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26:39

潇银庚听至此处才知事情原委,不觉急气攻心,倒退了两步,恍忽道:“我是去找了李昌壑,但我不是道歉……”

“你不是去道歉,赔人家钱干什么?”

“我……”潇银庚自知被李昌壑愚弄,无力再辩,“我找姓李的说去!”他心里的憋恼,无处泄解,只恨李昌壑是个小人,收了他的钱还这样折磨他儿子,一心要找他算账。

“爹!”芙蓉喝止他爹。她适才旁观半日,终于明白源田近日持续萎靡的原因。

“你若找他有益,上次找他便把事情解决了,不致今日还成他攻击源田的口实。你们都先冷静一下,源田这段时间辛苦,也休息一阵,李昌壑那里,从长计议。”

潇银庚无奈地住了脚,沉沉地叹口气,看向门外,外面风雨不知何时亦急骤起来。

芙蓉自源田重回‘鸿铭’起,便悬着一颗心,她亦问过他爹事情是如何解决的,他爹只说他与李昌壑交情好,把话说清楚就行了。芙蓉与李昌壑打过交道,知道他的为人,心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源田那么急切地想回去做事,他想上进,她没有理由阻他,她只能安慰他,自己把这份隐忧担着。

源田重回‘鸿铭’没几日便渐见消沉,她已意识到不妥,她又在外面听到一些闲言,心下正紧着,未想就发生这样的事。

‘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大家当初不该那样急迫地促成源田回‘鸿铭’,如今真是苦了他……’

芙蓉一边心怜源田的委屈,怨他爹处事不慎,将源田推入更不利的境地,一边亦怪自己未及时缠清事实,防患未然,致使他今日承受这么多,心底对源田的愧疚亦深。

矛盾虽停止,一家人相处却由此不自在。源田不明不白地呆在家中,既不能说什么,又无事可做,极受煎熬。正好曹云来约他,他如抓着救星,立即与他出去,躲避家中难捱的压抑。

源田未去上工,李昌壑既未问一句原委,也没给潇银庚捎一句话,活脱一副‘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的架式,想当日源田进入‘鸿铭’时,李昌壑拍胸承诺全力提携他,此时才过多久,他豪言在耳,行止却南猿北辄。

潇银庚数次要去找李昌壑理论,皆被芙蓉拦住,她心知此时最忌讳的,就是潇家自己把事态扩大,凭他爹的脾气,不知事情会怎么发展,对方若因怨生恶,刻意散播此事,源田就更难洗脱这‘贼’名了。

‘多大的气,也忌在气头上发,尤其,对方是个小人。’

然而,纵使芙蓉如何阻止去他爹去与李昌壑算账,源田在‘鸿昌’数次‘偷窃’之事仍是有眉有目地传开了。源田丢了工作,失了前程不说,还被‘鸿昌’恶意抵毁,心下哪肯甘心,此前还抱着重新回去的指望,如今这形情,也不可能再回去,老账新账可以一起算了。

他请曹云帮忙在港内纠集了一帮街头游民,去‘鸿铭’砸了场子,把李昌壑的侄子狠捧了一顿,自此,李氏与潇银庚家彻底反目,李氏对源田的污抵亦毫不留情。

志和在邮电所排徊往返多日,终于接到联络方的来电。

他避至清静处,颤微微地摊开电文,紧张地浏览上面的内容,末了,嘴角露出一丝欣然笑意。

他收好电文,快步朝家中走去,悬浮多日的心,终于安稳。

‘德济堂’的伙计将志和的行踪如实汇报给渠昱泽,渠昱泽一惊,“电文共计几页,他看完电文,将他放在哪里了?”

“只有一页纸,少东家反覆看了几次,把它放入内衣的口袋。之后就回家去了,再未见出来。”

“好,知道了,忙你的去吧。”渠昱泽摒退伙计,沉吟片刻,站起身来。

志和果然在家中,不过黄昏时间,他房间的灯便亮起来,房间的门紧闭着,点点余光透过门的边缝微洒出来。渠昱泽停步在他门口,静听里面的动静。

‘什么样的电文如此吸引他,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等,回来便闭门不出。’渠昱泽思度着,房间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动静。正凝神间,他太太携着女儿一行说笑着回来了。

“刘妈,快做饭吧,呆会儿老爷少爷他们回来了。”渠太太吩咐着

“嗯,就去做。”刘妈应着,往厨房去。

渠昱泽转身站到客厅门口:“都回来了!”

看到渠昱泽已在家中,渠太太有些意外,“今天怎么这么早?”

“爹!”熙和看到他爹,忙唤着,走过去拉住他臂肘。

“怎么没见文彬呢?”

“文彬一早去药坊,还没回来。”

“噢!我刚刚去药坊走了一趟,没看到他。”

“他在库房跟曹师傅学识药,没在柜上。”

“好孩子!”渠昱泽叹一声,心下婉惜志和怎就没有这样用心。

晚饭时,一家人坐在桌前吃饭,志和独在房间里,文彬叫了几遍,他才出来。渠昱泽扫他一眼,没有说话。饭至中途,渠昱泽忽然咳嗽,忙起身去倒了热水润喉,回桌过志和身边时,身子一歪一个趔趄差点倒地,亏他及时拉住志和,才算幸免,杯中的水尽数洒到志和身上。

“啊!”志和一惊,忙拿毛巾擦身上的水。

文彬连忙起身,扶住渠昱泽,将他送回坐位,“没事吧,爹?”

“没事,没事,人老了,地下有些滑,小小意外。”

“还擦什么呢?衣服都皱成这样,早该洗了,赶紧去换了吧!”渠太太责志和。

志和回到房间,关紧了门,从怀中掏出电文,放在棉絮夹层中,换了件衣服,重新坐回桌上。

饭后,志和去洗澡,刘妈进去给他收脏衣。

“我自己拿出去吧。”志和道。

“少爷,我来收吧,你床上的铺盖也有一段没换了,明日天气好一起洗了吧。”

“不用,过一段再换。”

“噢,好。”刘妈迟疑片刻,转身去了。

志和随即锁上去,去洗澡间。渠昱泽站在楼梯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客厅里静悄悄的,人都聚到熙和房间去了。渠昱泽泵至志和门口,从内袋掏出备好的钥匙,扭开志和的房门,轻声走进去,悄然关上门。

他打开衣柜,搜检他的每一件衣袋,除了一些零钱和小碎物,并无其它。环看四周,室内摆满各种家俱什物,小小的一张纸,哪里都可以放,他思忖着,边打开抽屉查看,边留神门外的动静。时针在耳边迅疾地奔走,他一个抽屉换到另一个抽屉,仍无收获,各类箱笼亦都搜了个遍,始终未找到那张纸。

‘他不可能把它带去洗澡啊!’渠昱泽思度着,放眼环扫全屋。

“志和……志和……”渠太太从东院过来,唤着志和的名字,一路奔至房门边,扭动门把,“去哪里了,门都锁上了!”

“太太,少爷洗澡去了!”刘妈听到喊声,出来回她。

“噢,好。对了刘妈,这两天天气好,你把少爷床上的铺盖换换洗,他打小爱往床上乱扔东西。”

“知道了,太太。”

渠昱泽顺着他太太的话,看向那张床,床上围巾、帽子、书……许多小物件随意地扔在上面,有些零乱。他走过去,打开他枕头、被子,小心地查看,末了,一层一层掀开床单和棉絮,一片折叠的纸粘在棉絮上掉下来,渠昱泽心头一紧,拾起那张纸,屏息着展开。

‘刘同志辛苦了,你所提供的讯息,经核真实无误,请密切注视二人行踪,勿使其脱离港内,吾将于本月26日率部秘密赴港,其间如有紧急情况,可电372352。’

渠昱泽一字一顿地浏览完电文,巨大的未知与无措将他层层封锁,他征立在原地,瞬间空白。刘妈在客厅里喊老爷,他迷糊地听见,如从梦中惊醒。思索片刻,他速速原样折了电文,仍放回原处,又清理现场,恢复原状,悄然退出了房间。

刘妈从楼上下来,在志和房门口碰到渠昱泽,“老爷,您在这儿,太太让您到去一下,她在小姐房里。”

“好!”渠昱泽应着,侧看一眼墙上的挂历,朱红大字显示:19!‘已是19日了’,渠昱泽暗忖,绕往东院去。

是夜,万籁俱寂,泗涧港一片漆黑,渠昱泽悄然外出,消失在夜色中。两年来,他与齐子镜和李衍齐打过无数次交道,却第一次踏入北门他们居住的那片院。

源田自上次到‘鸿铭’闹事后,便极少归家,整日浪迹在外,家人也找不着他。他自有他的苦楚,如今南门盛传他的种种‘劣迹’:他在‘鸿铭’数次偷窃,‘鸿铭’屡教不改将其逐出,他不甘被逐,又因‘鸿铭’泄了他的丑事,纠集流民砸了‘鸿铭’的店铺;‘银盛’未关之前,他亦常在店中偷钱,吃喝赌样样都能,潇银庚盛怒之下重责他,被他深更半夜推下校场石阶,落下半身残废……

这些流言解了潇银庚断腿之谜,亦另源田瞬间声名狼藉。

芙蓉听闻外面的流言,体味着他的难受,心痛不已。

但她此时什么也不能做,谣言一旦传开,无事实反驳,凭空争辩亦只是愈辩愈黑。

‘该过去的总会过去,或者,这是他成长的代价。’她自去寻了他常玩的伙伴,嘱他们多多照顾源田,希翼这些童年的伙伴能陪他渡过此时难熬的时光。

李衍齐一日来了数遍,始终没碰到芙蓉,似是有很重要的事。

这一夜,她再次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地翻腾,睡了醒、醒了睡,没一觉深沉,好不容易挨到凌晨,鸡叫第一遍,她便起来了。

近段频繁地失眠,一面受困于源田的际遇,一面对李衍齐患得患失。

坐在镜前梳妆,看着镜中忧伤的面孔,呆呆地征住。她用起他送她的那些发饰和胭脂,凝眸轻妆、精心打扮,在这样寂静的时间中,她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

她在无人的清晨朝着他奔去,早春的露水湿了她的额鬓,细腻的水珠延着脸颊淌至颈间,冰凉的带着丝丝快意。

院门半开,她疑惑地走进去,大门居然同院门一致,均是半开着,堂屋一片寂静,厅后的壁屋中发出轻微的响动。

她关上门,穿过堂屋,朝壁屋走去,门开着,明亮的灯光从内透出,他立在一只长桌前忙碌,手边放着许多颜色各异的面团,炉火上的水早已燃沸,咕隆隆地鼓燥出满屋的蒸汽。

“你在做什么?”芙蓉跨进去,他抬起头来微微笑一下,“来了!”额上已渗满细密的汗。

“嗯,”她轻轻应一声,步到他跟前,他正在揉一团粉色的面,长桌在他发力的手底发出有节奏的‘吱叽’声。

“是在,捏面人吗?”她扫一眼桌面,边上堆着没用完的面粉与染色品,他手边置着木刀、碾子、竹针等工具,一只插有长长竹棍的底座放在桌中央,应是刚刚制作好的。

“嗯,最后这团面揉好,便可以开始了。”他低头应着,专注于手上的事。

腾腾的蒸汽仍在向空中扩散,他脸上已浮满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蒸汽还是汗水,芙蓉走过去关上炉门,拿掉炉上的蒸笼,换了一壶水烧在上面。满屋氤氲的湿雾中,她看着他凝神肃目的样子,目光停在那些揉得细腻、色彩鲜明的面团及七横八仰未及收拾的蜂蜜、石蜡和七彩染料,脑中倏然浮现幼时在北京的公寓里,与舅舅一起捏面人的情形。

深冬寒冷的夜晚,也是一方长桌,桌上堆着各种道具,舅舅搓手试探数次才把烫手的面块从蒸锅中拿起,甩到桌上边‘咝咝’地叫边转着圈揉和,她在一旁按他的指点给分好的面团上色,五颜六色的染料揉进绵软青黄的面中,魔力般变成一团团彩球,舅舅用它们捏出各种形状:烟斗、茶壶、小猴、小狗……,这是她们每个除夕夜的必定节目,在北平万家团圆的灯火中,他用这种方式冲淡自己的思乡和她的孤独,撑起她简单夯实的快乐。

她记得那些时刻她总是兴致勃勃、雀跃地围着舅舅打转,急不可耐地要去看他还未做成的东西。她将他揪下的各种碎面收集在手中,学他的样子,做些歪歪扭扭的形状。

‘让我来做一个[舅舅]吧!’她捏着面团天真地仰脸看舅舅,‘我看着你的样子做。’

‘还是让舅舅来做一个[蓉儿]吧!’

‘为什么?’

‘因为蓉儿就住在舅舅心里!’

       ……白霜遮着玻窗,外面的世界洁白晶莹,如同那时快乐的心。

她轻轻地笑了,眼却莫名的湿透,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因为找不到锁匙,她差不多快要遗忘。

他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开启她心底那些被尘埃埋葬的,神秘的门。

她转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脸倚在他背上,由衷道:“谢谢你!”

“谢什么?今天的任务,才刚开始。”

“今天的任务?”她疑惑着看他。

他微微一笑,重重地点头,将手中揉好的面摆入一众面团中,揩了揩额上的汗,沉沉地舒口气。

“你坐过来!”他绕过长桌,拖一只椅子在桌对面,做一个‘请’的姿势。

“做什么?”芙蓉看着他的眼,迟疑坐下。

“做一个你!”他凝视她的眼。

她征愣片刻,俯首腼腆地笑笑,“那只是舅舅的一个玩笑。”

“他没有机会完成,由我来。”

他仍回到适才的位置,从揉好的面中揪出一团来,在手中搓捏,未几,一只圆润的‘脑袋’已然成型。他坐下来,拿过手边的竹刀,看着芙蓉的样子,在‘脑袋’上用心刻划,全神贯注勾刻她的面孔。

世间事竟这样奇妙,她恍惚地看着他,无数的回忆与思绪交错回旋,如在被遗忘的时间遂道中,重新寻找自己。

说不清过了多少时间,他手中终于映现出一张女人的模样,如果不是亲眼见他勾捻切刻的过程,她又怎能相信,这件事是出自他的手,她悄然站起,征征看着它。

最后一粒红色粘上去,是她襟间的扭扣,他拿碾子轻轻一按,钮扣完好地扣住“她”胸襟。

室内寂静无声,木炭燃烧间炸响无数碎粒,引爆她的喘息。她静静地绕过去,与‘她自己’两两相望,那笑开的娇艳红唇中,她看到幸福。

李衍齐伸直屈躬半日的身体,长长舒口气,汗水延着额头渗至唇角,他执袖兀自擦去。为着她此时的惊奇与沉醉,他一切都值得。

“你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喃喃着,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我向吴师傅学了几月,自己又反覆地试。”他微微笑着。

“吴师傅?”

“就是那日在街头做面人的寡言小贩?”

“嗯!”

“只为,舅舅一个未完成的玩笑?”

“为我自已。所有你想的事,我都想为你做!”他凝望着她,许久,忧伤地道一句:“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怎么?”她迟疑着,紧盯着他,心莫名地沉落。她有这么多不敢问的问题,其实早早就有预感。她过份幸运地在这里,等来了这个男人,她从爱他的那一刻起,就难离忧惧。

她无力地倚在他怀中,泪倏忽地流下。

他紧紧地抱住她,把她的头夹进脖颈中,双手揉抚她的背,那么温柔,又那么无措。她杨起头,看住他,把脸送到他唇边,轻轻地闭上眼。

他的吻能否告慰她此时的慌张?他如此竭斯底里地亲吻她,无休无止。

奔涌的泪湿了两个人的唇。

“芙蓉,跟我走吧,跟我一起走,我不能把你舍在这里。”他紧箍着她,在迷离中喃喃念道。

她的唇瞬时凝固在他唇边,艰难地移开,“你要,去哪里?”她脑中如泄闸的深洪,无数欲知、欲问、不敢知、不敢问的话儿,都随洪水涌出,她无限避让的,终须面对。

“芙蓉,”他箍住她的手,“跟我一起走吧,去台湾,我们到那里,结婚、生子,过完整的一生。”他把她的手粘在脸颊处,反覆地亲吻。

“台湾?”芙蓉恍然看着他,“台湾在哪里?”

“南部,海峡的对岸,一座美丽的岛屿。”他渐次从炙烈中醒来,深深地望住她,渴望似燃烧的炉火,无声息散发。

“子镜上月终与我父母相聚,他们不日即将赴台,我与子镜同去,我想你跟我一起走。”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她回避他的目光,心深深地滑落。

“后天,上午十点,我们从青峰坐火车至淄檀,到淄檀有人接我们,直去虹口机杨与我父母相聚,一同飞赴台湾,子镜在做最后的筹备。”

“我昨日才得到离去的确定行程,立即去找你,是想让你同我一起走。”

“你此时一去,何时能回来?”芙蓉从紊乱中脱出,无力地问他。

他摇摇头,“不知道!或者很短,或者很长。”他迷惘地望向炉间升腾的蒸汽。

“你跟我一起走,等到和平时,我们就回来,在北方定居,或者,也可到淄檀、青峰,随你喜欢。”

她凄然一笑,这样飘缈的愿望,听着让人心疼,“你去吧,我等你!”

他的父母在那一头,她无法阻止他,她的亲人在此地,她亦无法跟他走。

“蓉儿,跟我走!到了那边我们可以经常寄钱回来,他们在此可以过得好好的。”

她轻轻地摇头,低下头,笑得凄测,‘如今源田的问题,又哪里是钱能解决。’

“不了,我辗转迁徙太多次,累了,不想再奔波。”她静静地看着他,从容的面孔下,心已崩裂出无数血的涌口。

“蓉儿!”他紧紧地拥住她,泪不堪负重地渗出。

他无数次地想过与她分离,心总不肯。

他又无数次地想,为了她,离在此地,坚定地袒护她。

他曾一度爱他的父母超越自己的生命,如今才知,他爱他们却不及爱她。

他这样地叛离自己、叛离过去、叛离一直忠实的感情,因她的出现,把自己瓦解到粉碎。

他想为了她,放弃所有,但求与她相守。

可如今,这些都成奢望,她若不肯与他走,他便只能离她去,别无选择。他留在这里,终将给她带来不测,他既已无法在她身边守护他,至少应该果决地离去,不给她负累。

“你要好好的,我一有机会,立刻就回来。”他痛苦地叮咛。

她紧咬双唇,抑止汹涌的泪,紧紧抱住他,喃喃地念:“你要回来,无论生死,你都必须回来!”

嗯,他静静地点头,千言万语凝堵在胸口,终无法说出。

这一夜,芙蓉无论如何无法睡去,停电了,油灯在黑夜中摇晃,照得满室影影憧憧。那只面人倚立在床头,安然凝视着她,是笑、是泪、是平和?她看不出。白面红唇的脸庞上,似有万千情绪。灯盏中的油烧完,房间在火花的覆灭中隐入黑暗,她乱了一整天,此时在黑暗中到得以清醒。

她十三岁来到泗涧港,历尽人间悲怆,从尸血中走来,心似雪花般冰冷,如磐石般坚硬。是谁另她再次成为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拥有温热柔软的心,叫她今天可以如此深重地爱一个人。

是她们……

奶奶,第一面的微笑,善良的拥抱,她生前无数个日夜,交织在相处中的信任与爱。

爹,他的粗糙、他的宽厚、他的善良,他的裹挟在粗粝脾气中温柔的心。

源田,她最忠实的追随者。他的依赖与粘缠,风中、雨中、平坦、崎岖,只要她在的地方,他便如影形随。从满身婴儿肥的孩童至清俊的少年,他唯一听从和信赖的人,便是她。

她想起奶奶临终前含血的托咐;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无声倒下的痛苦;想起源田指责爹时的绝望……这些人和事,已盘根错节地融入她的血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怎能舍得下。

她忽然蒙在被中哭起来,拿被褥紧紧捂住自己整个面孔,竭斯底里。

她爱李衍齐,勿庸置疑。

爱他的时候,她缈小得似一颗尘埃、一片落英,游荡于空气、没入泥泞中。

从今以后,他走了,她的灵魂亦被抽空,她将如何籍以存活?

暗夜疾走的风声掩盖了世界某个小小角落内刺痛的哭泣。

刚过三更天,芙蓉便起来了,机械无目标地找着事情做。

早间,她没有进食,亦未沾一滴水。

午时,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实在无事可做,她便拈些根本勿需有的事情来做,拎了满桶的水去浇后院那颗成年的老槐树,沿着凸起的根部一瓢一瓢地淋上去;洗了干净的毛巾,去擦每日晒衣的红绳,一缕一缕的,连缝隙中的尘埃都拭下来;将高柜上下的衣箱扯下来,倒出所有不适季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抖乱,又一件一件地叠起……

外婆和娘一直盯着她,数次与她说话,她都毫无知觉,拦着她时,她两眼若痴,全无意识。两人紧张地跟着她,看她如梦游般持续地做这些怪异的事。

“孩子,遇到什么事?你说出来,不要这样吓我们!”外婆捉住她双手,心痛地哀求。

她征征地看着外婆,既不反应,亦不挣扎,目光中尽是茫然与痴滞。

“孩子,你别吓我,跟外婆说说话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外婆摇着她双手,她如一尊木偶站在那里,目中空空。

“蓉儿,叫我们怎么办才好?”外婆生生地搂住她,哭出来。

良久,她终于顿顿地推开外婆,“没事,我累了,需要竭一下,竭一下。”径自僵硬地朝自己房间走去。

她娘跨前一步,慌乱地拉住她,“芙蓉!”

“我累了,休息、休息……”她痴然转身,机械道。仍往自己的房间,掀起被子,僵直地躺下。

“蓉儿!”外婆和娘同时跨近,看住她。

“累了,竭竭、竭竭……”她轻轻地说着,任她们如何惊恐悲恸,兀自翻过身去,不再理任何人。

她在混顿中迷糊睡去,又在浮噩中惊醒。满头大汗地翻起,喘息着看向闹钟,五点了,这一天已过去一大半,她还要捱吗?

捱到他走,一直不去见他?

她害怕,怕自己坚不可催的决心,见到他的时候又瞬间崩溃。

但是,真的不见他吗?你能吗?你能如此残忍地按耐这颗快要跃出胸膛的心?

她做不到!

她终是决然地起身,向着他奔去。

院门推开的时候,他的心倏地一缩,手中的硬币倏地掉下来。

‘她来了,或者一切还有转机。’他本能地站起,迅疾地奔出去,迎着她。

“蓉儿!”

“衍齐!”

两人的呼唤碰到一处。

他握住她的手,仔细地端祥她,仿佛从昨到今,已过一个世纪。

两人执手默然相望。

“对不起!”她看着他,坚硬的决心弱脆得快要凋零。

他激动的心瞬息平静,她终是没有改变。凝望她时,他窥出她胸中的痛,站在他面前,说出这声‘对不起’,是多么艰难。

她颤抖的身体,这样无助地伫在他面前,想要再说些什么,他按住她的唇,什么也不让她说。

“没有对不起,你留在这里,是天意!我早已知道你不能离开?”

她惊异地看住他,满面疑问。

“我前日晚去找你之前,用它卜过卦,”他拾起适才跌落在地的银币,“它从没失算过。”

他故做平静的语态中,终难掩失落。

她接过银币,不可置信地看他,又看它。

“正面是走,反面是留,它在香炉前,给了我三次反面。”

“我……”她欲言又止,他抬手止住她,温柔地深笑,“或者只是小别,我过去安置好父母,等风声过去再回来,到那时,它或者会给我一个正面。”

她微微笑了,紧捏这硬币,望向庭外。是春了,整个北山居然这样葱笼地绿,盖尽泥土的黑。

“这银币,似有些不同?”她看回掌心的银币,略有些惊。

他看她一眼,笑着,“你指上面的刻字?”

“不止,似比正常的银元要重一些。”她用手掌微微掂着。

“嗯。”李衍齐将它接过去,“这是一只币模,铂金制作,比普通的银币重,上面的英文,是雕版师沃尔冶·乔治的缩写。

“沃尔冶·乔治?”芙蓉疑道。

“就是父亲给爷爷推荐的意国雕刻师。”

“噢,”芙蓉忆及那日‘鬼聚垭’山洞中,他的讲述。

“原来是他!”

“嗯。”

“他与我母亲是剑桥时的同学,深爱中华文化,在剑桥的中华文化社团‘中华社’与我母亲相识,结下深厚友情。

  后母亲与父亲结婚,乔治追随到中国,与父母二人结成挚友。

不久,爷爷受命铸币,父亲及时推荐了他,他答应协助雕刻币样。袁氏署签这枚币之后,他另制了一只新币模,雕刻完后一并刻上自己的名字。袁氏签字的那枚币模作为博物存入当时的国家档案馆,他自己私下刻制的这一枚,送给了我母亲,以此纪念他们忠诚的友情。”

芙蓉手握这枚币,稀虚不已,“如此珍稀之物,怎会在你手中?”

“那年我逃亡,母亲向乔冶先生求助,安排我与子镜前往意国躲避,因乔冶先生不识我,母亲将此币给我,以证身份。”

“竟是这样!”芙蓉长叹一声,握紧手中的币,心下感慨不已。

“我今日来,就算是与你道别了,明日你走,我也不去送你了。”沉默良久,芙蓉轻声道。

“不送吧,我们一早就走了。走前,我会到你那里去一趟,与外婆和伯父伯母道别,只说是小别,免他们伤感,你也,帮我圆一圆。”

“嗯!”她轻声应着,泪梗在眼中,她紧咬牙极力扬起脸,看向墙面的一幅画。

洇泪的酸涩倒流至鼻息和咽喉,呛得她几要窒息,复又低头不停地咳嗽。

“蓉儿……”他看她的样子,心痛。

她忽地抱住他,号陶地哭起,这一日歇斯底里的压制,终在瞬间报复,排山倒海地袭来,另她无法抵御。

“你一定要回来,必须回来。”她呜咽着嘶喊。

“回来,一定回来!此生是生是死,只要你在此地,我必定回来!”他不再犹豫,坚定地回复她,咸涩的泪滴潜入口鼻,又被深深地、揉进她的发丝。青丝泮着泪水在肌肤间揉缠,无法舍离。

风声、呜咽、深重的吸呼、遥远的鸟叫,混入一起……

芙蓉忆不清这个黎明是怎么到来的,想多到极处竟是空白,她空白如僵尸般在床上躺了一夜,既未睡,亦未醒。时间原是这样的磨人,另人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潇银庚打开院门,却见李衍齐已站在眼前,不觉一征。

“李先生,怎么这么早?”

“伯父早,我呆会儿要走了,过来道个别。”

“道别?要去哪里?”

“去外省,有人给我谋了桩生意,我过去看看。”

“哦,这是好事!多久回来?”

“看谈的情况,可能长,也可能短。”

“好,放心去吧,勿多牵挂!”转念又喊“蓉儿,李先生来了!”

芙蓉在房间生生地征住,‘这么快!’,呆了片刻,没有应声,绕到后院去。

李衍齐进屋,与各人打招呼,说话,她在院内侧耳倾听,机械地拔去花间的枯叶。

“芙蓉呢?”他终于问。

“这丫头,大清晨的在门口站了半日,这会儿又不见了!”外婆应着,满屋地叫她,朝后院找去。

她慌张地整了衣襟、拢了发丝,闭目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迎出去,“来了!”她微笑着,似某个普通的早晨,他平常到来。

“嗯,来跟家人说一声!”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源田呢?”怎么没见他了,李衍齐四下寻找。

“他已几日没回了,不管他!”潇银庚恨恨地道。

芙蓉未理家人的嚣抗,径往自己的房间去,李衍齐跟进去,在无人的地方抱住她。

“等会儿就走了,子镜备了车在百泽大桥等我,明日上午与我父母在虹口机场汇合。”

“你与齐先生,路上小心,到那里,如果可以,及时来封信。”

“嗯,记得!”

“你有什么事,实在不能应付,可去找渠港长,我已托付他,他会照应你们。”

“嗯。”

“我以为你会穿上那身衣!”他全身看她一眼。

芙蓉低下头,未肯应声。

“算了吧,不穿也罢!假使……假使他日你要嫁人了,那衣,便是我送你的嫁衣。”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愤然盯视他。闹钟嘀嘀嗒嗒地响,催促临行的人。

“快走吧,免误了车!”她轻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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