丛中。
在一片踏倒的苇子间,确实有一处人的粪便。粪便四周的脚印,也是技术员的球鞋踏出来的。
马车夫说,他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见技术员出来。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怎么方便也不会有么长时间。马车夫就下到干沟里去找。找到了技术员刚留下的散发着臭味的粪便,却没有看到技术员。
芦苇丛里好多地方地面上铺着干枯的苇叶,脚踩在上面常常留不下脚印。这样一来技术员就很有可能不会一下子找到技术员。
马车夫说,他跑回来喊醒了正在树底下休息的两个人。说技术员找不见了。三个人就一起跑下干沟,钻进了芦苇丛。
这一点,另两个人可以证实。他们二个被马车夫喊醒后,三个人一块钻进了芦苇丛。边喊着技术员的名字,边四处寻找。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就找到了技术员。只是这时的技术员,已经停止了呼吸。
技术员掉进了泥沼里。干沟里有好多这样的泥沼。上面落了一层草叶和浮尘,看起来,和平常的地面没两样,可只要一踩上去,就会陷进去。一般来说,只要陷进去,想自己爬出来是不可能的。不少野羊野猪掉进去,都活不了,别说是人了。
把技术员从泥巴里拖出来,用水冲干净后。身上一个疤,一块伤,一个小洞也没有。卫生员来看了。仔细看了。看过了,对队长说,是让泥巴给捂死的。
埋技术员那天,全开荒队的人都去了。
马车夫要求抬棺。抬着棺材往墓地走。马车夫的眼泪不停地流。所有人的眼泪加起来,怕是也没有他一个人的多。
明白马车夫和技术员好,可看到马车夫那么哭,还是有些看不惯。全是打过仗的人,经历过不知多少生死。伤心会有,可要哭得一所鼻涕一把泪,不像是我们这些人的行为。
技术员的女人,跟着后面。她穿了一身白。她的脸也像衣衫那么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块玉做出来的。同样坚强得让人想像不到。
一句话也不说。
一滴眼泪也不流。
难道她真的成了一块玉石。大家有点不明白。觉得这女人一下子不是先前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