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本文从抒“愤”之“愤”的本末来源引发深入,从中国的抒“愤”传统推开去,联系中西方文论相关论述,证明抒“愤”在文学创作上的共通性,以及对现实可取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抒愤;抒愤传统;有感而发;气;至文
一、引言
何为“愤”也?《说文》释曰:“愤,懑也。”又释曰:“懑,烦也。”①则知,“愤”有“忿懑、烦闷”之意。《论语,述而》中有“不愤不启”与“发愤忘食”之说,②前者有学习上有憋闷之意,后者则指学习上孜孜不倦的状态,二者与本文讨论的话题有些出入。而屈原在《九章》的《惜诵》篇中所言:“发愤以抒情”③的“愤”,以及后来被司马迁归纳为“发愤著书”的“愤”才是本文要讨论的话题。抒“愤”就是发泄心中的忿懑、烦闷,抒发满腔激情。抒“愤”是一种写作的特殊状态。
二、抒“愤”传统探源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④中谈及,古来圣贤皆因遭受困厄,有所宣发而“发愤著书”,他一一列举了西伯、孔子、屈原、左丘、孙膑、吕不韦、韩非子,并指出《诗三百》大抵皆由圣贤“发愤”而作。此说虽显笼统,但揭示了文学创作的一条规律:有感而发,情感因素对创作影响极大。
司马迁能有上述言论,除了自身的遭遇感受外,与对屈原抒“愤”精神的继承不无关系。他在《史记,屈原传》⑤中认为屈原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此处的“怨”实际上就是“愤”,只是提法不同罢了。屈原遭谗受迫害,写下楚辞骚篇,司马迁受难压不倒,“发愤著书”为后世。相近的遭遇,使不同时代的贤人惺惺相惜而思想趋同。
上述司马迁提到的韩非子,曾写下《孤愤》一文,极言对韩国国内政治斗争的不满,倾述其孤独无助的悲愤之情,此文后被秦王倍加赞赏,甚至误作古人。此“愤”也属于本文所述“抒愤”之范畴。
及至明代,李贽在评述《水浒》时提出,《水浒》实为“发愤之所作也”。他认为“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⑹他明确指出《水浒》作者是为了发泄对宋代政治状态的不满而写下如此长篇巨制的,推之认为古来圣贤都是有感而发的,不是无病呻吟的。与司马迁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清代蒲松龄,一生命运多舛,他在其《聊斋自志》中称其创作乃是“孤愤之书”⑦,因其本人入世之深,才知世事之深,将其“孤愤”化之为文,以泄心中之“愤”,此“愤”亦是本文所述之“愤”范畴。
中国文论史上直接提出抒“愤”之说的有司马迁、李贽与蒲松龄,三人又都是“发愤著书”的实践者。虽然其中李贽的文论是针对《水浒》作者而言,但其本人之抒“愤”比之施耐庵本人要更为透彻。细究起来,三者文论的相同点在于:均认为情感因素与作品有直接关系,情之切、理之明,将“愤”之情抒成文、化成字,流芳百世。
抒“愤”是某个时期特质人物的优秀文化品质的高度浓缩。中国的文化传统是“诗性”的,抒“愤”传统就是典型的“诗性”传统,带着诗人的情感,执着地埋头于文学创作之中。从古至今,保持着这种抒“愤”传统的,不止上述数人,中国文学史上从汉代不知名的民间乐府诗人到唐代大诗人杜甫,从魏晋的嵇康、阮籍到南宋的辛弃疾、陆游,从曹雪芹一直到鲁迅,莫不都是抒“愤”之人,其作品莫不都是抒“愤”之作。
三、抒“愤”传统探究
中国传统书画上有“喜气画兰,怒气画竹”的说法,笔者以为这“怒气”与“愤”可有一比,互为参照。试析其原因:一般而言,画兰须用曲笔,笔法轻柔,才能尽显兰花之美,故而“喜气”时画兰为宜;而画竹就不同了,竹枝、竹叶多用直笔,如轻描慢写委实不妥,须力透笔尖、一气呵成为佳,故而古人总结为“怒气”时画竹为宜。“愤”当然不是专指“怒气”,但却是一种与之相近的精神状态。
抒“愤”之“愤”,其实也是指中国古代文论中经常谈及的“气”而言。从孟子的“浩然之气”、曹丕的“文以气为主”到韩愈的“气盛言宜”⑧,虽稍有区别,但总体上是一致的:文学创作与作家的个性修养、品德情操是分不开的,文由“气”生,“气”促文成。刘勰亦在《文心雕龙》的《体性》篇中云:“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⑨,也阐述了同样道理。“气”发自于“情”与“理”的结合。清人黄侃认为“性谓人性气有殊”,正因为“气”之“殊”才能使“为之文异状”⑩。据此,可认为抒“愤”其实是作家理智与情感相结合的一个过程,是在自己独特个性激发下,“虽九死其犹未悔”,“发愤著书”的一种特殊创造状态。
观之西方文论,虽无直接相关理论,但从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功用论述中却能感受到东西方文化的相通,感受到人类文明的趋同。他认为悲剧起到“katharsis”(希腊语,中文译作“陶冶”或“净化”)作用⑪,后世评述颇多,其中有三种说法与抒“愤”类似,其一,认为是医学上说的“宣泄”;其二,使精神升华;其三,心理与生理上的“快感”。亚里士多德是针对文本悲剧对受众的功用而言,而抒“愤”则是作者在经受人生悲剧后,通过写作的方式“宣泄”出来,将情感上的“痛”转化为心理及生理上的“快感”,使个人精神得到升华、净化的过程。
类似地,古罗马的朗吉弩斯在《论崇高》中也认为作家的心智对于作品是极为重要的,他在谈到“崇高”来源时就提到了“庄严而伟大的思想”和“强烈而激动的情感”⑫,这不正是从《诗三百》、韩非子、司马迁、李贽,一直到蒲松龄们心中压抑的那种思想与情感吗?这不正是“愤”吗?
可见,抒“愤”传统并不专属中国,这是人性使然,世界相通的。西方文学史上亦不乏抒“愤”之作,从伊索寓言、荷马史诗,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拜伦的诗作,一直到海涅的诗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数不胜数,怎能不说这些作品不是抒“愤”之作?
抒“愤”可以说是古今中外作家创作的一条“捷径”,却往往是作家用生命和鲜血、用其一生遭受的屈辱和磨难换来的。
四、结语
李贽在《童心说》中称“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⑬仿而效之:天下至文,未有不出于抒“愤”之作也!
至情至性之至人,才能写出一等的文章;虚情假意、无病呻吟,纵使辞藻华丽,亦是一派妄言。
有感而发,无感即停是写作的不二法门。抒“愤”传统的现实可取之处在于:学其内质精神,勿仿其外在形式,古人、今人,国人、洋人,莫不如是。抒“愤”其实是一种创作方法,而且是一种特殊的写作状态,非常人皆能仿而效之,如果刻意模仿而东施效颦就无此必要了。
【参考文献】
1.[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简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89页。
2.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2006年印刷),第68页,第71页。
3.[宋]洪兴祖注,《楚辞补注》:《九章,惜诵》,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2006年印刷),第121页。
4.张少康主编:《中国历代文论精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
5.同上,第24-25页。
6.同上,第312页。
7.同上,第413页。
8.同上,第12页,第69页,第179页。
9.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2006年印刷),第505页。
10.黄侃著,周勋初导读:《文心雕龙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6页。
11.李思孝著:《简明西方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
12.同上,第57页。
13.同(4),第3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