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32:44

他看一看表,“嗯,得走了!”捏着她的手,送到嘴边深深一吻,“保重!”无限眷恋地看一眼,决然转身离去。

芙蓉没有跟出去,胸间似被什物紧紧堵住,不能呼吸,她急急地捂住胸口,伏到在床蒙至被中干嚎。心底干涸撕抓的疼痛,引得五脏俱裂,没有一滴眼泪可供渲泄,她只能仰仗这样无助的干嚎。她似把终身的力气都押在这嚎叫中,静止下来时,身体如麻醉般瘫痪。

她无力地伏在那里,昨夜被空白排挤的思绪,倒流般潮奔而来,挤得她头皮千疮百孔地痛。

不知从哪里开始,亦不知在哪里结束,这么多的思与想,再次另她空白。

真空的时间中,唯有时针被放大地鸣行,‘嘀——嗒——嘀——嗒——’轰鸣般朝她袭来,踏蹦她脑海。

她征征地、征征地,看住那时钟,瞬间,猛地站起,拉开柜门,抽出那件黄色的衣,如注入非凡的能量,像勇士般崛起……

赵芝旗昨日与店中的伙计去青峰送酒。

四月是赵氏酒业出新品的月份,每年此时,赵氏的运送业便极其繁重,提前数月下订的各地客商集中等酒,赵氏多少人运送都不够用。这是一年中赵大全最兴奋的月,亦是他最操心的月。芝旗今年毕业,特别抽了时间回来帮他爹,给赵大全顶了大头。

今早他同伙计回港,四更天从水路出发,撑行数十里,终于近泗涧港,此时都有些精疲力竭。

“少爷,我来吧,您竭一会儿。”

“嗯,”赵芝旗将船杆递给他,取了水壶饮了两口水。见老人家亦有些体乏,便与他小聊两句。

“快到十里洼了,到那里找颗大树抛锚竭一竭。”

“还好,也不远了,马上就到,赶了大半天的路,这会儿像是累过了。”老伙计应着。

“也好,到那里我换你。”

“嗯,谢少爷。”

“这么客气!”

“对了,少爷,昨日青峰这位主顾的话,是不是真的。听他的,新华省也要被占领了,国军都在往南边撤,根本不守城,淄檀已差不多被共方的军队围住。”

赵芝旗叹口气,看向晨间水面的浓雾,“围住也不是坏事,如果能和平过渡最好,免动干戈,伤及无辜。”

“少爷果真是读书人,见地不一样。”

“呵呵,那你为何不同意孙子出去上学,他能上学,将来见识定比我们强。”

“唉,各人有各命,你是东家少爷,我们穷人家,横竖将来是出力吃饭,读不读也一样。”

“哎,林叔,你总是这想法……”

芙蓉穿好了衣鞋,拎了一只小手袋,匆匆地奔出家门,朝着百泽码头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

鲜亮的黄衣,曲折有致地包裹着她纤长的身体,在飘缈的晨雾中奔突,似从云宵来。

“该怎么追上他呢?”她在风中疾驰,焦虑地思度。穿过校场,跳下通往码头的石阶,冲向浓雾中延绵不尽的码头,焦心地等一只来行的船。

‘又是这样一场雾,两年的时间,他来,他走,晃若似梦。

赵芝旗看着前方,寻找泊船的码头,浓雾中一个熟悉的身形正映他眼中,他呆呆地征住,看向黄裙的女人,“那不是,芙蓉姐么?”如同梦呓。

“可不是,潇银庚家的姑娘,要往哪里去?”

他已忘了回话,征征地看着她,僵立在船头。船在水中无序的悠游,被上游急涌的暗流冲离河岸。“少爷,船跑偏了!”

芙蓉看到雾中忽远忽近的船,急切地招手。

赵芝旗惊醒,猛撑船杆,快速朝她身边驶去。

“船家,劳您,送我一程,我奉双倍的船钱。”芙蓉匆匆朝水上喊着。

船冲过层雾,骤停在她跟前,船夫抬起头。

“小旗子……”

“芙蓉姐……”

“太好了,小旗子,帮帮我,我去青峰,载我一程。”

“没事,芙蓉姐,上船。”

“林叔,您先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我晚些回来。”

“少爷,又去青峰?”老林愕然。

“无碍,去去就回,您快回去!”说着,船杆甩上河岸,抵住河坡,一个隆重的借力,船快速地沦向河心。

“谢谢你,小旗子!”

“没事,芙蓉姐,我亦正要去青峰办些事,顺路。”

“嗯。”

芙蓉坐在船头,不再说话,低首看向船弦,水波在弦边翻滚,她的心亦随着起伏的波浪翻滚,触不到顶,亦落不到底。

赵芝旗不时地看她,欲要发问却止住,数次开口又咽回。

面对她,他莫名的怕,却又爱极这种怕。

他紧张地微笑,暗自红了脸,雾气化成水滴,凉凉地覆住他头脸,催生他无限能量。

她不时地调转身体,紧张地向远方张望,赵芝旗再次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船在水中飞驰,赛过飞鸟的惊叫。

“小旗子,带了表么?”她忽然间焦虑地问。

“有!”他从口袋中摸索。

“你找吧,我来撑!”她夺过船杆,竭力撑杆。赵芝旗呆呆地看着她,如此紧贴的一身衣,细跟的鞋底,不知她如何站住使力。

“快,帮我看看时间。”见他惊然未动,促他。

“噢!”他恍然醒悟,慌忙摸出表来,“九点五十五。”

“嗯,要快,否则赶不上。”她自念着,咬紧牙奋力撑杆。

赵芝旗从船舱拿出备用的杆来,“我们一起!”

“嗯!”她点头,感激地笑了。

这笑庵,再次另他晕炫。

“你是要追什么人吗?”赵芝旗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来问。

“嗯,他们早上在百泽大桥乘车离去,需到青峰转火车,十点四十发动。”

“十点四十!”赵芝旗重复,“那得加速!”他全身如神助般充满了力量,越过数只同行的船,一路高歌凯行,引得河中众船侧目。

“芙蓉姐,前面有条渠可抄近路到达青峰,但渠道太深,路况极险,你坐到仓里去,抓好仓舷,我们马上进渠道。”

赵芝旗说着,将芙蓉推向身后的船舱。“小旗子!”芙蓉叫着,正要劝阻,他猛地180度逆转,拐入野棘横生,茫不见径的深渠。

“这太危险了!”芙蓉惊叹,然他的果决,已另事情没有退路。芙蓉在船的旋转中跌坐到舱中,两旁坚硬的荆棘刺戳着帆布的船蓬,发出呼啦啦的巨响。

“小心,小旗子!”她惊呼的瞬间,他的长裤已被丛刺划破。

“不打紧,我衣服穿得厚,舱里有件外套,你先披上,水上挺冷。坐稳了,我要加力!”

船在乱草丛中披荆斩棘,急速奔驰,乱木打在船身上,惊天动地地响,前方一片茫然,没有现成的路,赵芝旗屹立船头,如开拓者般勇往直前,忍受寂寂荒野莫名的嚎叫与乱枝群棘的围攻。

芙蓉裹紧了外套,绻着身子坐在舱内,自认稔熟水性,依然惊心三尺,不寒而惧。

渠道尽头处,青峰的轮廓已在眼前铺开,水势渐失中间的艰险湍急,赵芝旗片刻未歇,奋然前行。

“芙蓉姐,前方便是通往青峰的车马道,上了公路便可拦到车,去往火车站的电车都须从这里过,十分钟即到车站。”

“嗯,谢谢你,小旗子!”芙蓉站起,感激地向他道。

层叠的汗珠从他额前滚落,跌入仓凉的河道,隔着厚厚的衣衫,他已尽身湿透。

“别了,芙蓉姐,赶紧上岸。”

“你今日厚助,来日再报。回程时注意安全,切勿再走这渠道!”

“嗯,去吧!”赵芝旗看着她,抬起脸来,浓汗立即浸渍他双眼。他憨实地给出一个笑,芙蓉看着竟无比凄凉。

下了车,芙蓉直奔车站广场。

她站在广场中央,探看四面熙攘的人流,从中搜寻他的身影。

人来人往,千百张漠然的脸从眼中掠过,唯不见他们。

站前的大钟已然敲响半点的钟声,如同敲在她心上,那样振颤恫痛。她在中央不停地旋转,唯怕自己错过的那个方向,他正好擦肩而过。

无数的面孔被她撷取又抛却,那样的惊惶,不知所措。

她随着进站的人群奔跑,在进站的铁栅栏处,凭栏眺望,一名正在检票的老人向她投来惑重的目光。

她向老者请求放她进去找一个人,老者定定地审视她一眼,挥手示意她进去。

长长的站台上,无数背对她的等待面孔,她疾行过去,一一辨识。

“没有、没有!”她终于疲惫下来,回看一眼漫长的站台,无力地拖行双腿,回到广场去。

时针已然指向四十分,她已错过他乘坐的那辆车。

她向为她放行的老者凄然道谢,颔首再见。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中山先生的雕像,雕像的周身环起一道水系,此时环起的水系正高高地喷起水柱,她无力地看过去,一辆车骤停在水柱的旁边,车门打开,熟悉的身影倏然闪出,她颓然站住,全身被抽空般,瞬间失去行动的能力。

李衍齐下车,本能地将身前的广场环扫一眼,那一抹惊人的黄,就这样触撞到他的视线,迅速弥漫他的神精。

“芙蓉!”他深唤一声,幻立片刻,箭一般冲过去。

她从滞立中惊醒,朝着奔跑的他迎上去。

再次回到他的怀抱,如同隔了一生,他无声地拥抱她,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周身无数探询的眼神,全成背景上的幻影。

“你跑来干什么,傻丫头!”

“这一身衣,我要让你看清楚,烙到心底去。”

“你一直在我心里。”

“我怕不够深,不够深……”她的脸深埋在他的毛衣间,揉辗在他胸前,泪水无声地落下。

“傻丫头,怎么这么傻……这么傻……”他喃喃着,反覆地搂紧她,只觉这片胸膛不够温暖,无法把她的身体捂热。

她在她胸间颤抖,泪腺似崩裂般,怎么也收容不了奔流的水。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她不见底的哀伤。

她拼命地抑止,强扭出笑颜,看他一眼,瞬即又埋进他胸间,哽咽地笑着,“我没事,你走吧,没时间了。”

他忽然全身上下地摸索,摸出一只银元,正是前一日卜卦的那只,“这个你留着,它在泗涧港伴了我两年,让它依然留在这里,见它如见我。”

他掰开她的手心,将币放上去,那上面还带着他的余温,芙蓉看着上面凸起的“鲁尔、乔冶”,轻轻地合上掌心,攥紧了它。

“李兄!”子镜从检票处跑回来喊他,“车已到站!”

他握紧她的手,深沉地最后看她一眼,“好好保重!”瞬间放开她的手,大踏步朝站内迈去。

“等一等!”芙蓉喊道,奔跑着追赶他。李衍齐立定,回过头来,她拉住他一只手,迅疾地朝他的腕上圈住一样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串檀木珠链,正是她从舅舅身上取下的那一只,她已将它重新穿好,送到他的腕上。

“记得你给我的承诺,一定要回来!”她说完,不待他回应,凝望着他,退却数步,转身逃离。

站内催客的玲声尖利地响起,她奔跑着,穿过人群、穿过铜像,穿越广场,眼泪一路飞逝,在广场尽头无人的角落,她终于瘫倒,虚弱地跌落在地,世界一丝一丝地在意识中毁灭,她终于放开声来,拼命地哭,用这样一场嚎淘,抵御生之消亡。

麻四行色匆匆地朝渠家奔去,他适才去‘德济堂’,伙计告诉他少爷刚刚回家。

渠昱泽在阳台上看到他,略略一惊,蹲身下来,放下茶杯,静闻楼下的动静。

院门响起,刘妈应声过去,“请问,渠少爷在家吗?”

“您是?”

“我是东门的李晋侯,那个,小名麻四,烦您叫一声渠少爷,我有急事找他。”

“哦,您稍等一下。”刘妈进厅叫志和。

“什么事,刘妈?”

“外面有位何先生找你,说,小名叫麻四。”

“麻四!”志和略一沉吟,“人在哪里?”

“在院门口候着。”

“知道了。”志和快步走出去,在院门口拉了麻四往外走。

“怎么跑到家里来了,不是叫你去‘德济堂’吗。”

“我刚刚去了,伙计说您刚回来,事出紧急,我只能找过来”

“怎么了?”

“我那两位表兄,他们走了?”

“走了?哪里去了?”

“不知道,您交待了任务以后,我每日早中晚都去看,昨日晚间过去,正好碰到齐先生,他二人请我喝酒,我推不过,没想喝多了,今日一觉睡到近午时,起来后我赶紧过去看动静,没想他二人已经不在了。”

“是不是出门办事?”

“应该不是,我进去看过,贴身的东西都拿走了。”

“啊!”志和暗叫一声,懒理麻四,径自奔向街道上,拦了辆车朝北门二人的住处赶去。

院门开着,志和跑过去,大门的锁刚刚被砸开过,锁挂在半扇门上,他扔了锁,踢门进去,果如麻四所言,桌面、衣柜皆已尽空,贴身的物品都被带走。

室内残存着昨夜收拾的痕迹,他翻箱倒柜地搜探,希望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所有的抽屉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片纸未留,房角的炉上有一些焚烧的残存,他扒开来,除了灰烬,未剩一丝可循之物。

志和深叹一声,跌坐到椅子上。

“不好!”他自念着,倏地立起,奔向南门。

潇家院内,芙蓉正在浸泡一件黄色的衣。他走过去,似要验证蹲在眼前的那个人,确是潇芙蓉。

她蹲在那里,反覆地按压水中的衣,一直按着、按着、毫无目的,忘却周遭。

他亦蹲下身,侧脸正看着她,她似无人般,仍按着水中的衣。

他看着她手中的动作,沉默,水中被按到水底又反覆弹起的黄衣,如同他此时的心,多少沧桑坚韧,岂有人知。

26日,高政委如期前来,他一身轻装扮成普通商贾悄然踏入泗涧港,未有任何动静。此前几日,他已相继巡走了衡东省多个市县,泗涧港是他最后一站。

渠志和一早便在‘会宾楼’等候,按与联络人的约定,高政委入港第一件事便是到‘会宾楼’与他会面。他在‘会宾楼’包了一间靠窗的雅室,又遣了人专门到百泽大桥盯着,关注当日泗涧港进出的动向,随时汇报他。他今日是抱了负荆请罪的决心来的,诸事准备充分。

然直至午时,高政委还未到来,百泽大桥那边也无特别的动静,志和坐不住了,楼上楼下地奔走,缓解心下燥动。

最后一趟上来时,高政委已在房间中等他了,志和一见,吃惊不小,忙上前行礼道歉,高政委拉住他,“渠同志,不必如此,这段辛苦渠同志了。”

“高政委,您从哪里来,为何这身打扮?”志和满心狐疑。

“我从青峰顺水过来,这身装扮不易引人注意,其它工作人员此时都在别处吃饭,我专程过来与你碰面。”

“嗯。”志和应着,心知高政委是因李、齐二人而来,然他二人此时已离港,他心下忐忑,不知如何向他启齿。他到是并未着急询问李、齐二人,只详询了港内政、经、文各领域近况,并由贴身侍卫一一详细做了笔录。聊完这些,吃过饭,他才问起那二人,志和立即离席,一膝着地,“高政委,志和实在有负您的托负,那二人,已于前日脱离本港,不明去处。”高政委忙拉起他,“刘同志,这是干什么,有话坐着说。”他显然有些失望,却未形于色。志和低头应诺着,乖乖回到坐位上。

“怎么这么巧,正好在此期间离开?”高政委亦有些疑。

志和迟疑片刻,欲言又止。

“怎么了?”高政委看住他。

“高政委,您既问至此,我亦只能如实相告。那日得知他二人逃离,我亦心有疑虑,多方思索因由。问题应该出在我自己家中,那日我收到的电文,被人偷看过,应是偷窥者事先告知消息,助他们逃离。”

“噢?”高政委有些惊,你家中,何人会做此事?”

志和深叹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爹。”

“你爹?泗涧港港长渠昱泽?”

“嗯。”志和点点头。

“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向来如此,行事怪异,常人无法理解。所以,为官15年,把自己弄得人非人鬼非鬼……”说至此处,志和别转头去,咬牙切齿。

“噢?竟是如此?”高政委看着渠志和双眼,目光隐讳地变化。

“他是我爹,我与他朝夕相处,再明白不过。”

“好,此话题暂不深议,有没有分析过他们去往哪里,或者,港内可能有人知道他们欲去何处?”

志和摇摇头,“我已多方打听,这二人在港内深居简出,鲜与人往来,唯有入港时附着的假亲麻四,麻四所知的二人信息,全是假的,根本不可能知其真实去处。”

“再无他人吗?”高政委紧盯着他,志和慎重地摇摇头。

芙蓉那日盆中的衣物,他知非港内任何一户能买得起,但他,绝不愿提及此事。

高政委凝看志和数秒,轻轻地点头。

“陪我到他二人的住处走一走吧,晚些你再带我把泗涧港游览一遍。”

“好!”

渠昱泽渐渐移转对志和的关注,‘他这么大了,总有些事情不在你眼中。’,事实,他纵有心监管他,也力不从心,头疾俞来俞重地缠着他,支撑到此时已越过他的极限。如今,港内经济已趋平稳,经过年初那一场巨大的变革,一切朝着他期望的局面发展,贸易活跃,民生稳定,他可以安然地卸去这副背负近二十年的担子,他老了,需要休息。

如果重来一次,他会选择‘德济堂’,好好地做一位堂主,不理其它。

为了青春年代激情的追求,他付出了一生,如今身心俱残时,才觉得当年太过了,可是已没有回头的机会。

李、齐二人已安全离港;文彬放下抱负,陪在熙和身边,迎接他们的新生命。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一切莫名地似到了尾声,只有他的头疾,肆无惮忌地沸腾。

他只剩卧床的力气。

渠太太亲去‘德济堂’为他取药,未见着志和,向伙计询问他的去处,伙计告诉他少东家有几日未到‘德济堂’,渠太太心内疑虑着,伙计面前也不便多问。

她回去把此事告知渠昱泽,未待她说完,他已睡去。

渠太太看着他摊在床上与年纪不符的垂老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得尽快送他到省城的医院了,再不能拖延。’

潇源田已沉甸于赌坊多时,他带着对人对世界深沉的恨怨投入这自我麻醉的游戏中,一发不可收,再也停不下来。

他再看不上以前那些小赌,专拣快进快出、大捭大阖的求刺激,每日泡在赌坊,累了,就到曹云那里宿一下,赌资,则一律从胡胖子那里拿。

源田此番重回赌坊,变化最大者当属胡胖子。对于他的求助,他不仅有求必应,且兑现十分爽快,对待源田的态度,亦谦恭有加,似是潇源田经历这一番苦痛,胡胖子的心灵亦被超渡。借贷的手续很简单,都是源田熟悉的流程,源田自立一张借据,胡胖子给他签一张无抵抻的凭证,源田拿了这些单据便可到胡胖子的账房处拿钱,没有限数。源田懒去细看这些你签他写的文件,拿了字据支了钱就直上赌桌。

这世界,没人认可他、没人需要他,他看不到明日,也没有将来,生与死已经没有明确的意义,唯有这嚣嚷的刺激,与输赢间轰烈的起伏,提示他活着,活得热闹。

他残酷地透支自己,这身皮囊在他眼中,早已成尸体。

让快乐的人快乐去、幸福的人幸福去,他自躲在这里颓废,满世界都在战争,总有一天,所有快乐的、幸福的、颓废的、疼痛到麻醉的人,都会在同一个时刻毁灭。

趁在毁灭之前,大家各用自己的方式,末日狂欢。

源田在赌桌上,疯狂的、肆虐地笑……他不知道他笑的时候,他姐姐正经受着‘凌迟’的煎熬。他已多时未回家,家中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曹云到指定的地点去取‘工钱’,渠志和在那里等他。

“干得不错!”志和坐在桌前,皮笑肉不笑地斜睨着他。“你干这些事,倒是得心应手,超出我的预想。”

“少爷,您交办的事,我能不办好吗?”曹云讪讪地笑。

志和把钱推到他面前,“拿去吧!让他维持这种状态。”

“是,少爷,谢谢,谢谢!”

曹云忙不迭地叩首,抬头时,志和早已离去。他呆呆地捏着钱,擦了一把汗。这个人,从他出生的时候,就是他的主子,到现在也是,他并不是一个怕人的人,却中邪般地怕他。

他是真的怕他吗?也许,是为他自己的作孽在找借口。

志和走在路上,冷冷地笑了。所有的计划都在顺利推进,虽然中途跑了李、齐二人,他失去向高政委邀功的资本,可另一目标却意外地达成,罩在芙蓉身边那片保护伞,他已生生地给她扯下来。

“潇芙蓉,我看你还能倔到几时。”他咬牙切齿地念着,心却隐隐地作痛。

他在前方的叉道口处,转往民熙街,‘此次计划能如此顺利,李昌壑到是居功不小,该去他那里走动走动了。’

源田惯性地往胡胖子处借钱,未想此次却碰了壁。

胡胖子拿出他数月来所有借款的单据,叠在一起厚厚的一摞,放在他面前。

“对不起了,潇少爷,金额太大了,您该还钱了。”

“噢,又要收网了?”源田鄙溥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早知有这一天。

“自古以来,有吃便有拉,有借便有还,你这样只借不还,我纵有个金山堆着,也要给你拿空了。”胡胖子的语气,依然和和气气。

“胡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翻脸了吗?”源田冷笑,“我可从没主动找你借过钱,随借随还,也是你自己说的。”

“是,潇少爷,胡某是做生意的,找主顾是我的本能,我找的你,没错!”胡胖子悠悠地笑着,点一根烟,忽然收了脸,“可我借钱给你,图什么,图的就是你能连本带息地还我。如今已借了这么多给你,难道,我不应该着急么?”胡胖子吐一口烟圈,眼神渐渐冷峻起来。

“胡老板这是什么话?”源田眯一眯眼,“咱们不是有协议吗?你要觉得我还不上钱,就按协议上的办。”

“好,潇少爷,这可是你提的,按协议上的办,小四,把他的协议拿过来。”

“是,我提的。”潇源田轻飘飘地道,望向头顶炫丽的天花。“天涯海角、五湖四海,随你把我送到哪里去。”

他早已计划好这一天,心已无所谓。这样的卖身协议,对他来说到是种解脱。

“好说,你送到哪里,我们自有安排。敢问,你家中房宅和店面,是你自己清出来,还是我们派人去清?”

胡胖子一脸难以捉摸的冷笑。

“你放屁,我家房宅与店面跟你什么关系?”源田被激怒。

“潇少爷,白纸黑色,你看清楚。”胡胖子将协议送在他面前。

潇源田一征,抓起来细看。那协议内容不知何时已被篡改,此前签的借贷协议,只涉及他个人,无非怎么处置他了,如今这内容居然改成连人带家宅店面一起抵债,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将他自己的人身自由连同家中宅产和民熙街的铺面一同抻出去了。

“骗子、骗子、你他妈骗子……”潇源田怒吼,欲将手中之物撕毁,近旁三人立时五花大绑地将他按住,潇源田死死拽住凭条,不肯交出。

胡胖子横瞪着他,朝旁边的人仰脸示意,那人杨起大掌甩向潇源田的脑门,源田翻了翻眼,晕厥过去。

醒来时,胡胖子安坐在他身前候他,他蒙胧间看到胡胖子那张脸,心头怒火中烧,欲要爬起来扑向他,浑身却使不上劲来。

胡胖子微笑看他一眼,“省省吧!给你两天时间,后日此时,你不能把借去的钱连本带利送回来,我就派人去收房收铺。至于你嘛,等找到合适的主顾,我再打发你。”

“休想!”潇源田怒吼,恨不得一把扑向他,与他同归于尽。

“行,你也别干横了,白纸黑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这些字据,没人按着你手、架着你脖子签。”胡胖子斜睨一眼肘旁的字据,悠游地吐一口烟圈。

“骗子,你们就是一群骗子!”

胡胖子头也懒抬,不耐地挥挥手,“段武,送他出去!”

一旁伺立的彪形汉听到呼叫,立时挺过来,拦腰抓起潇源田,扛到肩头,直挺挺地走出去,潇源田奋力地挣扎怒骂,毫无作用。

源田终于归家,到家第一眼,便看见消瘦不见人形的芙蓉。

“姐!”他看着她,内疚地喊一声。

“源田,你上哪里去了,这么久不见你人?”她滞滞地走近来,抚着他额前的头发,悉心地打量他,“瘦了!怎么还有伤?”她看到他额侧一小片於青,定定地看住。

“没事,不小心撞的!”源田拂去她的手,低头又欲出去。

“去哪里?”芙蓉抓住他衣袖,“你出去这么久,爹娘日夜担心你,外婆昏迷中也还在念你。”

“有什么好念的,我这条烂命,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傻话!怎能这么自轻自贱?”芙蓉拉他进来。

“我先不进去,改天再回来。”他仍推托。

“给我回来!”芙蓉忽然变了调,怒看他一眼,压着嗓子吼道。

源田滞在院门口,伫了片刻,朝里走去。他娘过堂屋,听到外面的声音正欲出来,却见源田迎面走来,诧看着他,失声地叫一声,“田儿!”眼泪便涌出来了。

“娘!”源田叫一声,满怀心事地绕过她,朝里走去。

“去看看外婆,她这几日卧床,一直念着你。”芙蓉提醒着。

晚间,因为源田回来,多日未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又坐到一起。

潇银庚已到大明鞋业做工去了,大明引入现代生产线,人只需坐在机器旁,顺着流水线把鞋拿下来粘牢胶水,再放上去。港署民政司给他推荐了这份工,他做得非常用心。每日早出晚归,丝豪不含糊,人也愉悦了很多,只是心里始终牵挂着源田。他已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又异于常人,有事做有钱拿已是万幸,不再奢求什么。

可他的理想,依然在源田那里,他从未放弃‘银盛料行’,他自己已没了机会,但源田还有希望,只是,眼下的困局,该如何突破?

源田回来半日,他始终未与他说话,既不安抚他,亦未斥责他,脸上到少有的未见怒气。外婆抖擞着手,不断给他夹菜,哄孩童般劝着他多吃。他娘与他姐亦不时地念,让他多吃点,唯一置身局外的,便是潇银庚。

他这么冷静决然,源田到是第一次见。他心下有事,亦不敢多语,只在家人的劝哄下,闷头吃饭。

“爹!”芙蓉吃完饭,终先开口,“今日一家人都在,我说点事情。前番出了‘鸿铭’之事后,源田受了委屈,一直消沉。衍齐在时,曾与我说过,‘鸿铭’不可再去,再把源田送到其它店中亦巩多事,如今源田在‘鸿铭’呆了大半年,对于料行之事业已熟悉,不如就此机会,将‘银盛’的牌号挂出来,把自家的店再开起来。源田此时掌店虽显秩嫩,但摸爬着往前走,总有一天能成熟起来,而且,我也能帮帮他。这提议,不知爹和源田意下如何?”

源田住了筷子,暗看着桌上的人,开心里遍满凄凉,‘为何偏是这时候,有这样的希望?’他暗自悲凉地喟叹。

“芙儿!”潇银庚长叹一口气,终于开口,“你这想法断是好,可眼下无法实现。”

“怎么讲?”芙蓉询道。

“一、开料行是个技业活儿,身上没功夫做不起来,得有业务精熟、身强力壮的人撑事。二、料行一旦重开则不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得有个主事的人全心投入,遇点屁事就连月消沉,别浪费‘银盛’的牌号。”潇银庚话中显有所指。“三、还是那个问题:钱!料行初开时启动资金大,有出无进,守不到三五月难说有进项,重开‘银盛’,这钱从哪里来?”潇银庚无奈地摇着头,淡淡道。

“爹,钱勿需操心,衍齐已预留了这笔钱。眼前就是人的问题,源田确实技艺不达,但我帮爹多年,对料行也算稔熟,前面以我为主,源田边做边学,您看怎样?”

“噢,李先生竟想到这个?”潇银庚惊奇。

芙蓉点点头。

潇银庚看芙蓉一眼,略有所思,怅然看向桌面。倏尔,摇摇头,“不能再把你推出去,生意场上什么样的人没有,你一个女孩子儿家,怎去与他们应付。再者,这养家糊口的事,亦不该你来做。”潇银庚深深叹息着,“缓一缓吧,现在不是时候!”

夜间,潇源田全无睡意,脑中缠绕着这一日间各样的事,一边是胡胖子的蓄意谋害,一边是家人的用心良苦,他深悔自己不该又陷赌场,以这万恶的方法来躲避现实、麻痹自己,如今酿下这样的祸,又该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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