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个小偷生得矮小精瘦,宽背腿短,铃铛眼,花瓶嘴,十分丑陋。他是安徽大别山人,绰号叫壁虎,鼻涕虫,爬墙藤,大号叫柳俊岐。可是,在他的团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因为教练为了安全,规定互相只要知道外号、绰号、荤名儿就可以了,至于其它如年龄、籍贯等等都不要真实,互相知道得愈少愈好,比如你是贵州人就说成四川人或云南人,你二十岁就说成是十六岁或二十八岁。因此,同伙只知道他叫壁虎、爬墙藤、鼻涕虫,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对于他的籍贯,同伙也只知道他是河南人,其实他家是在与河南省交界的金寨县,属安徵省。因他生得矮小,便说是十六岁,这是教练教他的,弄来的假身份证就这样填上,以便在被“黑猫”抓住时认作少年犯罪。
柳俊岐虽生得僵嘎嘎的,但他手脚天生具有吸附能力,当年教练收他为门徒就是看中他的爬高能力,与外号叫黑寡妇的女孩配对,作为入户偷窃的“天配。”教练选拔徒弟除了人要机灵外,另一个条件就是能跑得快或者爬得高,而柳俊岐在这三方面都有过人之处,最使教练欣赏的是他的长相瘦小,可以混迹在少年人里,认为他这样的“人材”不可多得。
能做教练的门生,柳俊岐十分感恩,确实,教练在他衣食无着流浪街头的时候,给他资助,又教他本领,这是他终生不忘的。不过,他对教练这个恩师一些做法与规矩不大理解,很是不满,比如,教练规定他们为小偷,一次所偷最好不超过二千元,入室行窃也不可多拿。为什么一次偷窃不要超过二千为好,这是哪家做贼的规矩?这种规矩执行起来很难,因此,他想在车站上扒窃,练练当扒手的本事,今天窃得钱包就是他的得意之作,生意开门红。为了防止黑猫跟踪,他换乘了两辆车,到了东明支路他在路口闲逛了一阵子,确信没有跟梢的人,便溜进了西面的弄堂。
这里街道地形复杂,东西两面是新旧两个里弄小区,沿街花园里有三顶白色蒙古包式的建筑,常年有外来人员在那里野营;北面不远处在建造地铁站,把东明支路用塑料板隔出一半路面搭成活动房,作为建筑公司的办公房与宿舍,过高科路是己拆迁的小工厂;西边是正在建造的一所中学,那里也有一群工棚。与其相邻是原农村民居,农民己迁到三林镇去了,留下待拆的几十幢两层楼,多是一家一户的独院,里面住着外来的打工者,其中有不少是以拾垃圾为生的安徽与河南人。那大大小小的垃圾山几乎把所有的院子堆满。那里臭气冲天,苍蝇纷飞,一遇骤雨,浊水横流。在旁晚时分,通常总有几家的院子里升起黑烟,那是有人在焚烧垃圾中的废物。教练租下中间的一幢民居,是给孩子们住的,他本人并不住在这里。
教练之所以看中这幢民居,一是这里近于废弃的房子管理暂缺,二是这幢民居有三通的优点。小楼南面为正门,砖砌楼梯一直通到围墙边,后有三棵杨树,从楼上窗口可以上树过围墙逃跑,而更妙的是此楼与西边人家的窗口相近,搭上一块跳板就可以到邻家去。逃到邻家,抽掉跳板,便获安全。现在,邻家是空房,夜晚常有蝙蝠飞出,在小河湾的上空翱翔,这在教练看来,是“福”字的征兆。
一有情况,他们便可利用这些条件逃之夭夭。
平时,只有柳俊岐几个人住在这楼上。
现在,柳俊岐再一次朝后面瞅了瞅,见没人跟踪便踅进弄堂,按规定的暗号按门铃。
一会,门开了。开门的是黑寡妇,她朝外张望了一下,关上门,问道:“鼻涕虫,你好像一笔生意也没做成,是不是?”
在他的绰号中他最不喜欢人家叫他鼻涕虫,不过,黑寡妇是个例外,他正在追求她,千方百计想把她从小白脸身边拉过来,所以,当他从黑寡妇嘴里听到叫他鼻涕虫便像听到爱称一样甜蜜。此刻,他嘿嘿一笑,嘴唇翻着,裂开特大,铃铛眼熠熠发亮,从衣袋里钳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给她:“见者有份。”
黑寡妇向里屋望了一眼,然后将钞票塞进裙腰里,嘻嘻一笑。柳俊岐晓得:她爱我。她在与他搭伴行窃时常向他表露心迹,待聚集到一笔资金,她想开办一家店。因此,她不愿意遵守教练入室偷窃只准拿不超过二千元的规定,并且,她曾多次表示要广开门路,尽早发财。柳俊岐想到这里,说:“这是在公共汽车站偷的,看来偷皮夹子做起来也不难。”
“就是师父要人练水中挟肥皂片难学会,过不了这一关,师父不准我出去做呢。”
“我去跟师父说,我也要学这一手。”
他俩越说越投机,可是,在往楼上走的时候,黑寡妇改变了主意,她说:“壁虎,你不要跟师父说了,他不会同意我们俩去学扒的。”
“为啥子哟? ”柳俊岐学着黑寡妇家乡话问。
黑寡妇捏了他一把,警告道:“你小声点!”她继续说:“师父说过,你是壁虎,我是蜘蛛,这种能上房入室偷窃的人材难找,不可多得,那种偷钱包、手机和MP3的扒手,多得很。师父这样做,也是在爱惜人材啊。”
柳俊岐睁大眼睛盯着黑寡妇,感到这位身材小巧的姑娘确实可爱,她跟师父一样把他看作是人材。就凭这一点,他也得尊重她。这位四川姑娘瓜子脸,柳叶眉,一脸秀气,她只是皮肤略显褐色,那大概是高原雪山上太阳紫外线照射的结果。这姑娘善良,尽力保持自己的贞洁,这使他感到她了不起。不过,她在暴力抵抗那个已去坐牢的流氓的欺侮后,被人用毒蜘蛛“黑寡妇”来称呼,使她含冤至今。柳俊岐为她抱不平,不愿叫她外号,可是,他也没有办法,至今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
他俩来到楼上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只听到厢房里传出师父与小白脸的谈话声。柳俊岐见小白脸在此便皱眉头,在追求黑寡妇方面他不是小白脸的对手,小白脸是上海本地人,属美少年的那种,身材修长,脸皮白皙,头脑活络,而他柳俊岐的长相僵茄茄的,短腿长臂,方脸浓眉,属于近于丑陋的那种,单就长相在情场上他就敌不过小白脸。不过,小白脸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他学偷扒技术总是不行,时至今日开水盆里挟肥皂片他还没过关。只因他跑的速度还可以,师父才收留下他。
这时,厢房里传出师父严厉的训斥声:“你开水里挟肥皂片不过关,就是不能满师,没满师就不能正式参加肥皂社!”
小白脸十分无耻的声音:“那么,师父,我另有一招。我凭这张面孔勾搭富家保姆,然后,由黑寡妇、鼻涕虫他们去下手,……”
“这倒是发挥你的长处,哈哈,不过呢……”
柳俊岐听到这里,一把拉住黑寡妇坐到沙发里,且听师父怎么说下去。这时,只听到师父仍以教师爷的口气说道:“那也好,这也是一条做生意的路子。不过,你有本事不要去勾搭富家女佣,要是你能把富家的小姐勾搭到手,或者把富商包养的小三弄到手,那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也不用在这里做小偷了,哈哈哈……”
经师父这么一说,小白脸受到鼓舞,说道:“要是能有那一天,我要把师父请到家里当老太爷供养起来!”
听到这里,柳俊岐向黑寡妇白了一眼,意思是“你听到了吗?小白脸并不想要你!”然后,他站起身向厢房里喊道:“师父,我回来了!”他们团伙内部规矩,在家里叫冯胜利叫师父,在外面训练时叫冯胜利叫教练,在公众场合叫冯胜利叫经理或总经理,当然,也可叫他马二先生。这个肥皂社小偷团伙的人员,没有一个人知道冯胜利的真名实姓。这是冯胜利的老道之处,他说干这种活计浑名儿愈多愈好,真名实姓愈隐蔽愈好,让黑猫们搞不清谁是谁。
冯胜利从厢房里走出来,小白脸跟在后面。冯胜利六十八岁,身高腿长,四方脸盘,鹰钩鼻子,年轻时做过几年短跑运动员,所以,他现在仍很健壮,像个运动员。平时,他穿着讲究,西装革履,头戴礼帽,从上到下都是名牌,端着包金的烟斗,或者口含古巴雪茄,像个大经理之类的人物。不过,他在不同场合穿不同的服装,现在,他穿着休闲服,把礼帽挂在衣架上,露出油光光的大背头。冯胜利这种喜欢换装的习惯,是他师父教他的防人跟踪术。他少时家境贫寒,到了而立之年,他仍然一事无成,便被弄堂里一个劳改释放份子拉下水,收为徒弟。那老家伙是个惯偷,是过去的“肥皂社”成员。解放后“肥皂社”己不复存在,被捕的被捕,进工厂做工的做工,那老家伙在临终前一年怕他的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失传,便收下冯胜利这个徒弟。而这个冯胜利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不干活了,专门收徒弟,过着由众多的徒弟进贡的“中产阶级”生活。他在上海、杭州、苏州有三处房产,东明支路这里的房子是租借来的,给无家可归的徒弟居住,也是他“教学”的据点。
他见柳俊岐掏出一把钞票,眼睛发亮,撇着嘴问:“壁虎,今天生意做成了?”他手在兜里摸有色眼镜,黑色、绿色、黄色的有色眼镜他有好多副,这也是他化装术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他摸出一副黑色眼镜戴上。
“今天生意虽然做成了,但是,几乎被捉,要不是那个被我撞晕过去的少年人帮忙,恐怕是回不来了!”壁虎说得夸张,意在邀功。
“怎么回事?”冯胜利、小白脸、黑寡妇三人都很紧张,等待他的回答。
柳俊岐倒了杯水喝,然后把刚才发生在南北路车站的事说了一遍,同时,他也感谢师父平时强调练跑,要不是跑得快就被捉了。
冯胜利接过柳俊岐递过来的钞票,塞进休闲装的大口袋里,说道:“我早告诫过你,你是个矮脚虎,跑不快的,不适合白天扒窃。你可以在夜间入室偷窃,爬墙攀高是你的特长,壁虎,你怎能不听师教啊?”
不听师教是要遭受毒打的,但柳俊岐己经长大成人,师父不再体罚他。柳俊岐说:“师父,我也想试试身手,不是故意违背师教的。师父你不会罚我吧?”
冯胜利想了想说:“不罚就坏了我的规矩,不过,看在你今天孝敬钞票的面子上,给你小罚。小白脸至今挟肥皂不过关,你也好长时间没有考试了,你们怎能称是肥皂社的成员?现在,我令他练,你陪他练,黑寡妇监督,看你们二人谁先过关?”
冯胜利是个心理学家,尤其是对少年人的心理他能及时了解和掌控,他晓得眼前二少年都想与黑寡妇恋爱,如此一挑,肯定能挑二人上山。果然,壁虎捋起衣袖表示赞成,要试个高低,而小白脸怕输则心怀犹豫。但是,当他见到黑寡妇向面盆里倒开水,切肥皂片,他也不能示弱,只得捋起袖子表示尊从师命。
小白脸晓得挟肥皂片他肯定要吃亏,他嫩皮嫩肉,怕烫,而鼻涕虫老皮老肉,不怕烫,他哪是鼻涕浊的对手啊?不过,现在也别无选择,要进“肥皂社”,没有挟肥皂的功夫是被人瞧不起的,也是进不去的。
比赛开始,两块肥皂切成的薄片,堆成一堆。黑寡妇将肥皂片一片又一片往面盆里的开水里投放,他俩轮番伸手到开水去挟出肥皂片放进另一盆的冷水里。壁虎的手皮虽老,但也被烫得“嘶哈嘶哈”地乱叫,小白脸干了一会儿工夫就烫红了手,疼得流出了眼泪。
黑寡妇并不喜欢小白脸,对他追求她感到讨厌,此刻,她想让他吃苦头,鼓劲道:“加油,加油!为了进肥皂社加油,为了我加油!”
教练看着马表说:“要进肥皂社,一定要达到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要求,一分钟必须从开水里挟出二十五块肥皂片,否则,只得再练!”他坐下来说:“过去,练这个硬工夫是烧香计时,烧一支香烧挟出一百片肥皂那才算过关。现在,我把规矩改了,用表来计时,要求学生意的徒儿十分钟挟出250片。”
壁虎递过中华牌香烟给教练,用偷来的高级打火机替他点上火,讨好说:“师父,逃跑速度100秒钟500米也是你制定的吧?”
“是呀,好多规矩是我制定的。偷窃这一行虽然不是正当行业,但是,俗话说得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又对小白脸说:“你看你的手烫得像红虾米一样,停下来吧?以后可以拜你师兄弟壁虎为师,好好练。”
小白脸扭过脸:“我才不跟他学,他算什么东西!”
壁虎一听,立即唬下脸骂道:“小白脸,像你只会勾引女人的人才不是个东西呢,你敢骂我,少揍!”说着就是一拳头打过去,小白脸侧身一让躲到黑寡妇身后,壁虎追打,黑寡妇挡在中间。
顿时,屋里闹成一团,你追我赶,桌上的面盆也被碰掉了下来,泼了一地肥皂水。
教练生气,喝令壁虎住手。壁虎平时对小白脸就心生憎恨,凭什么他得到师父的喜欢,黑寡妇的青睐,而他在哪方面都比小白脸强,论偷的本事比他小白脸大,论做成的生意比他小白脸多,可是,他得不到师父的赏识,在这里干了一年多了,至今还不知师父家住在哪里,姓甚名谁。其实,这些并不怪小白脸,每人的姓名住址绝对保密是“肥皂社”的规矩,教练对进社的人都曾明确叮嘱过,壁虎是知道的。但是,他遇事就对小白脸不满,怒从胸中起,恶从胆边生,这恐怕是由黑寡妇引起的,他愈来愈爱慕她了,而他与黑寡妇的好事能不能成跟小白脸关系极大。小白脸是障碍,有机会就除掉他,打架就是他壁虎的手段之一。
不过教练不喜欢打架,也反对他们内讧,这影响做生意,影响他的收入。教练把偷窃视作“做生意”,他认为偷窃是要花本钱的,小偷的本钱就是不怕挨揍与冒着被抓坐牢的危险,因此,作为小偷不要把精力花费在其它方面,比如找小姐去嫖,特别是吸毒更不能沾,也不能在内部闹矛盾,要集中精力做生意,发财,这才是正道。做小偷也能发大财,这是他一贯的看法,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有的国家就是做海盗发起来的,一个人更能依靠偷窃来致富。教练有这样一套小偷“理论”,他靠这套“理论”支撑着他的人生,也拿这套害人害已的“小偷致富论”来侵蚀他的徒弟们。
他坐正身子,掏出雪茄抽了两口,然后说:“你们也抽吧!”壁虎、小白脸与黑寡妇都点上烟,屋里立刻乌烟瘴气。他说:”在家打架闹事不是本事,有本事去做生意,谁赚钱多谁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愈说愈来劲:“发了财还怕没房子,没汽车?有了房子、汽车,特别是你开宝马还怕找不到老婆?到那时恐怕姑娘排队来找你,管你长得像壁虎还像奶油小生呢,人家才不管呢。哪个姑娘不想找个富翁啊,你们问问黑寡妇是不是这样想的?”
黑寡妇咧嘴笑了:“师父说的是真理。”
壁虎见这是个机会,瞪大铃铛眼,张开花瓶嘴问道:“要是我发了财,你嫁给我?”
黑寡妇黑下脸:“你十六岁的小孩瞎说啥子哟!”
壁虎:“哼,我才不是十六岁呢。”
教练不让他们把话题扯开去,他说:“你们都大了,都是肥皂社的骨干,最近我又收来几个小徒,你们就成为人家的师兄。师兄要做出师兄的样子,以后不准打架……”
小白脸:“师父,我技术不过关,算不算肥皂社的正式成员呢?”
“要成为肥皂社正式的成员,一是挟肥皂片要要达到要求,另一个办法是有特长的人,如果你能勾住富家保姆搭档做成生意的话,为我们开一条致富路,也可以吸收你为肥皂社的正式成员。”
小白脸高兴了,激动得脸巴子泛红,说道:“师父,我一定努力,我一定尽快做出成绩来。”
教练盯着他,鹰钩鼻子皱了一下,眼里露出贪婪的光。他相信小白脸的话,能为他打开一条新的发财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