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近家情更怯吧,梁潇离开汪家,没有再上马,只是牵着马缰缓步往家走。李雯秋和强娃自然也是步行。李雯秋能感受到梁潇心中的忐忑,便没有主动和他聊天,只是并肩陪着。
呱哥——布谷,呱哥——布谷。
这布谷的一声声鸣叫,一下把梁潇拉回了八年前他离家的夏天。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在苏北这片大平原上,人们喜欢把布谷称为“呱哥”。呱哥呱哥,割麦播谷。呱哥来了,夏收播种的季节就到了。今年的呱哥虽说叫得早了些,气温却是不含糊的,可说是夏意浓浓,连续十来天酷热难当,已经叫庄稼人在田里忙活时不得不袒胸露臂、汗如雨下了,就连路两侧汪大财主家的成片大麦田转眼也一片青黄相间了。
穿过这片大麦田,再走两百米,就到家了。梁潇抬头远望,前面一百多米处有一位老汉背着粪箕,手拿粪勺,正立在那儿手搭凉棚看天。梁潇心里一颤:眼前的莫不是父亲?
梁潇没看错,前面这位老汉正是梁石匠。
“今年是怎弄的,连呱哥都来得这么早?”背着粪箕漫野捡粪归来的梁石匠,抬头循着呱哥的叫声,喃喃自语。
突然,他呆立那儿,手中的粪勺缓缓滑落在地上。在他盯着呱哥飞去的东方,呱哥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群亮晃的大鸟,正从小晌午炽烈的太阳中飞出,伴着刺耳的怪叫,越飞越近,越飞越大;越叫越响,越叫越怪。转眼间大地颤抖,鸡狂狗跳。
一只大鸟瞬间离群,俯冲而下,擦着梁石匠的头皮掠过。
哒哒哒……
梁石匠一个趔趄,背上的粪箕拖着他原地转了半个圈,倒向身旁的麦田。就在他倒下的瞬间。他瞥见不远处正有一个当兵的向他狂奔而来。他还没来得及想这是谁,脑袋便砸在汪家的田界石上,昏死过去。
梁潇万没想到,他八年后的第一次回家带给父亲的见面礼,竟然是鬼子飞机的一串机关炮。无疑,小鬼子是在麦田里发现了三匹战马和三名军人,才会俯冲下来发动袭击的,他们仨毫发未损,父亲却被一发子弹打断了胳膊。
梁石匠醒来时,三间低矮的草屋里已经挤满了家人和乡亲。
梁石匠只看见老伴和女儿围着他不停张合嘴巴,却听不到任何声响,就想,这是怎么了,活了五十多了,啥时这么躺过?家里这么多人,自己没病没灾的,躺着算怎么回事?不行,得起来!他双手用力,想撑起身,左胳膊传来的钻心剧痛使他疼得忍不住张口大叫:“啊——”
一声大叫使他头脑“嗡”然一震,近处的呼唤、抽泣声,远处呼儿寻娘的哭喊声,狗叫声,一起扑入耳廓。
“老头子,别动,你胳膊伤了,头也磕破了。”老伴抽泣着说。
“爸,你左胳膊断了,别乱动。”女儿莞草按着他的右手说。
“谁弄的?”梁石匠轻声问。
“鬼子飞机打的,你不记得啦?”莞草语带几分惊慌。
梁石匠想起来了,上午他去拾粪的,然后听见呱哥叫,然后看到一群亮闪闪的大鸟,其中一只向他俯冲下来,然后自己就往下倒,然后就瞥见一个当兵的向他跑来,再然后……对,那个当兵的呢?他急切地抬头寻找。
老伴与女儿身后,一个军人看着梁石匠,噗通跪在床前,声音颤抖着说:“爸,不孝儿梁潇给您磕头了!”说完,取下帽子,乓乓乓就是一串响头。
梁石匠呆呆地盯着这个自称梁潇的当兵的,一言不发。
“老头子,真是大儿回来了。”老伴抬手擦了一下眼角涌出的泪水。
梁石匠嘴唇在颤抖,两眼也渐渐喷出火来。他抬头左右寻找自己的长杆烟袋,想狠狠地敲敲这个让他又牵挂、又恨得牙痒痒的不孝大儿的脑瓜,只可惜这会烟袋不知丢哪了,只好顺手操起床头盛烟丝的、两巴掌大的小簸箕,兜头砸向梁潇:“滚!你个讨债鬼!你还知道回来?!”
梁潇低头纹丝未动,任小簸箕砸在脑门上弹飞出去。
一旁的李雯秋赶紧上前劝阻:“大叔,您消消气。您负伤了,需要静养,千万别再气伤了身子骨。”
“爸,您的伤口还是这位大姐帮您包扎的,您就听她的吧,别生大哥的气了。”梁莞草也劝上一句。
梁石匠见有客人相劝,便把怒气慢慢平息下来,呵斥道:“滚起来,照应好客人!”
梁潇起身,介绍说:“这是李雯秋李参谋,也是我的军校同学。那是我的战友强娃,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强娃坐到梁石匠床沿,笑眯眯地说:“大爷,我说个秘密,保管您笑上眉梢。这位漂亮的李参谋和梁营长不光是同学,还是亲密的朋友,关系好着呢——您还不笑一个?”
李雯秋羞红了脸,轻拍了一下强娃:“小贫嘴,就数你多嘴!”
哈哈哈。满屋笑声一片,梁石匠也露出笑容,慈祥地握住了强娃的一只手。
梁大婶走过来拉着李雯秋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闺女,多亏你帮你大叔包好伤口,真不知怎么感谢你哟!”
“大婶,您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给大叔的伤只做了应急处理,大叔的左胳膊断了,后面还应该尽快请骨科医生治疗,耽搁不得。”李雯秋说。
“妈,李参谋说得对,她只学过战场急救常识,爸这伤还得继续治疗。军情紧急,我们今天就要赶回新安镇去,恐怕没时间陪爸看伤了,就由二弟和妹妹代劳吧。”
“梁营长,你放心,家里的事就交给我了,我负责给石匠大哥请医生。”汪文乾这时走了进来,上前拉住梁石匠的右手,“老哥啊,我刚知道你受伤的事,这小鬼子可恨啊!我跟你说啊,你家大儿了不起啊。先前给我家带信,才知道他和我四弟文盛在抗日战场相遇啦,他们都是好样的,是响当当的抗日英雄!”
“是真的?”梁石匠问。
“那还有假?他们都是上过战场打过鬼子的,了不起啊!”汪文乾激动地指了指仨人。
李雯秋赶紧笑着说:“不包括我啊,他们俩是。”
“李参谋在司令部指挥我们打仗,比我们还厉害。”强娃说。
“别乱说,强娃。我就在司令部做些杂事,哪比得了你们。”李雯秋说。
“都了不起,都了不起。”汪文乾圆场,“老哥啊,你还不知道,梁营长还是我们汪家的恩人,这话今天不在这细说,过两天我们哥俩单聊。唉,先是前两天梁浩救我们家梦蕾,今天又是梁营长上门送家书,老哥,你梁家对我汪家恩重啊!”
“汪保长,这是怎么说的,都是孩子应该做的。”梁石匠赶忙说。
这时,室外传来梁浩急切的叫声:“妈,妈,爸怎么啦?”声音未落,梁浩、林舒、梁大左满头大汗进了屋子。汪梦蕾赶得太急,到她家附近时,肚子痛得受不了,就没跟来。室内已经太挤,一些乡邻自觉退出门外,给他们腾出地方来。
问过父亲受伤经过,梁浩掉头用眼瞪梁潇。母亲说,浩子,别傻看了,这是你大哥,也不叫一声?没想到梁浩上前一步就揪住梁潇的胸前衣服:“鬼子的飞机是想打你的吧?!”
“是我的罪过,害得爸受了伤。”梁潇说。
林舒赶忙劝阻:“梁浩,冷静点,怪不得你哥,要怪也怪小鬼子。”
“是啊是啊,这仇要记在鬼子的头上。”汪文乾也劝道。
“好了!”梁石匠不知何时已坐起身,用右手重重地拍了拍床边,“你俩都给我听着,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国难家仇都摆在这,你们俩要是我的儿子,到啥时候都不许忘了!”梁石匠因激动和伤痛而嗓音嘶哑,胡须颤抖。
兄弟俩都无声地点了点头。
梁潇抬手看了看表,思量了一下,吩咐强娃把急救包拿来。他双手捧着急救包,低沉地说:“爸,本该接你去部队让军医给您好好看看,可军令紧急,实在来不及了,这里有些药留下,请医生看着用。”说完,他立正,敬礼,起身出门。
众人也纷纷宽慰梁家人几句,陆续退出门外。
梁大左跟着梁潇后面到了院子里,看梁潇站下了,便逮住机会自我介绍道:“嘿嘿,梁潇大哥,还记得我吗?我是隔壁的大左。”
“记得记得,你好像比我小一个月零三天,对吧?”梁潇伸手扶住大左的肩,微笑着说。
“哎呀,太对啦,你还记得比我大一月零三天,奇了,嘿嘿,奇了。”梁大左喜出望外,“梁潇大哥,那你能答应兄弟我一件事么?”
“你说。”梁潇说。
“你能带我去当兵么?有兄弟在身边,你也多个帮手啊。”梁大左面带讨好的笑问。
“我带你走行不?!”没等梁潇回答,马石榴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上来就一把拧住梁大左的耳朵,往自家方向拖,“你想得倒美,看人家有个漂亮女朋友,你也想糊涂心事,是不?你个没出息的货!”
“哎哟哟,死女人,还不放手啊?反了你了,哎哟哟,看我回去不抽死你!”梁大左疼得直咧嘴叫。
“我等着!哼,你去当兵,让我们娘俩在家喝西北风啊?你敢跑我剁了你的腿!”马石榴高声嘎嘎叫着,把大左的哎哟哟全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