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蔡健鋒老先生把那个被柳俊岐撞昏的少年抬回家,认为这少年之所以被撞昏,跟避让他的电动摩托有关,如果不是他骑电动摩托冲过来,少年与那小偷也不会撞个仰八叉。他们撞得十分突然,很是猛烈,身材单簿的少年被那个敦实的家伙撞到了胸口,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起初,蔡健锋先生害怕出事,后来,在保姆唐桂花的帮助下又用冷水喷额,又是给他红糖牛奶茶喝,那少年才渐渐地苏醒过来,他睁开眼,静静地四处观察。这里是他完全没有见过的环境,客厅里一派富家陈设,红木家具熠熠生辉,那摆在厅堂中间的圆桌与嵌着白色大理石的靠背椅最为显眼,那镶嵌在红木椅上的大理石,上面的图形一会是飞马,一会是灰色的云朵,变幻着。少年眨眨眼,神情仍然恍惚。
“醒了,醒了!”唐桂花惊喜地叫道。她是贵州山里人,为人忠厚,见少年醒过来,她由衷地高兴,又给他喂了一勺糖奶茶。
少年示意要坐起来,她给他背后垫上绣花的海绵枕头。
蔡健锋舒了一口气,问道:“孩子,你叫啥名子?没事了吧?”
少年道:“我叫贺生。刚才只是暂时休克,没事的,我的身体好得很。我是从大别山走到上海来的……”
保姆唐桂花没有吃惊,因为她脑子里没有地理上的概念,她以为大别山在上海郊区。蔡健锋听了很吃惊,同时,听他说是从大别山里来也拨动了他心中的一根弦,便问:“你家在大别山里,你叫啥名字?具体地说,你从哪里来的?为啥要走到上海呢?”
这家人如此关心他,老人又慈祥善良,他想说实话,但一想到爷爷关照他到上海“逢人只说三分话”的叮嘱,便说道:“我叫贺生,嗯,……我是安徽省金寨县人。”他故意隐瞒了家址,其实,他家是在河南省固始县。
唐桂花对他的身事不感兴趣,回厨房做饭去了。蔡健锋老先生听说他叫贺生,显然失望,但他感到惊奇,这么羸弱的少年能从大别山走到上海来,真不简单,他听他讲下去。
贺生说,他家在一个水库旁的山沟里。他常到水库里洗澡,游泳。他到上海来是找父母的,他的父母早就离异了。父母在上海做生意,在他三岁时妈妈不要他了,把他扔给他的爸爸,爸爸又把他送到爷爷那里,这些都是听爷爷说的。现在,他初中毕业了,他就来找他们,没有钱就走得来。从地图上知道,上海在大别山的东南,便沿着河流往东走,过了铁路又沿着一条河走,后来知道那条河叫滁河。到了江南,使沿着铁路走,花了一个月的工夫,就走到了上海。贺生最后说:“我到了上海,找了十多天,找不到爸爸,今天刚到浦东就碰到这倒霉事……”
唐桂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面条,要他快吃,并问:“你爸爸叫啥名字哟?我帮你找!”
蔡健锋笑了:“你虽热心,可上海有多大,你知道吗?二千多万人,你到哪里去找?”他又转过脸对贺生说:“小伙子,快吃,快吃,你饿坏了吧?”
“我爸叫贺栋希,他在外面用什么名子就不知道了。他原是做生意开店的,后来又去打工,现在不知干什么,十多年没有与我们联系了。”
“你妈呢叫什么?”
贺生见老先生问得认真,正在拖地板的唐阿姨也侧过耳朵来听,便尽量用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听说我妈是上海人,叫季丽萍。”
蔡健锋听后很失望,拿眼望着唐桂花,嘴里念叨:“不是,不是。”
唐桂花转着眼睛,微微一笑:“只是差一个字,要是墙上照片上这个人就好了。”说完,她在贺生脸上仔细地瞧了瞧,又对挂在墙上的蔡丽萍半身照片看了看,见他们那双深藏着狡黠与忧虑的眼睛很相像,瘦长的脸颊与下面的大嘴吧也有相似之处。蔡丽萍是蔡健锋的女儿,是这幢别墅里的小姐。她曾听说蔡小姐有个儿子在河南省大别山里。眼前这个贺生与蔡小姐虽有点像,但姓氏不对,又是安徽人,不可能是蔡小姐的儿子。桂花知道,蔡老先生自从老伴去世后,常常设法寻找他的叫莫沪生的外甥,在报纸上登寻人启示,请公安在电脑上查,都无结果。年初,老先生还到河南省好像叫固始县的地方查找,前后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他的外甥,连个姓莫的人家也没找到。老先生回到上海病了一场,整天望着女儿的照片叹气。今天,老先生本是想去找蔡小姐,希望她给个实话,他的外甥是不是叫莫沪生,他是不是在河南省?他想问实在了,再去寻找外甥,并把他接到上海来读书,抚养成人。女儿不要那个孩子,他要。可是老先生一出门就遇到这个被撞昏的孩子,要是这孩子真是老先生的外甥,那就太好了。不过,世上哪有这么巧的好事呢?
贺生见他们沉默不语,赶紧吃完碗里的面条,站了起来,对老先生与唐桂花各鞠一躬,说:“谢谢你们,我走了。”
他俩不让贺生走,贺生寻我父母心切,执意要走。他出了别墅,当走到来时被撞的那个圆形路心花圃边时,老先生骑着电动助动车追了上来,喊道:“贺生,贺生……”
贺生站住,又鞠一躬到地:“谢谢你,老爷爷,我有朝一日总要报答你的!”
蔡老先生:“我跟你有缘,有缘……”
贺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心想早点找到父母,根本没有好好地想一想,这位老先生如此热情地待他是何缘故。
四、
上海的五月,天气己经相当地热了。
贺生走在街上,额上往下流汗。他脱了毛线背心,塞进提包里。那条杂色毛线背心是他邻家春燕姐姐帮他织的。她利用贺生幼年穿的据说是他妈妈买的红毛衣、绿毛线裤再添些土黄的毛线,织成这么一件彩色斑斓的背心,由于毛线不足,背心穿在贺生身上紧巴巴的。现在,贺生把毛线背心脱了,胸口放松了许多,一阵初夏和暖的风吹来,他感到十分舒畅。
他擦擦额上的汗水,抖抖脱了两粒钮扣的旧衬衫,继续沿街前行。他在街上行走,漫无目的,东张西望,人家一瞧就知道他是个流浪少年。这是一条商业街,商铺一家接一家,有许多小饭店,快餐店,小酒馆,还有几家美容美发店,洗脚按摩店。几乎每家店前都贴着招聘人员的广告,贺生一到上海就试过了,那些广告都假的,店主真正的目的是显示他的生意好,并非真正招工。由于这个经验,他见到店前的这类广告就鄙夷一笑。现在,最吸引他的是饭店,见到饭店就停下脚步。
逛到中午,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便找小饭店吃饭。当人家将他要的半斤饭与咸菜汤端到桌上后,他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几分钟就收拾干净了。
站在柜边的赵老板一直在观察着他,这时说道:“喂,你要想做工的话,小伙子,我这里缺个帮手。”
他当然求之不得,答道:“老板,我愿意干。”
于是,他被赵老板留下来打杂,白天在店里打扫店堂,洗碗,送饭,晚上就睡在店后的小房间里。那小房间在厕所与洗菜池之间,非常窄小,里面只容下一张床,无立足之地,上床下床就得开门站在门外。就是如此,他也很满意,因为这些天来,他从家乡来一路上都是睡在树林里或者桥洞下,到上海有张床睡觉就是上了天堂啦。
赵老板年过中年,小眼睛,肉鼻子,肚子己凸出,人称赵胖子。他门坎精,招工供吃住不给工钱,因此,他不断辞退打工者,一般不到一个月便换人。赵老板见贺生是外来的流浪少年,想他这一招对贺生肯定管用。果然,贺生手脚勤快,整日不停地做。赵老板为扩大早市的大饼油条豆浆的生意,在小店铺前搭个凉棚,在贺生的帮助下,用铁棒、塑料布搭出一个凉棚来,底下放四张桌子,生意立刻红火起来。
由于赵老板小吃铺卖素油菜包子、老虎脚爪,蔡健锋老先生也常来光顾还个小店。贺生端一笼菜包子上来,见是蔡老先生很是吃惊:“蔡爷爷,是您?”
蔡健锋:“你在这里做。”他把两只菜包子装进塑料袋里,那是带给来看他的女儿蔡丽萍的。“你去端一笼肉包子来,我请你吃。”
“不,我请你吃。”
蔡健锋一想,你那里有钱请我?于是,他说:“这样吧,看来你也有饭吃,大家谁也别请了。现在,我问你,你找父母,准备怎么找?”
“我想下班后到处贴寻人启示。”
蔡老想了一想:这倒是一个办法。
又有客人来,贺生便去召呼客人,一会又去帮人盛豆浆,一会又收拾碗筷抹桌面,十分勤快。
蔡健锋看在眼里,颇为感叹地想,这孩子聪明灵利,要是能继续上学读书,肯定能造就成一个人材。现在,他在这个小饭铺里当堂倌太可惜了。
这时,贺生走过来,好奇地问:“蔡爷爷,你是干什么的?”
“我现在退休了,退休前是科普作家。”蔡老先生喝完碗里的豆浆说。
贺生递给他餐巾纸,瞪大眼睛:“哎呀,您是作家?我最崇拜作家了!我听我爷爷说,我外公是写文章的……”
“啊!”蔡老先生忽在所感,连忙问:“你妈是哪里人?”
“不能确定,听说她是上海人,……跟我爸一道做生意,后来就分开了。”
蔡老先生很失望,他的女儿蔡丽萍跟一个河南人做过生意,同时同居,生个孩子送到了河南的乡下。可这孩子是安徽人,又姓贺,相差太远了。他走出凉棚时,说道:“贺生,你我有缘,你有空的时候来我家玩。”
“好哇。”
贺生把蔡老先生送出,抖一抖手中沾有许多饭屑的抹巾又回到凉棚里。在他跟蔡老先生接触过程中,他隐隐约约感到这位老先生似乎在向他探听什么,他会不会也在找人?贺生这种念头在脑际一闪之后,又立即熄灭了。他想,像他这样与亲人分离的事,住在别墅里的老先生怎么会发生呢?
赵老板见贺生坐在那里发呆,立即喊道:“贺生,炉子不旺了,快给炉子加两块煤饼!”
经他这一打岔,贺生萌生蔡老先生也在寻人的一点疑问便云消雾散了。
五、
贺生寻找父母心切,他利用店里下午休息的时间和夜里到外面去贴寻人启示。
这天下午,天气晴好,贺生脱掉那件杂色毛线衣,穿着长袖花格子有着明显乡气的衬衫,下身那条灰色裤子的脚管处也脱了线,一抬脚那开裂的缝便一张一合,尘埃在那缝隙与磨出光亮的军用黄色帆布鞋之间飞舞。由于他从河南省长途跋涉到上海,脚上磨破好几处,现在虽然都好了,但右脚小趾破裂处还没有好透,仍有点疼,所以,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贺生为了早日能找到日夜思念的父母,他想,既然不怕挨饿走到上海来,还怕这点脚痛吗。
他一口气跑了三条街,张贴了几十张寻找父母的启示。
贺生一门心思张贴寻找父母的启示,不觉来到离东明支路不远的川杨河边,见有几个青少年在一位老先生指导下练跑步,便驻足观看。几个青少年中,一人生得高挑,长脸白净,人很漂亮,一人生得又矮又黑,方脸,狮子鼻,铃铛眼,相当丑陋。还有一个青年女子脸皮也较黑,手里拿着秒表。他们都一律穿着红色运动衫。那老先生穿得更是气派,名牌衫裤,戴着白色长舌高尔夫球帽,嘴里叼着雪茄,他那手指上、手腕上与头颈上尽是闪闪放光的金饰。贺生想,那老先生是教练,那女的是他的助手,他们大概是富家子弟在练身体,也可能是贵族学校的学生,在搞课外活动。
这时,只听一声哨响,两个青年站到起跑线上,然后又是一声哨响,他俩奔跑了过来。对跑过来的青年,教练都鼓励他们说:“不错,不错,比昨天有进步。不过,比飞人刘翔差远了,我的徒弟,都要成为让人永远‘追不上’才是!”
这样,在两对青年跑过之后,他让他们离去。到了小白脸与壁虎跑来,教练称赞了壁虎,对跑在后面的小白脸教训了一顿。接着,他宣布今天练跑结束。这时,壁虎走过来,当他看到贺生时吃了一惊。壁虎想,这个少年会不会认出他来?那天,他是戴着长舌帽穿着到处是大口袋的灰色罩衫,现在是穿着运动衫,没戴帽子,但是,他仍然怕贺生认出他来。他心里害怕,用眼睛紧盯着贺生。
贺生站在那里光眨眼睛,他并没有认出壁虎来。那天两人相撞,是他刚从树丛边出来,忽遇蔡老先生驶来的电动摩托,因急转身才与壁虎撞在一起的。接着,他叫蔡老先生的电动车带倒在地,立即晕了过去,对周围的人和事并没有留下多少记忆。现在,这位矮子瞪着铃铛眼在看他,他感到很奇怪,便问道:“你认识我?”
经他这一问,壁虎放下心,晓得这个少年没认出他来,便咧着他那花瓶嘴笑了笑,说道:“不认识。听你口音,我们是老乡么?”
“你是哪里人?”
“安徽六安。”壁虎不说真话。
“啊,我们是同乡,我叫贺生。”
“我叫壁虎。”壁虎很老练:“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在哪里打工?……拿着这么多纸条干什么啊?”
贺生心里高兴,他听出壁虎的口音与他是同乡,不过不是安徽六安,而是河南固始人,他不明白壁虎为啥对这作了隐瞒,心想也许与他一样,对不熟悉的人不讲真话。他听爷爷说过:“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壁虎对他有一种亲切感,而且,人家是穿着一身运动服的运动员,在手指间挟着雪茄烟的教练指导下练跑,多神气啊!他心生羡慕,想与壁虎交朋友,回答道:“父母在上海,失去了联系。”
“你父母叫什么名字啊?说给我听听,也许能帮你找。”
贺生见教练与他的几个学生围过来,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便说道:“我父亲叫贺栋希,在上海做生意,打工,母亲叫季丽萍。”
小白脸和黑寡妇问了他父母的一些情况,他所知不多。听爷爷说父亲做生意失败,母亲便离开了他。父亲在他不记事的时候把他送回乡,后来,父亲也不给家里寄钱,也不与家里联系,就这样,他与父母失去了联系。他到上海来就是想找到父母,能够继续读书。小白脸和黑寡妇告诉他,上海这么大,贴几张启示不顶用,最好到报社去登寻人启示。
贺生觉得那要待赚了钱再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教练在一旁拿眼在贺生身上瞄来瞄去,好像要从他这个瘦弱的少年身上搜索到什么。贺生面孔聪颖,眼大有神,只是由于饮食不佳而显得清瘦,他穿一身乡气的破旧衣衫,脚上那双军用胶鞋的后跟裂开了口子。教练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想只要略施小计,这孩子可以拉进“肥皂社,”经过调教,能够成为一名为他赚钱的徒弟。
贺生直眨眼,不知道教练这么看着他做啥。
教练说:“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叫小白脸,她叫黑寡妇,我叫马二先生,大家都叫我教练。我们在一起练跑,向刘翔学习,希望再出个世界冠军。”
几个少年在做鬼脸。壁虎说:“我要跑成世界冠军,就不再叫壁虎,可以改名叫‘逮不着’或者叫‘追不上’了!”
几个少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奇怪。
教练唬下脸骂道:“你瞎说些啥,什么‘逮不着’、‘追不上’的,你成了世界冠军谁还敢追你哟!”几个少年又在怪笑,教练接着问贺生:“你喜欢短跑吗,来试试?”见贺生摇头,他说道:“来,你能跑过小白脸的话,我供吃供住,专门培养你,怎么样?”
黑寡妇晓得师父要拉他下水,抿住嘴笑。壁虎却说:“你能赛过小白脸,我们大家帮你找你父母,中不中?”
贺生一听,问道:“真的?你说话算数?”
教练说:“我们是什么人?都是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能跑过小白脸或者黑寡妇,我叫大家帮你。”
贺生立即脱了鞋,因为那鞋有点磨脚痛。他吐口唾沫搓搓手,这是他爷爷的习惯动作,说:“来吧!”
壁虎拉小白脸下场。
小白脸想,师父想把我作钓饵,没那么便宜。他故作姿态不肯下场:”师父,让我下场带他跑,什么代价?”
教练:“以后让黑寡妇跟你搭档去做生意,怎么样?”
这正中小白脸下怀,他曾想与黑寡妇搭档行窃,同时把黑寡妇弄到手,因技艺不行屡遭教练阻止,现在,教练答允好事,他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站到贺生的右边,等待教练的口令。
壁虎想的是让小白脸输给贺生,叫他在黑寡妇面前出丑。他在地上划一道横杠,拉他俩站到横杠后,然后向教练示意。
教练夹下嘴里的雪茄烟,吹了一声哨子:“跑!”
小白脸毕竟受过训练,起跑时抢在贺生前头,不过,跑出五十米后他被贺生追上,接下来就一直落后。
贺生得胜,教练说:“这样吧,我们明天仍在这里,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队伍。”
壁虎拍着他的肩头说:“你胜过小白脸,就可以成为‘逮不着’的。”
贺生心里快活,他有了这帮人靠助,也许能很快找到父母。他对壁虎说的“逮不着”与“追不上”虽然感到有点莫明,但也没有多想。教练浑身闪着金光,脖颈上的金项练足有麻绳那么粗,那手指间挟着的雪茄更是特大特香,他是富人,少年们似乎也是富家子弟,他们有志气,朝世界冠军迈进,这很了不起,让他羡慕。他真想立刻拜教练为师,加入这支短跑运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