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25:49

志和走进来,扫了他们一眼,停驻了片刻,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渠昱泽暗自意外,‘他平日对时事政事最感兴趣,今日见到这一大堆信息,竟不闻不问?’

正想着,渠太太凑过来,道:

“老渠,是不是要出事了,那方氏,胆子也太大了!”

“怎么了,不是大让利吗,不好?”

“让利是让利,可他也逼死了一票人!"

“这话怎么讲?”

“伯父,您和伯母聊着,我去看看志和哥。”文彬礼貌地请示。

“嗯,好好!“

“彬儿,少聊会儿,马上开饭了,吃完饭你和熙和同我一起去!”

“好的,伯母!”

文彬一走,渠太太坐到渠昱泽身边:“这方氏不知从哪里想来的损招,明里是大让利,结果又附带一条要命的限制,不收纸币,只让用银、镍、铜钱。

“噢,渠昱泽不觉有些惊,你怎知他不收纸币?”

“他们刚刚又加了一副告示,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大家高兴了一下午,此时又痛骂它。”

渠昱泽一时沉默起来。

“您想啊,用了这些年纸币,普通家里还有几个找得出大把的银元,零零散散的找出一些,又哪够买他方氏的绸布。”

“你的意思,方氏这让利,是假的?”渠昱泽反问他太太。

“我看像,说是让利,实是图名,他把满港闹得疯狂,结果没几个人买得上,今日清明,外出的人五湖四海地归来,他是趁此时机闹点事出来,做个活宣传。再者,他方氏什么时候愁过钱,他让利干什么?”

“你这么说,倒不无道理,但我怎么觉着,这不是方仕时的作派。”

“得了,你了解方仕时?你和他总共才见过几次,连面都没看清楚,你猜得着他?”

“也是!”渠昱泽不吝承认。

“老渠,他这么一做,你们港署到是有些尴尬了,是制止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呢?”渠太太有些看热闹的盯住渠昱泽。

她此言不虚,不论民间形势如何,纸币是目前法定的货币,港内其它商户虽早有闻风拒收纸币者,但都是私下,谁也不敢明晰化,方氏公然告示不收纸币,确有违法纪,只是这违法,要怎么去看了。

“算了,民情如此,没人去告他,我也不知道!”

“所以,老渠,你个人是不反对他这一做法了?”

渠昱泽看着她,轻轻地点点头。

“那好,把你手上藏的那些银元拿出来,本太太我今天要大显身手了。”

“银元,我哪里有银元?”渠昱泽惊异地看着她。

“别给我装了,救济院重建,港府支付的全是银元,别的不敢说,泗涧港的银元到是一直比别处多,这背后的赞助人,不就是你渠昱泽?”

渠太太有一种十分解恨的快感,她一直对于渠昱泽指定潇银庚供材耿耿于怀,不为别的,只为他指定的原因,是为潇银庚的女儿。这口气,窝在她心里多时,一直无处释放。

渠昱泽立即被他点到痛处,无奈地看着他太太,“我真的没银元。”

“渠昱泽,你可别说你赞助给别人就有,给自家妻儿老少花销就没有。”渠太太不悦。

“我,我找找看吧,看能否找到一些。”

“嗯,我吃了饭就要出去了,你别找不到哦!”渠太太满意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渠昱泽知他太太故意拿他,渠家的家用,向来是她太太管,如今泗涧港街头的交易早已悄悄变成银元,她手上自少不了这些东西,可他此时被她顶住,确有点骑虎难下,家里有客人,他亦不能逆着她,只能乖乖就犯。

渠昱泽无奈地上楼,在房间里四处翻腾,他依依记得前几日在房间里看到一点散钱,些时要找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难道已经被雪华收了!’他思忖着,站在房间里四处顾望。

“爹,别找了,我这里有。”不知何时,熙和已悄然跟到他身边。渠昱泽回过身,熙和正站在他身后,掌心摊着几只银元,递到他面前。

“熙和……”渠昱泽唤她一声,看着她,半日说不出话来。

熙和向前一步,摊开她爹的掌心,将银元放到他手心。

“熙和,爹不要这钱,你拿着,这些年,爹什么也没给你,不能倒拿你的钱。”

“爹,说什么呢?熙和是您的女儿,熙和的生命就是您给的。因为您,我才成为熙和,才有机会认识文彬,才有机会像现在这么幸福。”她说着,脸上绽放温润满足的光泽。

“熙和,我的女儿!”渠昱泽忍不住将她拥到怀中,抚着他的头,眼中酸涩。

“太太、老爷、吃饭了!少爷、小姐、姑爷……”

今日晚,泗涧港各条街道一反常态灯火齐明,尤其财方街上,光火如昼,反常的街市激起人异常的兴奋,各家各户这日晚间都往外跑,给人一种过年的错觉。

“这,便是泗涧港的清明节?”

李衍齐疑惑地立在阁楼上,看着财方街通明的灯火,有些不可思议,这样一个忧思的节日,泗涧港却过得如此热闹繁华。

黄昏,他一直徘徊在阁楼,不为观远方的流云,亦无心注视方氏宅院的动静,只为阁楼上有一方视角,正好可见前往此处的来人。

他在盼一个人,在这样满世界的繁华与热烈中,他只需见到她一个。忽地,他迅捷地转身,背向漫天的光火,迅速冲下楼梯,果决地跨出大门,朝着她的方向奔去。

芙蓉倚着院中的一颗老树,望着夜空中映现的光火,在寂静中发呆。家人吃罢晚饭都出去了,她独留在家中,就这么一直坐在院中,从黄昏到夜晚,逃离在世界之外。

周身没有灯,屋院漆黑一片,整个南门的人这一晚都涌向财方街了,世界安静得似不在人间。

然而她的心还是这样烦燥而隐痛,刻意的逃离未曾让她安静,那些沉旧的、深藏的过往似脱僵的马翻涌而出,淋漓着她的心,如血水横流的沙漠。

她揪紧胸口的衣襟,堵住潮涌的伤痛,却不可扼止地愈演愈烈。她忽然从心底处呐喊着一个名字:李衍齐!

逃离、躲避、压制、按耐……,只要事实存在,终究逃无可逃,当心干涸时,我们需要水与绿洲。她站起来,顶着漫天遥远的光火,突破周身的黑暗,拉开院门,冲向院外。

此时此刻唯一的救赎,就是朝着他的方向,奔跑!

方氏的限时让利,把整个泗涧港的街面都给激活了。无论赚实惠赚热闹,大家都不甘在此时寂寞。白天赚了钱的小店主们,晚上更舍不得放弃大好机会,借着街面通明的灯火,将摊位移出店门,支到街面上来,与临时摆摊的流贩们一起抢人流,这情形,到有点像多年不见的新年庙会。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古往今来都是此理。

芙蓉气喘嘘嘘地停下,漫行在流光溢彩的街头,与满街的喧嚣格格不入,这样繁华的清明似是对时势的反讽,亦像是对她心底那片伤痕的挑拔,另她越觉得寒冷和无助。街口避静的转角处,一位残年的老叟支了一片小摊在卖孔明灯,红、蓝、绿、黄各色的纸灯满堆在地上,每堆上面撑开一只,近旁燃了两支白烛聊做吸引,这样昏暗的一个摊位映在周遭绽放的流光中,似是一片陈旧的幻觉。老叟气定神闲地坐在摊前,既不张罗也不喧叫,芙蓉走过去,站在摊前,盯着撑开的纸灯,在摇曳蜡烛的影映中,有些虚缈的晃然。

“姑娘,要吗?”老叟喑哑地问一句。

芙蓉滞然看着老者,轻轻嗯一声,手伸进口袋,方知刚刚出来时根本没带钱。

“老人家,要十只!”未待芙蓉开口,背后忽传来一片声音,芙蓉如触电般立在原地,半日不知如何回头。

“是他……”内心硬撑的那道墙,轰然倒塌,眼泪,也不自觉地滑下。

“挑吧,你喜欢的颜色……”

他悄然靠近,握住她的手,温柔看向她,她低眉侧目,不愿让他看见她的泪水,自偷偷地擦去。

“我以为,你会去找我!”

“我也以为,你会去找我”

“我去找过你!”

“我也去找过你!”

四目倏然相对,两个人都被哽住。

“年轻人,灯还要不要?”两人相对无语间,老叟追问了一句。

“要!”

“全要红色的。”

两人各道一句,于灯火阑珊中相望,各自轻轻地笑了。

“去哪里,带着这一叠灯?”走出幽僻的小巷,他在灯火的街口问她。

“百泽河。”她看一眼红黑的天际,轻声道。

暗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撩动他的大衣和她的襟口,她的手渐渐暖和起来,脸上也退去苍白,显得融暖温润,那些干枯的、撕裂的、捉摸不定的疼痛,不知何时已被不自知的温暖层层包围。

她走在前方,他默默地跟紧她,风送来她发丝与皮肤的气息,他深嗅着,浑然天地间地满足。

下了校场的石阶,隐约听得见百泽河的暗流涌动,沿着百泽河的河沿一路走下去,他的皮鞋打在静夜的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带给她莫名的安全。回望百泽大桥处,已是灯火寥寥,街市与人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她终于在沿河的一片空旷处停下来,坐在石面上,嘘嘘地喘着气,手心已渗出淡淡的汗珠。

对望过去,南望坡就那样安静地卧在层栾脚下,似在熟睡中,黑漆漆地携着百泽河,与南门联成一片。

“我们与南望坡所有沉睡的人,此时都在一处。”芙蓉望向对岸,幽幽地道。李衍齐看她一眼,立在河沿,凝望着对面,“我们在一处,但他们比我们幸福,每年总有这么一天,他们的亲人风雨无阻地归来,为他们祭奠,而我们,亡命天涯中与至亲天各一方,无处寻觅,生死难知……”

芙蓉看着他,被忽至的忧伤打动,站起来,靠近他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腰,紧紧地贴近他,想要将自身的温度,一度不留地传导给他。她知这沦落天涯的疼痛,太深刻、太深刻。

他转过身来,温柔地捋着她的头发,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来,放灯吧!”片刻,他轻声道。

“要写点什么吗?”他将灯撑开之前,问她。她思索片刻,静静地摇摇头。他将灯一只一只地撑开,摆在地面上,未几,燃起其中一只,送到她手中。她深看他一眼,双手接过那灯,缓缓地沿着河滩奔跑,灯从她手中飘飞出去,飘摇着升上天际,渐行渐远,慢慢只剩一团花火。

她静看着一只一只飞向天空的火光,如群星般在空中飘渺,俯视着她和他的悲欢,载着无数不能书写的过往与心愿。

最后一只灯放到她手中,她看着燃烧的火团,在掌心中越燃越旺,她忽地闭起了眼,在心底深深地呼吁:舅舅!泪珠滑出眼角时,她放飞手中的灯,红红的一团火光,燃烧着窜向高空,似连同她此时的心与血,一同带走……

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地面低低地啜泣,继尔,嚎啕大哭。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与她并肩蹲下,脱下外衣将她裹住,紧紧地抱在怀中,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头顶,看着河面的黑暗,深深叹一口气,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

“有很多年,我不敢去想舅舅,那儿,太痛了……”芙蓉向着南望坡凝神片刻,靠着长满厚草的堤坡坐下来,望向漆黑的穹宇。

“外婆只有两个孩子,我娘和我舅舅,早期家道殷实,孩子们都争气,生活得很好。

我娘因生得俊美,性情又十分温和,十几岁便名传乡间。舅舅读书识字尤有天赋,少年时已博览群书,知晓中西各类学科,他从接触西方科学的那一刻起,便向往西学,渴望到异国去学习。外公一直很支持他的求学抱负,预备他一旦成年即送他到国外读书。不幸的是,舅舅十四岁那年,外公突然出世,家庭受到沉重打击,自此家道中落,渐次穷困,舅舅已无力出国求学。外公去世后,舅舅依然辗转各地求学,吃了很多苦,眼见着比他差得多的同学纷纷走出去了,他却日复一日地没有希望,逐渐意志消沉,身体也疲弱下来,疾病不断,终至卧床。娘心知外公去后家中所有的希望都系于舅舅一身,亦明白舅舅的病因所在,便答应了一门亲事,做了人家的小妾,为舅舅换得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收她做妾的那个人,就是我爹。

爹在当省为名门大户,他当时已有一房正妻,也是大户之女,但此女过门六年,生下一女之后,便再无生育,无奈之下,她默允爹的家庭再为他纳一房妾,以期添下男丁。爹老早就听闻我娘的美貌,对她心念已久,纳妾一事定下后,他多次托人到我家提亲,起初我娘不屑一顾,外婆也不赞成娘去给人做妾,这事便没成。后来,为成全舅舅的心愿,娘答应了爹的提亲,条件是助舅舅出国并给足经费。

舅舅对此并不知情,娘只告诉她自己要嫁入一个大户,舅舅不放心,要求在临行之前见姐夫一面,爹那时宠着娘,与娘一同在舅舅面前演了一出戏,让舅舅相信了娘的话。

舅舅放心地走了,娘也如期入了爹的家门。她很快怀孕,爹的家人也一度沉于喜悦和希望中,十月后,孩子生下来,家人一看是个女孩,当即冷脸摔门而去,爹更在女孩出生的当晚,到青楼去泄愤。

芙蓉忽然哽咽,猛地垂下头,用手背捂住双唇,抑止即将暴发的哭泣。

“哭吧!”李衍齐抱过她,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芙蓉剧烈地咳嗽了两声,阻回适才忽涌的伤悲,努力平静下来。

“那个女孩,就是我。娘终日孤独地抱着我,在偌大的家庭里无声息地生存,没有人理会她。虽然对我的出生感到失望,但他们仍寄望于娘的下一胎,我出生才十几天,便被强行从娘怀中转到奶娘的手中,他们在下人居住的院子里安置了一间房,让奶娘在那里喂养我,不允我与娘见面。娘每日饮泣,四处相求希望家人能让她见我,都被强硬地拒绝。娘不久便有了第二胎,但不足两个月便流产,接着第三胎也都是一样,爹怪娘没有保住她的孩子,开始对娘拳打脚踢,经常酒后打娘,娘后来就再也怀不上孩子。负责抚养我的奶娘因病回乡,娘便央着家人把我要回身边,我到娘身边后,极少见到爹,他偶尔半夜回来,也经常打骂娘,我受惊哭叫,他便连我一起打,娘在这种生活中,渐渐变得呆傻迟滞。在奶奶的主张下,爹后来又续了一房妾,那女人如愿为他生了儿子。娘从此被遗弃,为不让外人知家中有个半痴半傻的姨娘,大娘与奶奶干脆将她幽闭起来,她从此就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内浑然渡日,数年不出门,除了我,大宅中再无人理会她。

在外多年的舅舅,一封又一封地给娘写信,却始终未见回音。毕业后,因挂念着娘,他放弃了国外诸多工作邀请回到国内,时隔多年,当他再次见到自己的姐姐时,她已面目全非。

他什么都清楚了。他劝娘与爹离婚,走出这个家庭,重新开始。但娘已多年与世隔绝,精神严重残疾,再无能力走出去。而且在那时,离婚本身也是件艰难的事。她最终放弃为自己的境况做抗争,只向舅舅提出一个请求,把我带出去,让我好好的、健康的长大。舅舅拼尽全力把我从爹的家庭夺出来,那一年,我六岁。

之后,舅舅带着我来到北平,在燕京大学教书,我从此一直跟着他生活,直到他,去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至无语,单溥的身体在风中不断地抽蓄,又极力克制。

他深深地叹一声,展开整个身体,把她揽入胸中,她的身上那么冷,他用大衣将她紧紧地裹住,两手不断地把她拥紧到胸前,似在护着一颗裸露而脆弱的心脏,用他的身体为它筑起一只壳。他只愿毕生所有的热量都集中在这一刻,另她温暖,由身到心。

在这样完全黑暗又完全温暖的境地,勿须坚强、勿须掩饰、勿须遗忘,终于可以放肆地哭泣,她忽然揭斯底里地嚎啕,在世界之外,泪滂沱在他的胸口,揉入她的皮肤,他的衣衫。

清明刚过,便有人到港署投诉。

早间,港署司法科刘谨先刚到港署大门,便见几名情绪激愤的民众将门口的一名保卫人员团团围着,他快走上去欲探个究竟,见他过来,保卫人员如释重负。

“诸位,刘理事到了,你们可将问题向他反映。”

刘谨先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众人已齐齐转移到他身边。他连忙将他们请进办公处,客客气气地招呼他们。

“各位,有事慢慢说,不着急,一个一个地讲。”

“方氏实业明日张胆地拒收纸币,拢乱港内市场,激发民愤,我们要求查封他的店铺。”人群中看似领头的中年男人一脸锋利,开门见山。

“他不收纸币,是什么意思,我们家里堆着的那些纸币,都不是钱么?”

“是啊,当初都是政府的号召用真金白银兑换的,如果他公然拒收我们的钱,政府该出面重罚他”

“罚他,一定要罚他,罚他以更便宜的价格把绸布卖给我们,必须收纸币。”

“众位,大家先冷静一下,你们的心情,我能明白,此事,刘某将联合港署的公职人员立即展开调查,如若方氏实业真有滋扰市场、违法乱纪之举,港署定当严处……”

“对,严处,方氏太藐视人了,就该重重地打击他……”

刘谨先按众人所述,一一做了安抚,最后,拿出一摞白纸来,摊上桌面,取出一盒印泥,“众位,按程序,现在请大家做个口录,各人在口录书上签字按印,以做立案的证据”

“证据……”众人犹豫了,“证据由胡寿财签吧,我们都支持他!”众人望向领头的中年男人。

“你们都是怎么了,这么快就退缩!”胡寿财愠怒地看向众人,众人低头不做声。

“我签就我签吧,把大家的名字都落上去,可以吧。”胡寿财无奈,看向刘谨先道。

“这样不行,如落了大家的名,就必须要大家签字,否则我有作假之嫌。”刘谨先微笑回他。

“行,就我签吧,你来录。”胡寿财气愤,不再看众人。

录完供述,刘谨先客客气气地将众人请到港署大门口,再次承诺会对此事进行调查,务必给大家一个结果。

刘谨先离去,胡寿财冷着脸独自大踏步奔向马路,众人自觉不好意思,忙追上去与他道不是。

“对不住有什么用?是你们主动提起这事,我替你们带了头,你们在关键时刻把我舍下,让我一人赴汤蹈火?”

“胡、胡兄,我们昨日确是对方氏的行为感到气愤,想要找个法子出出气,但没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再说,港内店家早就变着相只认银元不认纸币,我们告他也告不出个名堂来。”

“呵,你倒戈到快,昨日你婆娘回去骂你时,你怎没这么说。”胡寿财一句话将此人说得低了头。

“算了,胡兄,你早间说让方氏布行收纸币五折让利的事,我们也都不要求了,早点回家做事去吧,在这儿搁着,也变不出银元来。”其中一名瘦个儿老实巴交地道。

“瞧你,成天为五斗米奔波,也没见多长一两肉,没点出息,就想着糊张嘴。”胡寿财不屑地斜他一眼,瘦个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被他说得不支声。

“行了,走吧,不争了,被里边的听见又惹出事来,走吧,走吧……”后面的人劝着,催促大家散去。

渠昱泽从车上下来,看到一群人从港所出来,边走边争论什么,便站在马路边避了一会儿,见人群都走了,才迈向港署。

“渠港长!”保卫人员笔挺着身子,恭敬地叫一声,渠昱泽点点头,跨入门内。

秘书小王将茶水送进来,渠昱泽留下他,“小王,早上港署发生了什么事?”

“渠港长,呆会儿刘理事会向您汇报,有群人过来投诉方氏实业,刘理事才把他们送走。”

“哦,好,帮我叫刘理事。”

“好的。”

刘理事带着胡寿财半页纸的供述进来。

“怎么了,刘理事,这么多人一齐来?”

“都是心里不平,昨日方氏各店铺限时让利,拒收纸币,他们没买到东西,今日便集结了来投诉。”刘谨先说着,将胡寿财的供述递上去,“这是领头的供述。”

渠昱泽认真地看了一遍。

“你是什么看法?”

“方氏的做法,合情不合法,能体谅但不能纵容,是应该派人上门查一查,给以警示,同时给来投诉的民众一个交代?”

“嗯,很好,你着手去办吧,把结果报告给我。”

“是,渠港长。”

刘谨先联合港署工商司的同事一起去巡查方氏各门店,方氏经了清明当日五小时的大让利之后,各店铺已恢复平常营业,并未拒收纸币,只是所有商品如以银元购买则优惠一成。

但这个不违法,纯属商家个案经营行为。

刘谨先向方氏掌事询问了清明当日让利及拒收纸币之事,方氏掌事对此事全盘承认,并道:“方氏旗下各店铺自营业以来,极少有让利之举,如此大幅度让利更是前所无未,我们预料这一让利必会产生大量的购买,为缓解店员的营业压力,在此五小时内,我们暂不收纸币,五小时的特别时段之后,我们依然正常经营,未对任何币种有分别对待。

如果,港署是为方氏门店收授银元一事前来,那么,方氏也有苦要诉,现在我们出去采购生产原料,供应方均挑明只收银元,不收纸币,这个,港所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们冶一冶。”方氏掌事这一番话说得倒似港署让它方氏实业受了委屈,刘谨先一时无语,他亦不是不知外界的局面,这老头明显强词夺理,无论有多少异象,国民政府目前依然是以纸币运行经济。

“行,余掌柜,情况我已了解,昨日方氏之举经你此言,谨先能予谅解,但此行的确违法,若方氏此举得到默许,港内所有商户皆可以任一名义进行让利行动,都在所谓特殊时段内拒收纸币,最后传递给外界的群体现象便是:泗涧港以各种手法拒收纸币!你须知道,无论你能讲出多少道理,政府目前给定的唯一法定货币,便是我们正在使用的纸币。屉时,港署想保你们,也保无可保,”

刘谨先说时,特别加重了‘唯一法定货币’这几字。掌事见未能压住他,即时换了副面孔,真心向他求教。刘谨先也不过是搬山镇虎,并不是真的要割他一块肉,见他示了弱,便向征性地罚了一笔钱,以示惩戒。

方氏掌事这回到是积极,上午接的罚款通知,下午便亲自送出了,用大号的编织袋装了厚厚的两袋纸钱,堆到马车上,穿了一条街送到港署。

潇银庚的料行里有几日没开单,今天相当走运,刚开门就有人来买料。源田今日没过来,店里只他一人,他黑汗淋漓地忙活了一早上,把买卖做成了,结果付款时,对方居然从牛车袋子摸出十几扎纸币来,摆在他的柜面上,欲与他一扎一批地数。

“师傅,真不好意思,我事先没跟您说清楚,店里暂不收纸币,你能不能用银元付账”

“怎么,纸币不是钱?”

“不不,纸币也是钱,但现在纸币在外头不好用,我们也没办法,都是被逼的。”

“怎么,用纸币违法?”

“不违法,只是我们收了,堆在店里也难用出去。”

“那你就是有意违法了,你没听说吗,前段方氏绸布店因为拒收纸币被港署狠狠地罚了一笔,你今日亦不收纸币,是想罚款吗?”

“师傅,我开门做生意,既不想得罪客人,也不想触动港署,就是实事求是,只收银元。”潇银庚强堆着笑脸。

“我只有纸币,你收还是不收?”

“不能收。”

“好,我到港署找工职人员来陪我一起付,看你收不收。”那人气愤愤地往外走,潇银庚跟出去,二话不说,将适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扛到他板车上的木料,再次抡到肩上,往店里回扛。

“哎,你干什么?”那人急着喝道。

“我不卖了。”

“不卖,你开门做生意,凭什么说不卖就不卖,那人过来扯住他的衣襟,他一甩手,将对方拍到地上。那人就势赖在地上,“好你个银盛料行,什么黑店,明目张胆不收纸币,还拳打顾客,我要投诉你,告你!”

他这一喊,半条街人的都出来张望。潇银庚也不理会他的叫嚷,气喘嘘嘘地将木料一根根扛回店内。

左右相熟的店家前来劝解,街上的路人亦将地上的人扶起来,那人不依不饶地向众人讲述潇银庚的不是,一把鼻一把泪广博同情,潇银庚概不理睬,一声不吭地把剩下的木料搬回去。对街‘鸿铭料行’的伙计得了东家的指示,专程跑过来,把闹事的顾主好言请到他家去,又帮着潇银庚将板车上的木料扛到他店里。

围观的路人见‘鸿铭料行’如此帮衬同行,纷言‘鸿铭料行’厚道,又斥他‘银盛’为商不良,欺压买家。潇银庚憋了一肚气,无处可释,闷生生地坐在店里,脑中反复浮现方才那一幕幕,忽然恨恨地骂道:“狗日的胡寿财,没事干不晓得在家困觉,跑去告什么方氏,人没告着,反叫满港商户担一身骚。”

做生意的人讲个开门彩,今日是个热集,街上人到是多了,谁知他一开门竟遇这桩事,整个上午再没人来。

源田昨日吃坏了肚子,拉了一天肚,今早身体极不适便未到店里去。午间,他自觉精神好了很多,匆匆爬起来往店里赶。他爹最近火气极盛,他在他面前也尤其小心,有事没事都巴结着他,唯恐惹他不快。前段他手气不佳,连输不止,把手头攒的钱都输了,清明那日又把娘和姐买衣料的钱输掉了,他爹抓着他狠抽了一顿,那皮肉之苦他现在仍能感觉到,见身体好了些,他便自觉地往店里去,免他爹晚间回来又斥骂他。

脚刚踏进店里,源田立时感觉不对劲,他爹阴森森地坐在店中黑暗处,噤若寒蝉,他不知自己哪件事又被他爹知道了,本能地站住,怯怯地问:“爹,你,你怎么了”?潇银庚不做声,仍冷冷地坐在原地。潇源田一时不敢进去,一只脚里一只脚外,不敢进也不便退,又不能多说话,就那么胶着着。

“你站那儿当门神?”潇银庚忽然朝他吼一句,潇源田打了个颤,小心地跨进来。

“你还没睡好?”

“睡,睡好了,上午觉得好点我就说要来,姐让我吃过饭再来,好帮你把饭带过来。”他晃了晃手中的饭袋,以为他爹怪他没早点来。

“睡好了就给我站精神点,别焉不拉几一副败财像。”潇源田听着,心下极不舒服,还是依着他爹的,把身子站直了些,也没与他争论。

潇银庚横他一眼,静下来,转眼望着店门外。静了好一阵,他忽然粗粗地叹口气,见仍笔直站立的源田,气又不打一处来。

“你杵在那儿干什么?”

“不是,不是你让我站的吗?”

“我让你来店里练腿吗?你这么大个人屁事不会,成天没点目标?”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潇源田忍耐了半日,终于忍不住,与他顶起来,

“我要你怎么样?我要你做事,我要你成材,我要你早点把这店给顶起来……”潇银庚倏地站起来,怒吼。

潇源田实在觉得他今天的火气豪无缘由,他一再忍让,他一再进逼,他又是委屈又是气愤,眼也急红了,加之肚子未尽好,这时候又隐隐地犯拉,他咬着牙没让泪珠子滚下来,与他爹对视半日,一甩头,跑出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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