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刀和箫(2)

作者:董立勃    更新时间:2014-10-09 13:46:43

6、

雪儿又去找营长。营长看到雪儿又来找他,以为雪儿又要说那个事。脸子就又拉长了。雪儿说,我是来给你看病。

营长说,我又没有得病,看什么病?

雪儿说,你病了,真的病了。

营长说,我病了,我自己不知道,你知道,会有这样的事?

雪儿说,有一种病,就是自己得了,自己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会说不知道。

营长说,那你说我得了什么病?

雪儿说,我不说。

营长说,你不说,我又不知道,那你给我看什么病。

雪儿说,我不说,别人会说。

营长说,别人说什么。

雪儿说,大家都在说,营长肯定得了一种病。

营长说,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雪儿说,因为你让他们不得不这样说。

营长说,我不明白。

雪儿说,你也可以马上告诉他们你并没有得病。

营长说,让我去给他们说?

雪儿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

营长说,什么事?

雪儿说,一件很容易的事,一件天下每个人男人都能做到的事。

营长说,什么事?

雪儿说,结婚。

营长的脸一下子白了,营长的额头上,马上有豆子大的汗珠子滚下来了。营长的嘴皮子颤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好象一种疼痛扯断了营长的筋骨,营长的眉头象一把乱草纠在了一起。雪儿看到了一个真正病人的样子,雪儿知道天下只有一种病能把让一个男人变成这个样子。可她不能相信这个病会真的出现在营长身上。营长的肩很宽,营长的腰很粗,营长的腿很结实,营长的胡子,油黑而又坚硬。好象所有的男人都得了那样的病,我们营长也不会得。雪儿大声说,不,你没有病。营长看着雪儿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对,我的病,我自己知道。雪儿说,不,这不是真的。营长说,这是真的。雪儿不说了,雪儿看着营长,雪儿从来没觉得有人比自己可怜,可看着营长,雪儿的心好难受。营长说,别对别人说,好吗?雪儿点点头,雪儿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雪儿有了心事,很重的心事。雪儿在夜里,双手把着一管箫,吹一阵子,就放下了,对着夜空发呆。雪儿发愁,可雪儿不是为自己愁。她为别人愁。真没有想到,为别的愁起来,有时比为自己愁还难受。

大水渠垮了一个大口子。营长第一个跳到了水里堵口子。水渠里流着的是天山上的雪水。雪水凉得很,象藏了无数根刺,往人的肉里扎。它那真刺还要厉害,真的刺扎进来,用针挑就挑出来了。可水里的刺,扎到了骨头缝子里,拿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营长躺在到了床上发起了高烧。别的男人发了高烧,有老婆在身边伺候。营长发了高烧,只能一个躺在屋子里。雪儿来了,雪儿是卫生员,雪儿不是别的人的老婆,雪儿现在没有别的事,大家让雪儿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营长快点从高烧中站起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

带着那根竹箫,雪儿走到营长身边,看着昏迷中的营长。她想着不但要让营长站起来,还要让营长这个男人站起来。她知道能做这个事的,在这个地方,不,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这让她在去掀开盖在营长身上的被子时,突然有了一点神圣感,有了一点庄严感。

对着营长的裸体,雪儿很平静。雪儿看了一会,又退后了一步,慢慢地解开了身上的衣衫,她的身子很白,象雪那么白,可又不象那么冷,白的下面渗出粉粉的暖意。营长闭着眼,什么也没有看到。可她站在那里,好象在让他看。她拿起了那根带来的竹箫,放到了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从她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在营长和她之间荡来荡去,声音有时比直接的触摸更能深入皮肤。

果然,一个奇迹出现了,营长还在昏迷中,可营长那生命的根,却在缭绕的声音中,微微地动了一下,好象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这么接着一下又是一下……

好象听到了一种召唤,雪儿走了过去,不过,她的唇还含着那竹箫。营长还闭着眼睛,可他却伸出了手,抱住了雪儿的腰。他的胳膊真有力,碰掉了雪儿手中的箫。竹箫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微响。雪儿不动,随着那粗壮的胳膊,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不过,雪儿不会一直不动,她看着营长,想到了她的萧,她想他现在就是她的箫了,她要在他身上吹出一支绝曲。让他从此会有无比的快乐伴随。她的手象抚摸那竹箫一样,滑过了营长的身体,她的唇含住了竹箫的上端一样,她要给那生命的根一种富有激情的鼓励。

雪儿说,天啊。

雪儿在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虽然经历过的无数次事,表面上看好象很相似,但其实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因此我们的雪儿也就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快活。

7、

营长从高烧中站了起来。

象一烧红的铁淬了一下火,站来的营长和过去不一样了。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感觉出来了,他看到了坐在一边手里拿着竹箫的雪儿,他问雪儿发生了什么。雪儿说什么也没有发生。雪儿说只不过是你生病了现在你的病了好了。营长说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雪儿你可能做了个梦,你把你梦里的事当真事了。营长说我是做了个梦,可那不象是梦,象是真的。雪儿说,只要是梦都有点象真的。

营长去场部开会。

去场部开会回来,还没有走到营部,听到营部门口响起敲锣打鼓声,看到营部站着全营的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按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不会有他不知道的。可眼下发生的事他好象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走过去了,看到了几个连长和一群人全朝着他笑,刚要问发生了什么,又响起了鞭炮声。

鞭炮响过,正要开口,人群又唰地一下向两边退去,留出一条路和一片空地。紧接着从营部的门里边走出了穿着红绸缎衣裳的小凤。小凤的脸上白是白红是红,漂亮得让人认不出来。走在小凤旁边的是雪儿。雪儿素素的一身装扮儿,看得出是故意要衬出小凤的彩和色来。

再不用开口了,什么也不用问了,营长全明白了。

黑了天的屋子里,红红的一盏灯火亮着。照着小风和营长。小凤低着头,雪儿给她说了一天,怕她记不住了,一遍遍说给她听。雪儿的话这会全想起来了,可让小凤去做小凤还做不出来,小凤开不了这个头,小凤还是个完全的姑娘家。营长知道这个头要他开,可他还想着他的病,他不知道会怎么样,他怕做不好,做砸了。这样的事,开头很重要,这一次要是做不好,那就会关系到一辈子。

两个人都在等,好象在等什么,却又不知在等什么。这时,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两个马上抬起了头,去听那声音。这是听到过了许多次的声音。这声音让营长一下子想起了他在高烧中做的那个梦。于是他好象又回到了高烧中,整个身体火一样烧了起来,他伸出了胳膊一下子把小凤抓了过来。

雪儿坐在门口听石头上吹着箫,箫的声音象水一样在月光下流动。听着这样的声音,好多人都做了一个好梦。

第二天营长遇到了雪儿。营长问雪儿为什么要这样?雪儿说这样不好吗?营长说你要说嫁给我我一定会娶你。雪儿说,没有一个男人真正愿意娶我。营长说,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雪儿说,你是不一样。可你是不是想有个儿子?营长说,当然。雪儿说,可你不知道,我早就不能生孩子了。营长愣住了。营长说,你生不了孩子,我也愿意娶你。雪儿说,可你要知道,你娶了别人,我会更幸福的,更快乐。营长不相信地看着她。雪儿说,真的。雪儿说这两个字时,纯真的象个孩子。

营长说,雪儿,我真想跪下来给你磕一个头。雪儿说,其实该这么想的是我。是你,让重新活了一回。别人只活了一回,我却活了两回了。就是现在让我死,我也会高高兴兴去死。营长说,你不会死,你是天上下凡的仙女。雪儿说,那我们就活一百岁。

营长和雪儿说着这些话时,怎么也没有想到马上会发生的一件事,而这件事带来的结果,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8、

营长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会来看他,当这个人先打电话来说来看他时,他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这个人是个领导。营长激动并不因为他是个领导。而是因为这个领导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饿倒在逃荒的路上,正好这位领导带着队伍经过看见了他。别的人说这个人已经饿死了不要管他了,是这位领导从马上下来蹲在他身边发现他还有一丝鼻息。这位领导让担架把他抬上并给他吃了干粮。

当时这位领导也是个营长,现在这位领导已经做了比较大的官。他是到别的地方检查工作知道营长在这里,顺便过来看看。营长知道这位领导爱吃野味,他亲自带着人跑进了山里打了一头马鹿。还知道这位领导爱喝酒又派人到奎屯城里买了两瓶茅台。安排了这些以后,他又骑着马到几十里外的古尔图河大桥上迎接这位领导的到来。

这本来是一件完全和雪儿没有关系的事。这位领导也不知道在这片荒野上有个叫雪儿的女人。那天酒喝到了一半时营长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先想起了竹箫的声音才想起了雪儿。营长去喊雪儿说来了个领导想让雪儿吹支曲子让他听。雪儿觉得能给一位劳苦功高的领导吹箫很光荣。马上就换了身雪白的衣衫拿了竹箫就高高兴兴地来了。

雪儿一进来,这位领导就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在这里还有这样的女子,不由得站起来去和雪儿握手。雪儿刚吹出一了段曲子,这位领导就喊起了好,马上端起了酒杯说为雪儿的箫曲干杯。看到这位领导兴奋的样子,营长当然很高兴,觉得把雪儿喊来是喊对了。

雪儿一支曲子吹完了,这位领导好几杯酒喝掉了,用不着别人劝。没等雪儿吹到第五支曲子,这位领导就有点醉了。领导一醉,就不管那么多了,说他要睡觉,让大家都走。营长就让大家走,把领导扶到了营部里屋里,让领导躺到床上休息。营长没有走,坐在领导身旁,他打算守在这位领导身边,一直到他完全清醒过来。没想到这位领导不大一会就清醒了,看到了营长后,朝营长招手。营长走过去,弯下腰,听这位领导说话。领导的说话的声音很小,营长的耳朵快贴到了他的嘴上,才听清楚。

听清了领导说的话,营长马上说句好。可营长走到门口,还在外面的月亮下面多站了一会。不过,只站了一会,他就向雪儿住的屋子走去。雪儿刚回到屋子里,正准备上床休息。听到营长喊她,就走了出去。营长说,领导喝多了,你是卫生员去照顾他一下,他心脏不好,不要出了什么事。雪儿说,好。营长说,没有困难吧?雪儿说,你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雪儿学着士兵的样子,还朝营长立了个正。营长说,完成了任务,明天你就不用上班了,在家休息吧。说完,营长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营长就赶到了营部,看到领导已经站在了门口,正迎着东方的第一缕曙光做伸展腰肢的动作。营长走到了领导跟前,看到领导精神焕发的情绪很好的样子,心里近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领导拍着营长的肩膀说,不错很不错。听着好象在夸营长,可营长觉得不但是在夸自己。这让他心里有一点不是味。可只是一点点,马上就象树梢上的雾一样,太阳一出来就没有了。营长让老领导再呆一天。这位领导说,他也舍不得走啊,可还有好多大事情等着他决断呢,他不能不走啊。这位领导上车时,对营长说,再好好干两年,我会再给你压更重的担子的。营长知道这话的意思。营长说,谢谢领导。随着领导的走远,营长越想心情越好。

这位领导一走,营长马上去看雪儿。此时他有满腹的感谢的话儿要对雪儿说。可他见到雪儿后,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看到雪儿坐在床上,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两眼发呆,好象得了什么大病似的。营长说,你怎么了啦?雪儿抬起了头,看到了营长。雪儿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吧?营长说,完成了,完成得很好。雪儿说,你真的很满意?营长说,雪儿,我真的很感谢你。雪儿又笑了。雪儿的笑,让营长有点不敢看。营长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让炊事班做病号饭给你送来。

营长往门外走。快走到门口时,雪儿说,其实,你来喊我时,就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了。营长说,我想你可能不会在意这个事,这个事对你来说可能从来就不算个什么事。雪儿说,你说的太对了,我是从来没有把个事当个事。营长说,好了,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还象过去一样做我们的事吧。你的样子很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来看你。雪儿说,营长,现在我不欠你的了。营长不想和雪儿多说了,拉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太阳雪亮,刺得他的眼睛有点睁不开。

中午时,炊事班按营长的安排,做了鸡蛋面条给雪儿送来,敲了半天门也没有理会,一看门是虚掩着的,炊事员就把门推开了。往屋子里一看,炊事员手中的一碗面条就掉了在地上。他转过身大喊着向营部跑去。

营长带着人跑到了雪儿住的屋子里,看到雪儿已经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她没有穿发给她的那身军装,而是穿着那身绣着大朵牡丹花的旗袍。和别的吊死的人不一样,她的舌头没伸到嘴唇外面,她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好象还有什么话,到死也不肯说出来。还有那根竹箫,也被她牢牢地抓在手中。

9、

埋雪儿那天,好多人哭了。女人几乎全哭了。

那竹箫没有随着雪儿埋到土里,有人说了,雪儿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支竹箫,别把它们分开。但营长说,雪儿不在了,有这支竹箫,也是个念想。营长这么说了,大家就不说什么了。就把竹箫从雪儿的手上取下来,想着会很难取,可没有想到轻轻一掰,雪儿的手就松开了,好象雪儿也很愿意不带它走,让它留下来。

那天下午,埋了雪儿。营长说,大家回家吧。大家回了家,营长没有回家,拿了竹箫,走进了营部。太阳落山时,大家突然听到竹箫的声音。想着是不是听错了,大家走出了门,站在门外听,真的是竹箫的声音。和雪儿吹出的声音一样。可雪儿已经埋到了土里,这声音不可能是雪儿吹出来的。大家不能顺着这声音往前走,走到了营部门口,看到了关着的门,大家不走了,全站在门口,听竹箫的声音。真的好听啊,天下的声音,没有一种声音可以比得上这种声音。

一天的云,在竹箫的声音成了红色的。遍野的风,在竹箫的声音中变得温柔起来。

竹箫的声音没有了。

云的色彩消失了,风也随着大起来,凉起来。

大家还站在营部门口,不知道该推门进去,看看吹箫的人是谁,还是站在这里等竹箫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正在这时,一阵来自戈壁滩的上的野风吹过来,把营部关着的门吹开了。大家看到了营长趴在他的办公桌子上。而他的那把挂在墙上的马刀,这时却挂在他的胸口上,只是刀的最锋利的部分,从他的后背上伸了出来,闪着雪一样的亮。

大家又去看那根竹箫,没有看到,大家又去找那根竹箫,也没有找到。大家真的糊涂了,明明看到了竹箫走进了这间房子,明明听到了竹箫的声音从这间房子里传了出来,怎么就看不见找不到了呢?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2003年8月23日于乌鲁木齐

《上海文学》2004第1期、《小说精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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