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03:09

他微笑着扫视这群人,心想他父亲真是老了,越发无能,自己内外奔波焦灼至五脏出血,到头来反被人劫了儿子,无故遭漫骂。

他站在人群中间,如同被一群过家家的孩子拥着,不急不缓,任他们如何斥责怒骂,均面带微笑。

众人斥骂渲泄一通,未见渠志和有任何反应,渐渐疲软下来,无奈地拥在原地,一时没了主意。领头的工人想了想,走到渠志和跟前,换了一副和事的面孔,恳求道:“渠公子,您见谅!我们这些都是粗人,不懂事,你行个好,告诉我们,渠港长他到底打算怎么办,我们这会儿出来,家中老少还在等米下锅,他如不是坑我们,就出来交个实在底儿。”

志和眯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说话的人,扫众人一眼,慢条斯理道:“渠港长打算怎么办?他为了你们的米面油布都累得吐血,这会儿正在家里躺着呢,你们想找他算账吗?可以,走,我带你们去?”

他说着,一副真要带路的样子,众人倒不敢动。

“渠公子,您言过了,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这米面油布什么时候能落实。”

“落实?”志和横他一眼,“大家都想落实,可是,店家不买账啊,人家不肯卖。青峰市的商家大都关门,有货也只供黑市。本港的商家有货不肯卖,屯在家里坐等涨价。”

“他们凭什么?现货有现价,哪有店家不做买卖的道理,想涨也要到该涨的时候!”众人不平地嚷叫。

志和不耐地皱皱眉,朝众人摆摆手,“行了,你们别站在这儿朝我嚷,嚷也没用!”

“不过……”他略顿了一顿,“我到能替你们出个主意,解决眼下的问题,就看你们办不办了。”

“什么主意,你说!”

“你们都是本港人,泗涧港的商家哪家卖米、哪家卖油你们清楚得很,你们去探一探哪家有米、哪家有油,问了价儿,自已称了重,运到厂里去,港署再依你们运走的物品价量,去给各家结算,如此,你们便可立即拿到东西了。”

“这样,妥吗?”众人疑惑。

“何处不妥?一分货一分钱实实在在付给他们,只是没让他们得呈涨价而已。当然,最后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

“涨涨涨,一年四时他们总在涨,赚了多少黑心钱……”众人怨愤。

“我看,渠公子说得对,就这么办吧!”

“就这么办,立即去办,走!”

工人们即刻散去,渠志和不屑地瞅他们一眼,转身迈向港署。

午后,方家工厂院内,已堆起大量的米、面、油等物,几名工人在旁悉心对账,从哪家运出,什么价格,数量多少等,一笔一笔十分认真。其余工人守在物资旁,严密把守。遭强‘买’的店家跟到院内,眼睁看着工人将自家的东西据为已有,莫无奈何。

这些店主们,自身亦受迫于艰难的世道,守着微弱的营生,小心谨慎地过活,只求养活一家老小,平安渡日,今日忽遭这天大的灾难,只恨不得钻墙撞地,一死了之。只可惜,这些守着“胜利品”的工人们根本不知他们的苦痛。

渠昱泽得知工人们到街上空手强‘买’,十分震惊,一时拍案而起:“岂有此理,这不就是明目张胆的抢劫!”他顾不得身上的病痛,火急火燎地赶到方氏工厂,工人们正等着他来付款和分粮,看到他竟一派欢呼雀跃。

看到工人们的笑脸,渠昱泽满腹急气,不知从何发起。记账的工人连忙将账册呈给他看,一一向他汇报。渠昱泽听明他们的意图,不觉又气又愧,气工人们这样强取豪夺,践踏律法损人利已,愧他自己失言在先,致使工人们施此劣策。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话刚出口,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渠昱泽顿觉脚下有些失控,摇晃了一下,扶着墙壁强行站稳身体,静了片刻,续道:“我们不能损伤他人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些物品我们不能拿,属于你们的东西我已安排人去购买,时间可能还需延缓两日,但东西肯定能买回来。现在,我们须把这些东西还封不动地还回去。”

“凭什么?现成的东西我们不要,要去等你那没着落的……”

“是啊,是啊。”

“要不,今日这些东西我们先拿了,等你买回了东西再还给店家。我们家中老小都在挨饿,再耗下去要饿死人的。”

“是啊,我家刚生了孩儿,女人没吃的,挤不出奶,孩子挨饿从早哭到晚,揪心呢。”

渠昱泽听着他们的抗诉,渐渐失去劝说的勇气。秋日的天气,泗涧港又将进入下一个雾期,太阳早早地退了,留下残余的影子,抖落一地昏黄。强夺的物资,安静地趟在院内,等待下一刻命运,渠昱泽第一次觉得,泗涧港的秋日,竟是这样颓残,叫人伤感。

他站在那里,半日未语,满院的工人和店家,都千钧一发地看着他。

“请厂方协助,按各自应得的份数,把东西分了吧……”他沉重地妥协,院内欢呼四起,他两耳如荒原般寂静,无力地挪动双脚,颓然离去。

记账的工人快步追上来,将方才记账的本子塞到他怀中。“渠港长,账目交给您,分完后如有多的,我们会送还港署,决不多拿。”说着,他朝渠昱泽郑重地鞠一躬,“您是好人,我代所有的工友,感谢您!”

被派外出采购的公职人员一入港便听到方氏工人强“买”之事,一行人不敢到工厂去探看,老实地守在港公署,等渠昱泽回来。因未购到足量的物资,他们亦不敢去面对工人。

看到渠昱泽回来,数人齐齐站起来,“渠港长!”

“怎么样?”渠昱泽抬头站定,“东西购齐了吗?”

“没有!”前面一人摇摇头。“根本无法购齐,市里的物资市场,尤其是生活必须物资,皆转到地下买卖,白日关店,晚上营业,一律拒收新券,只认银元,说要等金券的市值稳定后再看。”

“我们拿着新券,想尽办法亦只购入少量物品,按原来承诺给工人的量,这笔钱实在购不齐。”

“知道了,你们先回吧,通知港内其它工作人员,明早于港署会议厅开会。”渠暗泽微微笑着,无事般安抚他们。

入夜,家人尽皆睡去,渠昱泽阅完公文,揉揉眼,熄了灯,在黑暗中摸索进入半地下的一间房。锁匙似有些生锈了,旋转半天也没能打开,他抽出来,用手打磨了片刻,重新插进去,闷钝的一声响,终于开了。

他跨进去,轻声关上门,钮上内锁。

白炽光的照耀下,房间里已见积尘。这是他爹生前住过的房间,房子建成的那一年,他爹走了。多年来,除了刘妈一年打理几次,这房间几乎无人涉入,在半地下的阴凉中,这里尤其让人清醒。

他在房间里踱了两圈,站定在一幅壁画跟前,凝神静思片刻,拉开画框,打开后面一处暗门,一只铁皮箱寂寂地躺在里面。

他将箱子拖出来摊平在桌上,慢慢地开启箱盖,他爹生命弥留时的画面,瞬间跃然脑中:

“儿啊,渠家数代以悬壶济世为生,偏到我这一代,出了差饬。我热衷政途,对行医毫无兴趣,为搏一官半职终日耗尽心思。你爷爷为满足我所愿,开创‘德济堂’,终其一生,攒足这笔钱,走前交付于我,让我凭此捐得一官半职,了却心愿。我受此感念,断了为官从政之心,专心经营‘德济堂’,这笔钱便一直存留下来。今日,我将这笔钱交予你,无论你将来做什么,它都是,为父的一点心意。

渠昱泽沉思着看向箱内,满箱成色各异的银元沉睡在那里,如银河星辰。

翌日,渠昱泽在港署的会议上作出如下布署:港署所有公职人员逐户征询各商户,其被运走的物资是以实物归还,还是以银元等金支付,要求实物归还者,由港署统一归还,同意等金支付者,当场核对出货,以银元支付,钱物两清。

当公职人员逐户征询意见时,各店家均难以置信,这些年世道不平,各店家不仅自身常历不平事,更时时耳闻乱世中各种劫乱,此番虽被强夺物资,毕竟未至他们走投无路,各人虽心有愤慨,亦只是一时之愤,事后自我慰导一番,未敢期待有下文。哪知港署还将此事做大,不仅要亲偿他们的损失,还具体到补偿方式,这倒另众商户十分意外,不禁对此前自己捂物不售的举动惭愧不已,亦对港署的公信力大感折服。

然,感动归感动,对于港署公开提出以银元支付物款,各商户仍是将信将疑,各地金圆券强制兑换的行动如火如荼,本港也发出了公告,此时港署反而先提出以银元支付,不知是什么状况。各店家虽已早已暗中使用流通银元,但在此劲风之下,公开使用银元,倒另他们后怕。

强大的趋势前面,顾虑总是短暂。当首位同意以银元结算的商户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真实的银元时,数月来惴惴不安、犹疑惊恐的商户们精神大振,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商户之间奔走相告,关门闭户者欣然重开,瘫痪一时的集市迅速崛起,港内再现多时不见的生机,中兴的集市舒缓了民众的紧张情绪,连日购物无门的港民在此激发下,购买热情高涨,泗涧港大街小巷活跃似过节。

潇银庚在店里盘恒数日,犹豫到底是不是将手上的旧币,拿到港内银行办事处去兑换新券。

‘30万元才兑一元’,他觉得这兑换实在是有些割肉。但是,不换又怎么样?捏在手上等同废物,他这些天他到处试着用旧钞,根本没人要。

好在他手上旧钞总量也不多,心下纵有不甘,也并不那么心疼。此时他拄着拐杖,心事重重地去往银行办事处去。

不知是不是身体变化的缘故,他现在走路,专拣巷僻人稀之地,低着头不言不语,看得港内相熟的人不免心痛。

昨日刚下过一场轻雨,路面有些湿滑,潇银庚小心地注视着地面,一颠一拐费力前行,巷道出口处,不小心碰到一个人,他连连屈首道“对不住、对不住……”被碰之人专注着自己手上的事,全未觉察,眼也未抬一下。潇银庚一看,原是永丰粮油商行的季掌事。

“季老板!”他不觉脱口叫出,他一年四时的油盐米面多在他那里购买,与他很是稔熟。对方既未应声,亦未抬头,漠然与他擦肩而过。潇银庚不觉阵阵凄凉,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世态炎凉,他如今废了一条脚,这些人也明着看不起他了。’

季掌事方才正在核对钱款,这会儿数完钱,直直走了几步,又觉哪里不对劲,刚刚似有人喊过他,不觉回头望去,巷尾处一人柱着拐仗正在前行,他忙追上去,见是潇银庚,三步并作两步大声道:“潇老板,真对不住,刚刚一门心思对数,竟没看到是您,也没给您打个招呼!”

他边笑着,边挠着脑勺,显得不好意思。

“呵,季老板,您太客气了,忙什么忙得这么专注?”

“刚刚去‘丰满楼’收了账,挂了很久的账,拿到手怕有闪失多过了几眼。”他下意识地张开掌心,露出里面的银元。

“怎么?给你结的这个?”潇银庚吃惊地定住。

季掌事同是一惊,“潇老板,您有几日没在外走动吧,它如今是港内的硬通货啊。”

“不是贴了告示要求兑用新券吗?”

“唉,潇老板,您还真是不知情啊?”季掌事说着,将港内这几日发生的事简要与他讲一遍,再三强调港署首开先河,公开使用银元。

“难怪……”潇银庚纳纳自语,回想这几日港内买衣做鞋,购油储面的多起来了。

“不至于啊,潇老板,您在民熙街做生意,怎会不知这些?”季掌事不解。

“唉,那……那都是过去的事……”潇银庚欲语还休,面现窘色。

“过去的事?怎么,潇老板,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迟疑片刻,潇银庚续道:“家中经营不来,民熙街的店面月前转租了。”

“啊!”季掌事吃惊,看潇银庚的脸色,亦是十分腼涩,忙斡转话题道:“您这会儿是要去哪里。”

“我本计划将手中的旧币拿去兑掉,听你这么一说,怕是新券也用不出去了。”潇银庚无奈叹道。

“说不准,新券应该还是比旧币好,旧币已完全无用,新券还有个试探期,只是眼下大家不敢收,怕又是个废物。”

“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啊,走一步看一步!”

潇银庚思来想去,无心去兑换新券,怏怏地折返回来,胸中极其闷燥。

他最近总是烦闷,与往不同的是,他如今习惯了忍。‘银盛料行’于上月转营,店面连同物资一同转出去,历经十多载风雨,潇银庚终将他一手创立的“银盛料行”关停。接手的店家欲买下‘银盛’的店面,潇银庚不同意,他只肯租赁,每期收取微溥的租金。他亲手摘下料行褪色的招牌,悉心地封存起来,他想自己这辈子重新站起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源田还有希望,把他这条根留下,期他在合适的时机重张旗鼓,再次撑起‘银盛料行’这块牌面。

他把潇源田送到“鸿昌料行”李老板处当学徒,这是他对未来一点小小的期待,‘鸿昌’无疑为港内料业之翘楚,源田跟着他学,总有机会。

数月来众多无奈凄凉事中,唯一可作慰籍的,便是源田的变化。潇源田自他失事后,即似换了个人。‘银盛’未转让时,他每日早起晚睡勤勤恳恳去料行做事,忍受着他爹长期的冷淡,抢过所有体力活,竭力换他爹歇下。如今在‘鸿昌’做学徒,他依然保持此前的勤奋上进,每日早出晚归、勤学苦做,十分上心。

李衍齐与子镜在‘津炀馆’吃完午饭,坐在窗边晒太阳。‘津炀馆’只有这么一处靠窗的单间,平日不开放,只为他们留着,这正是二人喜欢这里的缘故,地安全、人也安全。

老板亲自奉上自酝的橘子茶,“今秋雨少、虫多,橘子都长不出果肉,只能把皮用起来了。”老板自嘲着,为二人各倒上一杯。

“闻着到是挺香的。”李衍齐道,即刻啜了两口,咂在口中回味,“很不错!”

“哈哈,您若喜欢,我给您装一些带回去。”

“好!”

“那您用着,我去趟港署,给他们也送些去。”

“噢?”子镜本欲问一句,临时住了嘴。

阳光熠熠地照着,伴着街上从容的行人,茶香飘散在空气中,由里至外地看出去,世界一片静好。

“最近这里的商户都争相感谢港署,这在国民政府的天下,实在是奇迹。”子镜笑道。

“中华大地半壁江山燃着战火,另半壁亦为‘金圆券’痛拢,这里却如此安祥,不也是奇迹。”

“嗯。”子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窗外。

“其实这里最近亦是多事之秋,方氏实业肇的事才刚刚平息。”

“未见得就平息了。”李衍齐续啜一口茶,“方氏工厂的工人们领到强‘买’的生活物资后,原意正常上工,方氏却将厂门关闭,宣布暂停生产。”

“噢?”子镜沉吟片刻,“他的工厂规模这么大,各店面的营业状况也不错,停产似乎不太好理解。”

“我也疑异,渠昱泽如此苦心地帮他调解事态,又及时为他平息事端,方仕时惹出这等事,自己未付一分代价,工人们都愿上工,他为何一意关停?”

“无法解释!”子镜沉思着摇摇头,“方仕时在事发时离港,港内事务都是下人代办,一副‘事不关已’之态,似是有意躲避。”

“这老家伙,神神秘秘。”李衍齐想起此前在阁楼上看到方氏家中的情形,自觉此人心怀叵测。

“港署对此事的处理,其实亦很奇怪,渠昱泽为遭强买的商家付款,付的不是新券,倒是银元。”子镜道。

“嗯,渠氏此举,风险极大。”李衍齐沉吟着,“‘金元券’刚刚颁行,他这样做无异于公然扰乱新券的流通地位,说具体一点,就是——为官抗政!”他看向子镜。

“嗯,如果他有政敌,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他撒职下狱。”

“子镜,你认为这一点,渠昱泽想不到吗?”

“毫无疑议,他比谁都清楚。”子镜加重语气。

李衍齐幽幽一笑,“如此看来,这渠昱泽,要么是党国叛徒,要么是民众青天。”

“这话,怎么讲?”

“渠昱泽视党国政令于不顾,在辖区内私用禁币,公然与政令做对,算不算党内判徒?”

“算!”

“反言之,他若意识到新券难成气候,眼下又侵扰市场搅乱民心,他顶着政令如山仍正视民意,认可银元流通救市安民,算不算民众青天?”

“算!那么,少爷您认为他是哪一种?”

“他是哪一种,勿须你我猜测,后面自有事实验证!”

潇银庚坐在院子里,仰望刚刚升起的太阳,朝阳的光线,一日弱似一日,秋也深了。

往日这时候,坐上一根烟的功夫,他总习惯地掏出怀表,边看时针的走势边对照太阳的位置,这是他的游戏,亦是他多年来乐趣所在。然而这几日,他只是单调地看向天空,依然追寻阳光的移迹,却并无掏表的意思。

“爹,几点了,不知这单子今日能不能干?”芙蓉拿着毛刷一边刷平晒毕的被单,一边注视半空的暖阳,似不经意地问。

“源田房里有钟,你去看看!”

“您身上不是有表吗?”

“你这孩子,几步路的事,我给你看去。”潇银庚撑起拐杖,欲要起身。

芙蓉走近来,按住他持拐的手,“爹,您的表呢?”

潇银庚无奈地看她一眼,“前几日出门,不小心丢了。”

“是丢了,还是拿去换粮食了?”芙蓉淡淡的,看着他。

“瞎说,怎么会呢,掉了,真是掉了,也不知掉哪儿了。”潇银庚底气不足地释道,眼不自在地四处逡巡。

芙蓉注视她爹片刻,松了手,欲言又止。“知道了爹,丢了就丢了吧,以后出门小心些。”

言毕,取了木盆与毛刷,进屋去了。

潇银庚嘘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摸索着口袋,想抽支烟,半日才记起,已有好几日没去买烟了。

“忍忍吧,过了这段就好了。”他自语道。

未及说完,院外传来敲门声,他心头烦恼,喝道:“没有栓!”

门应声推开,李衍齐迈进来。

“啊,是李先生,不好意思!”潇银庚连连站起,为适才的粗鲁惭愧。

“伯父,近来好吧?”李衍齐跨近,扶着潇银庚一齐坐下。“我正好路过此处,进来看看。”

“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外婆念着要请你过来吃饭,怕你忙没敢去请。”

“哈哈,不用请,我自己就来了,外婆最近怎么样?”

“身子骨还好,只是精神状况差一些,睡不安稳。”

“是不是天气转凉的原因,加吃些补品,暖血。”

“嗯……嗯……”潇银庚连连点头,心下只犯愁,‘饭都难吃饱,哪里去弄补品。’心想着,手又潜意识地伸向口袋里摸烟,摸了半日亦未摸出来。

李衍齐留心观他片刻,若有所感。“外婆和伯母呢,我看看她们去。”他扫一眼满院晒晾的衣物,略略看向屋内。

“上街去了吧,正好,我去碰她们,买些肉菜回来,你中午在这里吃饭。”潇银庚说着,站起来。

“不了,伯父,今天天气好,我想同蓉儿出去走走,不知行不行?”李衍齐抓住他臂膊,恳切道。

“噢,今天天气,是不错……”潇银庚抬首看一眼,转身向屋内唤道:“蓉儿……”

“怎么了,爹!”芙蓉应着,抬眼时,却见李衍齐跟在他爹身后。

“人在这儿,你问她的意思!”潇银庚微笑着朝李衍齐看一眼,自朝前庭走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芙蓉看他一眼,不知他爹此举何意,莫名地羞郝。

“刚刚!”他亦忽地不自在,笑一笑低头看向地面。

“噢,你忙吗?我们,出去走走?”沉默片刻,他抬起头,问向他

“嗯。”她点点头,披了一件衣,同他一起出去。

两人顺着白泽河的堤岸,一路东行,堤岸下的码头,已然冷寂多时,连带码头尽处的那片木栈桥,也多年无人行走,残败的身驱横亘在静水深流的河面,中间拉开一段萧瑟苍凉的距离。当年“西百泽、东洛廷”两桥并驾,如泗涧港的两只臂膊,另泗涧港延通外界,驰骋四方。如今,百泽桥风华犹在,洛廷桥却早已淡出众人的记忆。

时间是宇宙唯一的真主,唯它能斡转乾坤,释弄万物命运。

两人在洛延桥边止步,风潇潇地吹着,桥侧的铁索发出呼号的呻吟,木栈搭建的桥身,连通到对岸的矮丘,残败的白墙房从河边攀爬到丘顶,均是繁荣时的商行和驿站。桥中有一部分已经断去,空濛地裸映桥底的浑雄的水流。

“这桥,竟破败成这样!”芙蓉望向桥中断去的部分,幽然自语,“我初到泗涧港时,还好好的,百泽大桥拥塞时,许多人也绕到这里来走。”

李衍齐跨上桥面,伸出手来看向芙蓉:“我们从上面走一遍!”

“还能走吗?”看着被他惊扰,摇晃不已的桥身,芙蓉疑惑。

“放心,有我在!”他微笑着,从容地看向她。

她看着他的脸,不再犹豫,把手放到他的掌心,果断地跨出去。

他握紧她的手,抓住呻吟的铁索,摇晃着探步向前。残旧的桥身忽然承重,致命地晃荡,发出嗷嗷的嚎叫。寒风呼啸着奔袭,掠过肤发,刷冷了身体。他看一眼冰凉的河面,倏地将她拉近身前,扯起长长的风衣将她裹住,挟在怀中。她再次触碰这熟悉的体肤,湿润的温暖,夹杂些淡淡橘子香,她紧贴住他的身体,深刻地吮吸,幸福似云朵从空中落下,植入她的神经。

他一手紧握桥侧的铁索,一手紧紧裹着她,用尽大半身的力气将她提起,徒留自己两脚在■破的桥面审慎前行。

‘如果真有一块板面是腐朽的,被他踏碎,至少他可以在自己掉落之前把她甩到身后。’

锈滞的铁索环扣钝重地摩擦,如同群鬼共泣,桥身尖利地嚎叫,交织着两人沉促的呼吸,回荡在湿泠的空气中,如此刺耳,又如此动听。

她抱紧他的身体,随他的提携,整个人依附在他怀中,没有思想,任花一般的云朵旋转在她的神经中。她情愿做一支无根的朽木,就这样一直依附在他的墙面,既已腐朽,无谓生死,反见永恒。

桥的中央处,他停下脚来,锈迹斑斑的铁链独自裸露在桥中,赖已成桥的板面已不见,只剩了空空的骨架留在这里,见证它曾是一片完全的桥。

近看才知,原来坏掉的这一段竟这么长,几乎一直延到了对岸。

“过不过?”他看着下方暗涌的河水,问道。

“你决定。”她试着把脚放下来,减轻她的负荷,刚一努力,又被他携起,如一只小羊,乖乖俯伏在他身上。

“怕不怕?”

“有你在,不怕。”

“那么,过去?”他一脚踏上裸露的链条,问她。

她郑重地点头。

“算了,不过!”他忽然收脚,倒退两步,似怕她滑落般,紧紧将她拥住。

“怎么了?”

“有点冒险!”他将下巴轻嗑在她的前额,她的眼正对他项口钮扣。

“冒险?你一向不怕冒险的。”她盯着银质钮扣的光泽,轻声问他。

“看与谁在一起,为什么事。”

“今天有我拖住你?”

他俯首看着她,慎重地点头:“你是所有的意义,冒险或者不冒险。”

她不再说话,把头抵到他胸间,闭眼享用瞬间澎湃的幸福,任脑中一片空白。

他再次拥起她,握紧反向的铁索,亦步亦趋地回去,风从背后追来,拔乱她的发丝,粘在他汗满的前颊,一丝丝地粘上去,如大漠中的花。

两人在桥端的堤岸上坐下来,深秋时节,秋雁繁忙地飞过,变幻的姿态在青色天空点映出无数水墨线条,田间农桑与漫道的野草顶着秋凉,迟迟不肯褪去青绿。凉风吹在身上,空旷的世界这一刻似乎只装着此时坐在这里的两个人。

“泗涧港,真是个好地方!”他看向旷远的天际,幽幽道。

“你喜欢这里?”她昂首看向他。

他未做答,看住她:“你呢?”

她回望着他,深重地点头,异常认真。

他的神情倏忽间变化,看着她的眼,似要寻找其它的答案。

“想过离开这里吗?”

“离开?”她看向李衍齐,“怎么忽然问这个?”

“嗯,你想过没有?”他紧追不舍。

“没有,从来没有!”芙蓉不自觉地加重语气。

“如果,必须离开呢?”

“不会,不会有这样的必须!”她渐敛了笑容,看着流淌的百泽河,凝神道。

李衍齐凝视她半日,忽地朝河心猛地扔去一只小石子,没有涟漪、没有声响,小石子寂寂地沉落河底。

空气忽然沉默,风吹草动的飒飒声飘荡四周。

良久,李衍齐掏出一只灰色的绒布袋来,递到她跟前。

“什么?”她喃喃地问一句,打开来,里面满袋的硬币。

“做什么?”她朝袋中窥一眼,惊愕。

“给你的,最近时局动荡,你拿着它可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我不要!”芙蓉拉上袋口,将袋子还给他。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傻丫头,你不从我这里拿,终得到别处去找。你既不忍你爹出去奔波,更不忍源田小小年纪扛起家中生计,最后问题都落到你自己肩上。”

“我自己能解决。”芙蓉坚定地将袋子寒回他手中。

“是,我相信,你能解决。可你,打算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是我家的事。”她脱口道,又觉这话有些伤他,兀自低了头。

“什么你家我家?你看看你自己,脸色缟白,发辫枯干,日见形瘦,连手指都快枯竭了……”李衍齐一把抓住她的手,举到她眼前,痛心地质询。我可以不管你的家事,可我无法装作看不见你。

芙蓉倔■着把手挣出他掌心,“这年月,哪家没个暂时的困顿,挺过去不就好了。”

“你挺吧,你有骨气,别让我看见好了。”李衍齐闷闷地气,扭身朝前走了几步,背对芙蓉。

芙蓉立在原地,不肯回转,就这么僵着。

不过片刻,李衍齐先自缓息过来,缓缓地靠近她跟前,拥向她的肩。她挣脱着不肯靠近他,他顺势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语气低得近乎哀求:

“别这样,我看着难受。”他紧抿着唇盯视她的脸。“我每天一醒来,就无法抑止地担心你,担心你这一天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担心你这一天开不开心、快不快乐;担心你这一天会不会遇到烦恼,是不是很发愁;担心你明明捉襟见肘,还要在家人面前强颜欢笑。我每天被这样的担心所困挠,自己也快枯竭了……”他再说不下去,倏然住了语,扬首看向天际,苍茫的天空中,唯有秋雁繁忙地飞过。

她看着他,他的毛孔他的发肤他脸上淡淡的斑迹都在她眼里,她这样深刻地记忆着他,调用了她所有的神经和血液,她让他的样子,渗透进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如毒血蚕食,不欲再恢复原身。

她轻轻地跨前两步,靠近他的身体,把头抵过去,让他闻见她的气息,“不用担心我,我已向港署申请到港内的中学去做教员,可以改善家中暂时的困顿。”

“做教员?港内的学校有女教员吗,况且,你尚且未婚?”

“凡事总有尝试,才有开始。”

“你一个女教员,学校全体的男教员,怎么与你相处,你要出了事,学校怎么担当?”

“慢慢来吧,事在人为,北平学校里,女教员也不少。”

“这里不是北平,如今也不是当年的环境。男教员且朝不保夕,你还要去与他们争食。”

“总要试一试,才知结果,如今家中的状况,我有责任分担。”

“好了,交给我吧!”他握紧她双手,赤城地看向她:“你困顿的时候,我刚好在你身边,是天赐的福气,我跌跌撞撞这么多年,在这里遇见你,你有磨难却要我置身事外,不是活活地千刀万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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